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你到底回不回家吃饭啊,不能吭下声吗?”母亲对着电话焦躁地大声问道。
“吵死了,烦不烦啊,马上就回来了。”父亲在电话的另一端不耐烦地答道。
这样的对话貌似从我记事起一直听到如今已过而立,印象里,母亲总是在提醒外出的父亲回家,而父亲总是在母亲一次又一次的催促下,姗姗归来。每一次总少不了母亲的一顿念叨:“心长外边啦,家是旅舍啊。”而每当父亲感知到母亲的眼光,瞬时耷拉了头,不见电话里半分张扬跋扈的气焰。乖顺地不吭声,是他应对此番场面的一贯策略。
此种乖顺,在母亲转头为他盛饭时,便结束了,他嚣张的气焰又开始往上升腾。
譬如吃饭时:“这菜太淡了,没味。那青菜煮太久,成猪食了。这鱼的鱼鳞没去干净吧……”丝毫不顾及坐在他边上的母亲眼里翻滚的怒意,似要喷出火焰来,恨不能“噗……”地一把喷在父亲那挑剔又叨个不停的嘴上。
譬如穿衣时:“我衣服是不是没放衣柜里,找不着啊?这衣柜里乱七八糟的不能叠叠好吗?诶,我这衣服领口的污渍怎么还没洗干净呢……”父亲的嚷嚷声扰得母亲没法,只能放下手头的活,转而为父亲找寻衣服。当看着衣柜里被父亲翻的乱七八糟的衣物时,母亲的火又蹭地燃了起来:“找不着是吧?以后给你的每件衣物都安个名字,想穿哪件就叫‘XXX,给我滚出来’,看它会不会自己跑出来……”
譬如在院里帮母亲喂养小鸡崽时:“养这么多,不怕累死,而且全都是些鸡崽儿,这得养到猴年马月,还得操心地防着猫啊狗啊的叼咬,还有害人的老鼠,估计养到终了只剩没几个……”大清早的一番晦气话,实实在在触着了母亲的霉头,一把鸡食“嚯”地撒在了父亲的裤腿边:“不想喂就走开些,到我看不见的地方去。”
譬如……
父母亲的相处场景大抵就是这个样子,好似这个家一直是母亲在独自操持张罗,父亲成了除我和我弟外,常惹母亲生气的第三个孩子。
幼时的我常想,洗衣做饭搞卫生,照顾我和弟弟,田地牲畜也需照管,爷爷奶奶要人操心……如此繁多的事务,母亲会不会累坏?别人都说父亲是天,可那时的我觉得母亲才是我们家的天。母亲矮小单薄的身子撑起了一方天地,护着我和我弟,还有父亲。
年岁渐长,也便开始了解父亲与母亲是典型的男主外女主内的构成。母亲负责家里的大大小小,父亲则挣钱养家。
父亲从青年开始干的就是运输,到老都没变过。八几年的时候,镇上远不似如今是一个旅游观光小镇,那时镇上还挺破败,唯一一个大型工业就是水泥厂。水泥厂临近镇中心,三两岁时母亲曾带我和弟弟在父亲的宿舍住过,也吃过食堂的饭食。儿时懂什么呢,只记得食堂的饭菜真香啊,只觉得父亲能住在镇上好光荣啊。
我不知道的是,那会父亲是在水泥厂的搬运队,用板车拉着一车车水泥,从厂区到仓库,将近一公里路。板车这物件可能现如今的年轻朋友见都没见过,乡下有些人家约莫还留着,也都成了靠墙而立的古董了。父亲所用的板车,就是简简单单几块木板拼成的车板架在两个轮子的车轴上,车辕正好适合双臂。板车的车辕处还有根套绳,套绳往肩上一套,再配上装车工人“哼哈……哼哈……”的使力声,父亲拉着一大板车水泥的样子便浮现于眼前:那正壮年的男子,前胸几欲往地面贴,双臂青筋暴露,布满水泥灰的脸上,汗水已淌成了条条小溪,厚厚的棉口罩在一边的耳朵旁晃荡。那一车的水泥,得多重啊。
板车母亲后来跟我们说,父亲是吃过很多苦的,身为家里的老大,下苦力挣来的钱不仅要养自己的小家,还有下面的弟弟妹妹要照拂,而且还经常挨你爷爷奶奶的骂,说他没个做大的样,其实他心里苦着呢。一板车水泥,几百斤啊,拉车的时候,那口罩不能戴上,戴上了呼不出气啊……
母亲心疼父亲,在决定嫁给父亲后,就常常去帮父亲推车。二十二三岁的女孩子,穿梭于灰蒙蒙的水泥厂周围,怎么想象都觉极为不搭。可母亲将自己从头到尾裹得像个粽子般,只为躲避那些无孔不入的水泥灰尘。
父亲拼劲拉车的颤颤巍巍的步子在前,母亲倾力而推的坚定的目光在后,在这一公里的路上,一遍又一遍重复。这一推,父母亲从经人介绍的朋友推成了风雨与共的夫妻,一直推到了我出生。
我出生后,父亲佯装强硬,不让母亲再去推车,母亲哪里肯,直到父亲承诺不再上晚班,母亲这才作罢。那段时间,父亲回家吃饭的餐桌上每回都有一碗飘着葱花和姜末的猪血汤,那是母亲专门为父亲做的,不知听谁言的“猪血能去灰”。
后来不久,板车退出了搬运队的舞台,成为历史。水泥厂新配备了五辆拖拉机,父亲和他几个拜把子兄弟一人分配一辆,自此,父亲作为一名司机的帷幕慢慢被拉开。
那时,拖拉机在乡村是相当神气的东西,有一个会开拖拉机的父亲,那就更神气了。父亲和他的拖拉机,几乎是那一整年我和弟弟在其他小朋友面前吹牛的全部资本。
母亲的眼角眉梢也似有朵花绽开,给我和弟弟哼的童谣越发欢快。母亲倒不是像我和弟弟这般浅薄,只为那漂浮的虚荣心,母亲宽慰的是父亲终于不需要用自己的肉身和那几百斤水泥对抗了。
这拖拉机在母亲眼里是个大功臣,免去她心心念念的男人受筋骨之苦。所以一听着父亲拖拉机“突突突”的声响,母亲就早早地拿好扫帚站在后院等着,待拖拉机刚一熄火,母亲手中的扫帚就如一只鸟儿一样,在拖拉机的各处飞舞,尘土四散开去,拖拉机立时清爽多了。每回父亲都斜倚在车尾,边看着母亲清扫,边咧嘴戏谑着说:“你傻不傻,今天扫完明天它还脏。”母亲总是斜睨父亲一眼,父亲便哈哈笑着抢了母亲的扫帚,揽着她一道回家门。
好景不长,水泥厂经营不善宣告破产,收回了所有的拖拉机。父亲所在的搬运队收益直线下滑,父亲被迫下岗。那段时期的家中,像蒙上了一层厚厚的水泥灰,任凭母亲怎么擦拭都擦不尽。
父亲整日闷闷地抽着烟,家中里里外外他貌似都搭不上手,挫败感与日俱增。用父亲自己的话说“除了开车别的啥也不会”。父亲的颓唐让家中染上了沉寂,如一潭无风的水面,沉得可怕。
母亲就是从这个时候起,开始不停使唤父亲,又不停与父亲呛声。母亲害怕父亲的沉静,自己率先成为了投掷水面的那颗石子。母亲说:“吵闹着总比一言不发来的好”。
父亲着实摆弄不了什么家里的活,比如做饭时不仅菜切得厚薄不均而且弄得厨房像战场,比如浇菜地时因把握不好水肥的比例而活生生将菜浇枯,比如……
母亲跟在后边收拾残局,也不忘撺掇起父亲的生气,然后二人似打乒乓一样,左一下右一下地开战。母亲总是处于主导地位,将战况持的稳稳缓缓的。末了不忘加上一句:“你真的是只会开车。”
那就继续开车吧。母亲搜刮遍家里的积蓄,连带我和弟弟的存钱罐都没放过,给父亲置办了个大块头——小四轮。那比拖拉机可威风多了,当年在村里是头一辆。父亲久违的笑脸终又回来,神气活现。母亲也重为我们哼起歌谣,当然也不忘逮着机会就怼怼父亲。
从那以后,父亲开始了他辉煌的拉货营运,靠着他不错的关系网,从不愁接不到单。一路从小四轮到轻卡再到后八轮,父亲像不停歇的发条,总在路上跑着。母亲不放心,遇上父亲跑长途,就跟在车上,怕他打盹。父亲玩笑道:“看得这么紧,我又不会跑掉。”
我大学毕业后在深圳工作,弟弟在广州。某一天从母亲的电话里听她淡淡地说:“我来你爸这了,前几天摔伤了手。”那会父亲正在宁波。后来从父亲的口中才得知,母亲那次摔得很重,手臂在脖子上足足挂了快四个月。
母亲在父亲那养伤的半年,是父亲笨手笨脚地为她洗衣做饭洗澡搓背。母亲后来讲给我听的时候,眼角濡湿,声音哽咽:“一个大老爷们,从没做过的活为着我也都做了。我就歇在那跟皇太后似的,啥都不让我碰”。
我总以为母亲是这个家的天,可是在母亲心里,能为她撑起这片天的,只有父亲。只有在父亲身边,她才能安心地袒露她的脆弱和伤口,不必顾忌半分。
有段时间,我缠着母亲,央求她讲讲她与父亲年轻时期的故事,她推脱不过,说:“谈朋友的时候,其实我家里人不是很同意,但是你爸说话大声有底气,我就想着,跟这样的人生活,以后不会让人欺负了去,而且你爸长得也还可以,就总往你外公耳边说他的好话。其实那个时候,还有另一个人对我很好,如今那人已经是县里不小的官了。有次下雨,你爸见着那人帮我打伞,直走过去,招呼也不打,伞往我手里一丢,话也不说,径直走了。我特别尴尬,只能跟那人道歉,追在你爸后面,可他倒好,一路不吭声,这一赌气可赌了一整天,幼不幼稚……”母亲讲起这段回忆时,她略带皱纹的脸上,泛着红润的光。
原来父亲与母亲也是年轻过的,也有过心动、吃醋、赌气……等陷入爱情的小青年会有的诸多举动。在后来与生活的各种摩擦下,他们或负气斗嘴、或白眼相向,但时光冲不散他们。父亲像母亲手里的风筝,时光编织了一根牢固到扯不断的线,母亲稳稳地握着线,风来的时候看着风筝在空中飞得欢畅,风停的时候不疾不徐地将其收回。
我弟一直不信父亲和母亲有爱情,叹道:“如果这样磕磕绊绊,也算爱情,那真的世间遍地都是爱情。”可谁又知道呢,谁又能说相爱相杀不是爱情存在的一种形式?
至少我认为,父亲就是母亲的爱情,如同小王子那朵独一无二的玫瑰一样。
小王子说:“因为她是我浇灌的。因为她是我放在花罩中的。因为她是我用屏风保护起来的。因为她身上的毛虫是我除灭的。因为我倾听过她的怨艾和自诩,甚至有时,我聆听她的沉默。因为她是我的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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