山鬼――若有人兮山之阿

山鬼――若有人兮山之阿

壹

上元如画，天帝敕神。

我一身白衣，满目芳华，跪在南天门的最边缘处，低着头始终不敢看前面来自八荒的诸位。人群中此起彼伏的窃窃私语声，亦加重了我的期待。为了今日，我可是苦苦等了九百年，只与山水为伴，鲜与其间生灵为伍。

“天命承上古，敕青白朱玄为四方神，庇佑三界。”

传令官匆匆而来，再一次传达着玉帝的旨意，四个人顿时化作四道光芒往四方而去。怎么还没有到我，我有些着急但更多的是羡慕，入了神籍，且不说是否真的长生不老，但至少不用再渡厄，每受雷劫之苦。想到这儿我想起陪伴我长大的梼杌，若不是它，我早就死在了第九次雷霆之下，如何能等到今日。可怜它重伤奄奄，还等着我回去，这也是我想要成神的主要原因之一。

“你说不就是四只化了形的畜牲吗，竟然能成四方神，这得是得了多大的造化？”

“非也非为。虽称四方神，说白了其实也就跟这天门守卫一般无二，有何可羡慕？”

“即便如此，至少他们是真正成神了，我等每三百年苦熬，哪次不是遗恨而归。”

“兄台这话委实不错，不过在下听闻，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位，早先曾助天帝平乱有功，如若真是如此，皆要等那许多年，我辈怕是遥遥无望矣。”

一个一身红袍的男子跟身边几个跪拜之人相互咬耳，如数传进了我的耳中，我在心里冷笑，个中缘由，怕是没有谁会比我更清楚了。

万年前，妖魔祸乱，三界不安，吾胤恐帝位不稳，到处征战，后于东西南北各收灵兽一只，分别称为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兽见他一心为苍生，皆鼎力相助，帮他坐稳了这帝位。熟料吾胤也没有逃过身为帝王的劫，他开始对身边的人有了猜忌，杀念与日俱重。那些往日的功臣，不是被迫身归混沌，便是堕入六道轮回，只有那四灵兽一直相安无事，始终追随在他身后。可是终于有一天，吾胤对他们也动起了杀意，他对诸神称四兽有逆心，应处之以绝后患，青白朱玄四兽有言难辩，一怒之下奋力抵抗，最终青白二兽不敌身死，而朱玄则被囚禁于九渊之中。可能吾胤偶尔还会去探望一二吧。只是除了天上，风声不到人间，世人依旧拜着四兽，以保平安。

这件事还是我小时候缠着梼杌他讲与我听的，所以他说自己宁可为世人厌恶的凶兽，也不愿为他们所敬仰的灵兽。如今看来，那四只敕神而去的，不过是青白朱玄的后辈罢了，也就只有这些散修，才信了他们有那许多年的辈分。

“今日大典，所敕之神众多，今拟书一卷，示于天柱之上，诸位可自行查看离去。”

传令官大抵是烦了宣书，一句话落，地上跪着的散修一拥而上直奔天柱而去，这场景像极了我小时候贪玩去人间看到的科举放榜。我缓缓起身，站在原地，该来的不会不来。

“之阿。”

我听到有人唤我，转过身去看，是传令官，他亦是一身白衣，神情冷漠。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不知道他要跟我说什么，只是直直的站在一边，等着他开口。

良久。

“你回去吧。”

四个字每一个都如同晴天霹雳，当头而下，我整个人都麻了。“你回去吧”一遍又一遍敲击着我的脑海，为什么要我回去，我还没去看呢。我疯了一样的跑向天柱，挤开前面堆叠的人，路伴随着谩骂声让开，我盯着上面的天书从头看到尾，又从尾看到头，如果我没有数错，今日所跪之人，尽数成神，唯我除外。全身无力之下，我跌坐在地上，感觉四周发冷。传令官看到我的样子，摇了摇头，顾自离去。

贰

“你回来了。”

梼杌躺在我硬从人间偷回来的雕花木床之上，说话的声音有些虚弱。我快步走了过去，坐在旁边，看着他苍白的脸，不知道要怎么告诉他，我还是原来那个我，没有成神，恐怕是永远也成不了神。想到这里，我不禁趴在他身上浑身发抖。他大概也已经明了了，没有追问，只是不断的拍着我的背。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回到了七岁。

那年我混沌初开，瘫倒在山那边的溪涧之中，水流从我身上淌过，冰凉刺骨。不知道哪里来的山精野怪虎视眈眈的互相盯着，而我就是他们眼中胜利的猎物。我不知道等了多久，他们谁都没有轻举妄动，正当我以为自己又要身归混沌时，梼杌出现了，他一个人解决了所有的精怪，在我晕厥之前，看到了他的血盆大口，还有从中散发出来的血腥气。

我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就躺在他现在躺的这个地方，他抱着我，手在不断的轻轻拍着我的背。我没敢乱动，只是尽可能转着眼珠子四处张望，直到我感觉浑身僵硬才听到他痴嗤的笑。

“你醒了？”

他的声音很好听，还带着些许温和，我这才敢抬起头来，看到一张清秀的脸上，丝毫没有时间的痕迹。

“这是哪里？”

虽然害怕，但我还是挣扎着从他的身上站了起来，他没有阻拦，也没有回答。

“你饿不饿？”

我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很认真的跪坐在他前面，盯着他如墨的眼睛问道，他似乎愣了一下，尔后摇了摇头。我这才长吁了一口气，提着的心暂时放了下来。

“吾乃神兽，已辟谷。”

梼杌的话对我来说太深奥了，他看着我一脸迷茫的样子，若有所思的顿了顿，才又解释了一遍。

“我是上古神兽，可以不必吃喝，只须维持日常修炼即好。”

末了。他还补充了一点。我仍旧很是害怕，昏睡之前的场景一直挥之不去。他见我的样子没有说话，只是又将我兜回怀里，不停的拍打着我的背，轻轻的，让我不自觉地又有了睡意。

从那以后，我便开始依赖他，不管走到哪里都要拉着他，闯了祸他就帮我扫尾。大概是因为之前的际遇，我变得越来越排斥别人的靠近。我跟他说，我要一张冷漠脸看遍四海八荒，他笑着说好，他会一直陪着我。

第一个百年的雷劫来的很突然。那时我正在因为要去人间的事跟他闹脾气，没想到一个天雷直直劈在了我的头上，七窍皆出了血，我有些惊慌，可是模糊中只看见他站在一边，不为所动，倔强的我不肯开口求救，直到第三个天雷落尽，我才感觉到他冲过来抱着我，浑身颤抖。我心里想的却是，劫后余生，定老死不相往来。

后来我还是跟着他。天雷过后的那段时间他一直在照顾我，哪怕我不肯理他。终于有一天他告诉我，如果是他出手，天雷只会更重。那时的我不信，于是我们僵持了一百年，那一百年间他却始终跟在我后面，哪怕我一句话都不跟他说，哪怕我时常无理取闹弄出一些烂摊子。直到第二个百年的天雷落下，他替我挨了第一道，结果他本身无事，而我却是心肺俱裂，我才知道，他未曾欺骗过我。事后他问我，恨不恨他，用这样的方式来证明他说的话是对的，我摇了摇头，我说我很开心，为了我，你甘心被天雷所劈。

那以后我一直待在洞里修养，比毫无防备的第一次要长久了许多。梼杌除了照顾我日常饮食，晚上不再陪我一起休息，他说他有事情要办，让我乖乖的。我以为他有了别的什么心思，学着人间话剧本子上看来的一哭二闹三上吊，但是都没有用，每日亥时，他仍旧会离开。我又开始赌气，不想理他，但同时我又跟自己说，没有谁离不开谁，他于我终究有一天会分别的。但是这一切又在我养好了身子后恢复了正常。我不再追问，他也不再提。

“你在想什么？心跳的这么快？”

梼杌拍着我背心的手顿了顿，我手上抱着他的力道却加重了不少，虽然他没有吭声，但是我知道他很痛，因为他也同我一样心跳在加快。

“没什么，只是想起来以前你照顾我的日子，你呀总是偷偷欺负我，现在我可是要报复回来了。”

我努力装出一副凶狠的样子，没想到他却笑了，却因为呼吸急促带起了轻咳。我学着他以前给我顺气的样子帮他顺气。

“之阿，你恨不恨我？若不是因为我，如何你到今日还不能成神。”

他的话让我身子一震，我努力糊了那么久的窗户纸如今还是捅破了。

梼杌，上古四大凶兽之一，性情阴暗不定，极易怒，好食生灵。

我的眼睛里映出了话本子上被撕去的一页纸上的文字，这是世人眼里的他，可是跟我身边的他完全不一样。所以我带话本子回来的时候特意撕去这一页，为得就是怕他见到伤心，为的就是能让自己相信他是神兽。

我一如当年摇了摇头，如果不是他，我如何能活到如今。泪水不停的落下，滴在他的胸膛上，他想要帮我擦，但是伸出的手又缩了回去。我见状去拉，却被他不动声色的避开了。

“之阿，我饿了，你去帮我找点野果子来吧。”

他看着山洞外的方向，让我猜不到他的情绪。我以为他跟我一样，生病了耍小孩子脾气，开始贪嘴，便匆匆奔了出去。如果那个时候我能多关注一点，我便知道那眼神里藏着的该是如何的不舍。

叁

“梼杌，你可想好了？”

吾胤冰冷的话语让下面站着的众神大气都不敢出，他们不知道，为什么一只威风凛凛到让天帝都有些忌惮的上古凶兽，竟然为了一个山间野怪，甘愿落得那般下场。

“只望天帝，言而有信。”

“那是自然。”

话音廖落，一场完全不划算的买卖交易结束。

这一天，上元如画，亦适逢天帝孙儿满月，天帝命人将他抱入朝天宫，等在那里的除了众神还有梼杌。没有谁知道梼杌看着眼前小小的人，就仿佛看见了之阿小时候的样子，他们只知道那一刻梼杌的脸上充满了柔情。只见他伸手摸了摸孩子的脸，然后毫不犹豫的掏出了自己的一颗心，小心地喂进了那孩子的嘴里，孩子极具慧根灵性，竟然冲他咧嘴一笑，双眸带光。

霎那间风起云涌，天地失色。

“凶兽梼杌，为祸人间，今顺应天命，身归混沌。”

传令官站在天帝的旁边，波澜不惊的说着，谁都知道，完整的归去才叫顺应天命，如今这般，怕是永远消失于世间了。

“梼杌，你看我给你带回了什么？”

我高兴的捧着一兜扶桑果跑回了山洞，可是里面除了回音，什么都没有。

“梼杌……梼杌……莫离……梼杌……”

没有人回答，我慌了，拼着命的喊，四处的找，连他不喜欢的本名我都试着喊了，可是却始终不见他。天上的云变得有些奇怪，沉重的似乎要压的我喘不过气来。

“之阿。”

传令官忽然出现在我的面前，我不知道在敕神典礼后他找我还有何事可言。莫非是之前欲言又止的话想通了，再来劝我一遍？

“往后之阿不会再妄想成神了，不知道大人此次前来所谓何事？”

话挑的很明，如果真是为了这个，我已经表明态度了，没有必要再多添言语。

“之阿，我是来代天帝传令的。”

“传令？”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今敕之阿为神女，掌管天地群山。”

我愣在了那里，典礼上没有成神，如今典礼之后，梼杌不见了，我却成了神了？这里面一定发生了些什么，可是我脑子一片空白，抓不到那个重点，我也才发现，除了梼杌对我的百般包容，除了书上的寥寥数语，对他的事我竟然一无所知。

传令官什么时候离去的我并不知道，我只知道等我从诧异之中回神来时，手里多了一块石头，是我曾经穿了绳子送给梼杌的那块。当时梼杌还嫌它丑，后来我也不曾见他戴过，还以为早就丢了，没想到一直都在。

我把石头挂在脖子上，开始不受控制的跳起舞来，。那一天一夜的电闪雷鸣，却没有一道是打在我身上的。

“梼杌――”

声嘶力竭，七窍再次出了血，我却始终没有看见梼杌的出现。

“他的灵魂已经出卖给了天帝，这个世间再无梼杌。”

天官离去前的最后一句话，是我无尽的绝望。莫不是他以为我想成神，是为了那享不尽的寿元，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不过是想借为神去偷那太上老君丹炉里的药，治他替我挨过的天雷之症而已。他自以为能瞒着我，可是朝夕相处，如何能瞒。

天雷过身，凡历劫之人，未死皆可愈，若有替挡天雷者，不得善终。这些年来，他不过是拿修为硬撑着虚耗光阴而已。

肆

“你醒了？”

我睁开眼看到的是一只赤豹，他伸出舌头舔了舔自己的爪子，浓重的血腥味让我难以适应。

“我为何会在这里？”

“你已经是山神了，自然是要在这里的，而我自然是要跟随山神左右的，这也是天规。”

“你回去吧。我不是山神，神这个字让我心疼。”

“既已为神又如何能逃脱命呢！”

我没有再说话。

之后接下去的每一年的上元，我都会在遇到梼杌的地方不停的跳舞，世人皆以为我在祭天，而我不过是用自己的方式，祭奠梼杌罢了。

再后来我遇到一个人，世人管他叫屈原：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

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

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

留灵修兮憺忘归，岁既晏兮孰华予。

采三秀兮于山间，石磊磊兮葛蔓蔓。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

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君思我兮然疑作。

雷填填兮雨冥冥，猿啾啾兮狖夜鸣。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