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原创非首发,首发平台:江山网站,作者:龙泉剑客,文责自负】
1
又一夜无眠。
夏夜传来蛐蛐单调的唧唧声,游虫默默地在草间爬行,不断地探出头,似乎是在窥探人间的爱与哀愁。
花子在床上辗转反侧,破败的木床嘎吱作响,快散了架,似乎有种东西在她的血液里流淌,接上了她那颗快死掉了的心。
她枯瘦的手推开被子,披衣起床,穿了鞋袜,出了卧室,穿过昏暗的客厅,取下大门的木栓,推门而出。
她穿一件素裙,外面搭了旧兮兮的绿衫,夜风吹乱了过肩的白发。她缓缓走在落满枯叶的土路上,惨白的月光落在她的身上,脚下沙沙作响。
土路两旁长着许多叫不出名字的树,高高瘦瘦的,像极了平时的路人,正冷漠地俯视着形孤影单的她。
树叶在薄凉的风中兀自斗得欢快,那是痴痴的嘲笑声。
她不知不觉间,已然来到一处野荡边。
在这寡淡的夏日深夜,风轻轻地吹着,揉皱水平如镜的水面。她站在岸边,灰白色的裙脚随风摆动着。
风止了。
月光洒在暗沉沉的水面上,倒影出她清晰的身影。
她凝视水中纸片似的身影,瘦削的脸,无神的眸子,凌乱的白发,鬼爪似的双手。
她陷入沉思:“我这是怎么了?五百年过去了,时间飞逝如电,又似指尖流过的沙砾,无声无息。我还要在生命的轮回里寻觅多久?这样做值得吗?放下,抑或……”
往事在她的脑海闪现,历历在目。
2
五百年前的一个四月,杏花凋零未尽,层层叠叠的绿叶间,满树的枝头上初结青杏。
燕子掠过瓦蓝瓦蓝的天空,飞向远处一片绿油油的田野。
一条小河河水清澈见底,环绕着村落人家错落有致的瓦屋,缓缓流淌。
一处农人截断的河段,河水漫过绿色的竹篱笆,飞泻下来,形成瀑布似的激流。
一群黑背的鲫鱼逆流而上,激起亮晶晶的水花,宛如一串串夺目的珍珠。
枝头上的柳絮被风吹得越来越少,但是请勿庸人自扰,处处芳草萋萋。
云南古滇国的一家高墙大院里,十六岁的花子姑娘正荡着秋千,在空中落下又迅即跃起,宛如风中的花瓣,轻灵而美丽。
她不由自主地发出银铃般的笑声,悦耳动听,宛如百灵鸟在歌唱。
秀才秋生急匆匆地走在高墙外的小径上,急忙刹住脚步,虽然脚钉在地上了,但是身体由于惯性还是往前倾,双手在空中乱抓,差点掉进旁边的水田里,好不容易才止住身形,急出了一身冷汗,样子极为狼狈。
他侧耳细听那美妙的笑声,脸上露出痴痴的表情,像被勾走了魂。
花子的笑声太动听了,犹如筷子恰到好处地落在青花瓷上,晕染开来,清脆悦耳。
不见其人,先闻其声。
他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少女那美轮美奂的容貌,淡雅清纯,如初春的鹅黄色的绿草地,铺满了他的整个身心。
慢慢地,高墙里的笑声随风消散,听不见了。
秋生的笑容凝固在他青春洋溢的脸上,他失望地慢慢睁开眼睛。
他心生一股子年轻人的冲动,想要跃过高墙去一探究竟。
随后,他来到樱花庄园大门外,举步徘徊,几欲上前轻扣门扉。
他想进门去,看看是怎样的奇女子,一睹其芳容。
然而,父母的谆谆教诲让他克制住了自己的想入非非,于是悻悻离去。
但是,爱情的种子已经在他的心田里生根发芽,在相思之水的浇灌下,宛如绿草遇见春雨,正在疯长。
3
秋生家徒四壁,双亲已亡故多年,而今孓然一身,仅几间破茅屋容身。
他在镇上开了私塾,平日里教教儿童读书写字,有时带人写家书,偶尔也帮人写诉状,博得几两碎银子,聊以度日。
那堵高墙里少女的美妙笑声时常在耳畔回荡,挥之不去,他似乎着魔了。
他知道,这是一家大户人家,而自己是穷家小院,门第悬殊,然而他没法让自己不去想她。
他想来可笑,自己甚至还不知道少女的芳名,竟如此失魂落魄,成何体统?
他百般打听,这高墙里的少女叫做花子,并未婚配。
他欣喜若狂,这兴许是上天垂怜,赐与的美好姻缘吧!
他费尽口舌,奉上碎银,终得镇上最为伶牙俐齿的媒婆援手,携微薄彩礼上门提亲。
4
翌日上午,媒婆穿戴整齐,脂粉铺满树皮似的老脸,浓妆艳抹,携秋生微薄的彩礼,骑一头瘦不拉几的毛驴,前往樱花庄园提亲。
她把毛驴拴在门口,提起铜皮大门的拉环,轻扣门扉。一个上了年纪的管家来应门。
媒婆说明来意后,管家倒是通情达理,请媒婆进了屋,领媒婆沿着青石板往庭院深处走去,但见一株株樱花树尤其繁盛。中间有一丛翠竹林,传来野鸟的啾啾鸣叫。
媒婆越是往里走,落入眼中的富贵,越是让她没了说媒的底气,心头拔凉拔凉的。
两人过了好几重院落,最后穿过一道小拱门,这才到了雅致的后楼,随即又进了客厅。
管家安排丫鬟奉上茶水,自去禀报主人去了。
媒婆刚坐下,就有人在窗外悄悄探头窥探。这自然没逃过她谨慎的双眼。
窗外窥探的是一个姑娘,有着又大又黑的眸子,高鼻梁,樱桃小嘴,乌黑的秀发挽成丸子,用一个玉簪固定,恰似从画中走出来。
媒婆撮合了无数姻缘,阅人无数,还是被姑娘清新脱俗的容貌惊艳到了。
管家的声音在客厅外响起:“花子小姐,有人给你提亲了。”
被唤做花子小姐的姑娘用粉色的袖子掩嘴,以免失态,随即慌慌张张地迈着碎步逃掉了。她跑到竹林旁才停下脚步,纵声大笑起来。
一个精神矍铄的老丈缓步来到客厅,居主位落座,相貌极为威严。
待管家禀明媒婆来意后,老丈冲媒婆言道:“告诉秋生公子,我家四姑娘自幼顽劣,仍需严加管教,还不到谈婚论嫁的年龄。而且,我家还有不足为外人道的苦衷,望见谅。”
媒婆自来到这家大户人家时,便知秋生门第悬殊太甚,于是默默点头,收敛了平日铁齿铜牙的公关的秉性,直接闭了嘴,起身告辞。
媒婆回到秋生的破屋,据实以告。秋生听罢后大失所望,捶胸顿足,泪流满面。哭罢后,秋生又仔细问了媒婆花子的长相,默默记在了心里。
送走媒婆,秋生找来画笔,将媒婆口诉下的花子姑娘的容貌画了下来,倒也栩栩如生。
他把花子的画像挂在客厅的泥墙上,顿时蓬荜生辉。
之后的日子,他时常驻足画前凝视画中人,脑海里满是花子的一颦一笑,耳畔传来她银铃般的笑声,宛如百灵鸟婉转的歌唱,又似风中的风铃,叮咚悦耳。
5
数日后的一个黄昏,花子独自一人徘徊在花园里,陪伴她的只有自己的身影。
她坐在凉亭中,看着夕阳渐渐沉入远处的山头。一阵风来,一朵枝头上的残花随风飘零,落在地上。夕阳的余晖照在小径上的落花上,如梦似幻。
她有了顿悟:“我一个人,究竟度过了多少这样的落日黄昏?岁月如梭,我究竟还要独行多久?”
她突然想起那日媒婆来提亲的事情来,思忖着秋生是怎样的一个家伙,忽然有了会一会秋生的冲动。
花子不是摇摆不定的人,既然想到了要看看秋生,便不再犹豫。
随即,花园里起了一阵旋风,花子不见了,变成了一个由千万片的樱花花瓣拼成的花瓣人。人形的花瓣散落开来,飞出花园的高墙,随风而去。
那股旋风带着一团樱花花瓣落在一片静悄悄的竹林边。
风止后,樱花花瓣开始聚集,先是聚成人形,眨眼间变成了花子姑娘。
花子款款而行,朝隐没在竹林中的那几间破败的茅屋走去。
她跨上一座竹桥,跨过一条蜿蜒的浅溪,溪水潺潺,几尾黑背鲫鱼在溪水中游走。
她过了竹桥,沿一条石板小路继续往前走,石板的缝隙中冒出绿油油的牛筋草。
她走完石板路,拐进郁郁葱葱的竹林。
几只白鹭从竹林里飞走,盘旋在空中,呱呱叫着,似乎在说:“欢迎、欢迎!”
她继续沿竹林中的一条落满枯叶的小路往前走,行不多远,一座茅屋氤氲在一片白色的簿雾中。
几只鸡还在屋前转悠,走起路来一摇一摆,时不时地低头啄地上的落叶,专注地寻觅食物。
见有人来,一只瘦不拉几的公鸡抬起头来,喔喔喔地叫了几声。
茅屋的灶房里升起袅袅炊烟,如丝如缕。
大门虚掩。
门口的屋檐下堆着劈好的一捆捆的木材。
花子到不客气,并不扣门,大咧咧地推门走了进去。
昏黄的光线下,泥墙上的那幅画还能看到大致的轮廓,花子瞄了一眼,极为惊讶:“我的画像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呀?”
不过她随即一想,主人正在灶房中忙碌,一问便知,无需苦思冥想。她这样一想,便转身朝厨房走去。
灶台安了一大一小两口乌黑的铁锅,小铁锅煮饭,大铁锅烧菜。
一个黑乎乎的砂锅烧水壶悬在铁锅上方,用来煨热水。
灶台上方,挂着铁铲、筷笼。灶台旁边有一个大水缸,缸里的水清冽,缸里浮着一个葫芦水瓢。
秋生正围在灶台边忙活,搞得满头大汗。
“唔,还忙着呢。”花子走进灶房,大大方方地和秋生打了招呼。
“嗯?”突然有人跑进来,把秋生吓了一跳。
他一面缓缓转身,一面用手背揩掉额头上的汗水,手背上的锅灰落在红润的脸上。
他看到眼前的花子时,先是一愣,继而咧嘴笑了——这不是自己日思夜想的花子姑娘吗?
花子瞅见秋生那张满是锅灰的脸,也是扑哧一声笑出声来,花枝乱颤。
这次邂逅,花子吃到了黄灿灿的烤红薯,四季豆煮土豆,锅巴干饭,这在她家里是吃不到这些农家菜蔬的。
饭后,两人促膝长谈,时间悄然流逝。
花子返家时,已是夜半三更。
她怕惊扰了家人,飞入花园后,蹑手蹑脚往闺房去,走路时还左顾右盼。直到她轻轻推开房门,进了闺房,掩上门后,方才长长出了一口气。
殊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黑暗处,花子的身后悄然出现一席黑袍,袖口露出干枯瘦长的手,擒一把诡异的黑色弯刀,凹陷空洞的眼眶盯着花子的身影进了房间。
6
花子和秋生两人时常约在滇池的一棵柳树下见面,从黄昏到月上柳梢头,总是有说不完的话,聊不完的天。
不久后,两人便已私定终身。
花子可不想藏着掖着,经她左思右想,最后还是决定告诉家人。
这天黄昏,她鼓起勇气,走进父亲的书房。
“父亲大人,女儿有事容禀。”
“所来何事?”
“我有了喜欢的人。”
“那个来家里提过亲的傻小子,穷秀才秋生?”
“原来父亲大人都知道了,是的,的确是秋生。还请父亲大人应允。”
“我的乖女儿,枉你修行千年,却是参不透人间的卿卿我我。你既为地仙,又怎能下嫁凡人?我父女若是再修行千年,必定功德圆满,飞身天庭,位列仙班。”
“女儿和秋生一见倾心,已定下亲事,非秋生不嫁,不图那孤独的长生。”
“我的话你也敢违逆?岂有此理!”
“没有爱情,长生有何用?如果仙家不知道去爱,那和王八有何异?我宁愿死去!”
父女俩一言不合,竟然在书房里吵起架来。
但见花父推开太师椅,腾地站了起来,随即朝花子甩出宽大的衣袖。
花父的衣袖鼓胀开来,一股飓风从衣袖中窜出,宛如一条张开血盆大口的蟒蛇,将花子全身罩住。
花父手腕一抖,袖中窜出的飓风旋转着将花子送进闺房,落在一张木椅上。随后,门窗关闭,大门啪的一声落上一把铜锁,窗户上也多了一道闪着金光的灵符。
花子被父亲的法术困在屋中,再也无法出去。
花父盛怒之下,唤来家将黑袍人。
“务必除掉秋生,斩断这段逆缘,我们花家父女方能上得天庭,位列仙班。”
“是,主人。”
黑袍人领命而去。
7
黑袍人那把黑色弯刀刺进秋生胸膛时,站在闺房窗边的花子眼前一黑,顿时天旋地转,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喷在洁白色的窗户上。她整个人站立不稳,一头栽倒在地,昏死了过去。
花子的鲜血浸透窗户纸,随着吱吱吱的声音响起,窗户上的灵符燃烧起来,顷刻化为灰烬。
不省人事的花子并不知道,她对于爱的执念,破掉了父亲的天罗地网法术。
8
夜色漆黑如墨。
不知道过了多久,花子悠悠醒来。
她从地上爬了起来,甩甩昏沉沉的脑袋,依稀响起晕倒时的一个梦境:
夤夜时分,黑白无常索了秋生的魂魄,宛如一盏被风吹走的孔明灯,飘飘荡荡往地府去了。她奋起追逐,然而,却是越落越远,就好似天边追逐落日的纸鸢,遥不可及。
她不知道这是梦境,还是不久前发生的事情,她的脑海此刻一片混沌。
一个执念在她的心中涌起:“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她要和秋生在一起,永远永远,不惜一切代价。哪怕是追到地府,她也要找到秋生。
她想起,她被父亲困在这里,她的法力尚浅,不及父亲的十分之一,怎敌得过法力高强的父亲?于是,她泪如泉涌,先是无声,继而是小声啜泣,随后变成了嚎啕大哭。
她要逃离这个无情无义的家,哪怕是拼上自己的性命。
她摇摇晃晃地来到窗前,伸手猛推窗户。令她意外的是,咿呀的一声,那扇窗开了。
惊讶落在她苍白的脸上,一丝血色爬上脸颊,她笑出了声,虽然声音沙哑,但是笑声中有了一丝希冀。
随即,花子化作一团樱花花瓣,随风钻出打开的窗户,呼啸着奔向竹林畔的几间破败的茅草屋。
竹林落满乌鸦,发出刺耳的哑哑哑的聒噪声。
花子来到秋生屋前,看见茅屋的大门朝外开着。那几只被惊吓到的鸡从竹林里出来,拍打着翅膀跑向花子,嘴里发出急切的咯咯的叫声,似乎在向她哭诉主人的不幸遭遇。
花子弯下腰,伸手拿掉鸡身上沾着的杂草、枯叶,随后轻抚它们的羽毛。几只鸡渐渐安静下来。随后,花子起身,慢慢走进死寂的茅屋。
苍白的月光如鬼魅似地追逐花子,悄无声息地漫进客厅,照亮了室内。
方桌被掀翻,四条长凳四仰八叉地倒在地上,泥墙上溅满血迹。秋生倒在客厅的地上,身首异处,模样恐怖。
泥墙上方挂着花子的画像:头发挽成高高的发髻,脸似樱花绽放,双颊晕红,俊眼修眉,穿一身朴素的翠绿衣裳,笑靥如花。
血腥的画面如一把利刃刺进花子心房,让她痛彻心扉。这一刻,父亲的慈祥,父亲的爱,在她心中早已化为灰烬。
她跌跌撞撞走上前去,跪在地上,捡起滚在墙脚的秋生的头,颤抖的双手轻抚他怒目的双眼,让他的双眼闭上。
她将秋生的头放在秋生的身上,慢慢抱起秋生的尸首,出了茅屋,来到浅溪旁。
她把尸首轻轻放在地上,然后跪在地上,用手开始挖泥土。
惨白的月光落在溪水上,在潮湿的空气中弥散开来。
她一面幽幽啜泣,一面用手挖动泥土,从破掉的手指上滴落的血迹以及泪水不断落进泥坑里。
她挖好土坑后,艰难地把秋生的尸首放了进去。正当她要掩土时,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又返回茅屋。
她取下客厅泥墙上的画像,拿回来放在秋生的身体上面。她久久地凝视秋生,满含深情。秋生不再孤单,终于和她在一起了。
她越是这样想着,越是感到伤悲,大颗大颗的泪水从苍白的脸颊上滚落下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慢慢止住哭声,将堆在土坑旁的泥土推了下去,掩埋了秋生的尸首。
破晓时分,微弱的光线照在她的身上,披头散发,宛若一个流浪世间的女鬼。
她坐在秋生的坟头旁,呆呆地看着自己满是泥土和鲜血的双手,脑海中不断浮现和秋生在一起的点点滴滴。
花子暗暗立下誓言:“老天太不公了。我一定要闯进鬼门关,和不讲理的阎王爷理论理论,把秋生的魂魄要回来!”
9
也许是上天垂怜,花子的哭声招来了一个老人家。
一阵青烟过后,走来一位老者,圆脸长眉,面目慈祥,身着铺着尘土的金碧披风。
“小儿,为何在此哭哭啼啼的?”老者抖了抖身子,一层泥土和杂草窸窸窣窣地从身上掉了下来。
“老人家,我的相公被杀害了,我刚刚才把他埋葬了。我想到阎王那里去评评理,要回相公的魂魄。可是,以我目前的法力,过布阵、经路引,走鬼门关,过奈何桥,还有黄泉路,万不能闯到正殿。可是,其他地府的入口却是不知,以此哭泣不已。”
“哈哈,小儿,你算是找对人了。我便是镇守地府一处入口的土地公,是一口古井。”
“敢问土地公,那口古井在哪里?”
“古井位于古滇国不归巷的龙家大院里,那是一个隐秘去处,少有人去。”
“谢谢土地公公,我现在就去。”
“去吧。若是有人问起,莫卖了我就是。”
土地公公言罢,化成一股青烟遁入土里,消失无踪。
花子含泪朝土地公遁去的地方叩头拜谢后,随即朝不归巷而去。
花子到得不归巷的龙家大院外,已是晌午时分。
不归巷里的这座庭院,风雨飘摇,似乎一阵风来也会把它吹倒。花子飘入院中,寻找土地公描述的那口阴阳古井。
花子穿过好几个院子,来到最后一个逼窄的小院。小院里没有一棵树,满园盛开着彼岸花。
她拨开一株株或是血红或是漆黑如墨的彼岸花,终于在墙角找到一口古井。
古井的井口成八角形。花子来到古井旁,旋即趴在井口,俯身朝古井下面望去。
但见古井四壁由青石砌成,上面附着一层厚厚的苔藓,数尺之下碧水悠悠,出现她探头探脑的倒影。令人叫绝的是,半边的井水冒着寒冷的雾气,另一半却是清凉碧绿。倒影晃荡着,一半还是她的身影,而另一半成了骷髅骨架。
就在这时,古井深处传出来一阵凄厉的哀嚎声,穿透了半弧形的雾气,向古井上方升腾起来。
“妈呀!”花子倒吸一口冷气,惊叫出声来,赶紧把身体从古井里抽出来,一把跌坐在井沿上,再也不敢朝古井里张望。
井沿旁,放着一只水桶。水桶空空如也,里里外外地用铆钉密密麻麻钉着薄薄的铜皮。
木桶旁隔着一支长竹竿,竹竿通体碧绿,泛着淡淡的幽光,尾端被凿了小方洞,套上了一根黑色马鬃编成的绳子。
阴阳古井旁的一棵参天的榆钱树,树身丈许,不偏不倚地恰好位于那条无形的分界线上,乃至于一半树身枝繁叶茂,郁郁葱葱,一半树身枯木朽株,落叶纷飞,偶尔飘落的枯叶像枯叶蝶似地在古井上方翩翩落下。
花子纵身一跳,宛如古井旁那棵榆钱树飘落的一片浸透了人间疾苦的落叶,坠入井水中。
井水一半阴寒刺骨,一半温暖如浴春风,她有一种冰火两重天的奇妙感觉。同时,不断有凄厉的哀嚎声自水底传来,她又是感到毛骨悚然。
她如果睁开眼睛,也许会立刻晕厥——她的身体一半是正常的人形,另一半却是骷髅骨架。
这样复杂的感觉没有持续多久,她开始感觉清澈的井水渐渐粘稠起来,像是调匀的鸡蛋,继而井水似乎水分子在不断蒸发,干燥起来,渐成沙粒。随后,她脱离井水,双脚落在了坚硬的石板地面上,哀嚎的声音更细响了。
花子缓缓睁开眼睛,落入眼中的是一条阴森森的黑色廊道,歪斜的黑色砖墙上插着锈迹斑斑的火把,磷火熊熊燃烧。
这是一条主廊道,这条主廊道两侧连接了许多通道,其形状颇似一只趴在地上的大蜈蚣。
昏暗的通道里,不时有厉鬼的哀嚎声响起,听得花子毛骨悚然。
花子抬头看去,碧绿色的井水水平如镜似地悬在两米开外的空中,颇为诡异。她低下头看,身上的衣服是干的。
她低低咒骂了一声:“妈的,撞见鬼了。”
她随即想到这里是地府,几乎全世界的鬼魂都在这里,不由得噗嗤笑出声来。
一骂一笑后,她紧绷的神经缓和了下来,内心的害怕也有所减弱。
于是,她朝传来哀嚎声的廊道走去。
10
主廊道里充斥着阴煞之气,令人不寒而栗。
一路上不时有青面獠牙的小鬼出现,鬼爪的手上提着一条锁魂链,锁魂链子的末端锁着一个魂魄。锁魂链撞击地面时发出哗啦啦的脆响声。
花子一听到这声音便立即躲到廊道的柱子后面,好几次都差点被鬼差发现。
花子顺着主廊道往前走去,一路上躲躲藏藏,战战兢兢,苍白的脸在磷火的蓝色火焰下,显得愈加的憔悴不堪。
主廊道的尽头便是一座大殿,大殿的石门上方凿刻森罗殿三个血红大字。大门两侧各站了牛头马面二将。牛头擒一柄钢叉,马面则腰悬一把长刀。
花子虽然略懂法术,但是道行尚浅,武艺更是平平。面对两名守将,她显然毫无胜算。她思忖片刻后,放弃了硬闯的想法,于是从石柱后闪出,来到大殿前,给牛头马面道了个万福。
“来者何人,胆敢闯入幽冥地府?”牛头举起黑黝黝的钢叉,马面抽出寒光闪闪的长刀,拦住花子去路。
“我乃樱花庄园的花子,烦劳二位大哥通禀阎王爷,有要事容禀。”花子倒是不惧,一个字一个字说得明明白白。
“等着。”牛头马面四目对视后,马面将长刀送入刀鞘,进大殿通报去了。牛头依旧一脸戒备,一对牛眼瞪得贼大,钢叉向前直指花子。
“去吧,阎君在大殿里等你。”不一会儿,马面从大殿出来了。
“谢谢马面大哥。”花子言谢后,进了大殿。
宫殿地面平整,铺着黑色的方砖,砖缝间长满彼岸花。
插在宫殿墙壁上的火把锈迹斑斑,熊熊燃烧的磷火照亮空荡荡的大殿,不见一个文武官吏,既诡异,又寂静。
阎王爷独坐大殿之上。
他一身黑袍,小山丘似的尖脑袋,没有一根毛,黑漆漆的脸庞,像是抹了锅灰,高鼻梁,大嘴巴,剑眉铜眼,奇丑无比。
“阎王爷好。”花子走上前去,只作揖,不下跪,“我此来,只为要回夫君秋生的魂魄,好和我过一生。”
“秋生如何死掉的,你总得告诉我来龙去脉吧?”阎王听了,不由得眉头一皱,这个小姑娘恁是大胆。在他的记忆中,除了那个雷公嘴的泼猴,还没有谁敢如此嚣张,直接闯入地府讨要魂魄?
随即,花子把她和秋生相遇相知相爱的过程,以及花父将其囚禁家中,遣家将杀害秋生事情一五一十地讲述了一遍,说到秋生的死,她已是泣不成声。
阎王爷先是不以为然,越听越是感动,待花子讲完,他的眼角竟然溢出泪花。他用树皮似的手背揩掉眼角的泪水后,他命判官送来生死簿,随即低头翻了起来。
阎王爷翻了生死簿多时,直到魂字五百六十七号,才找到标注着秋生的名字,上面写着“秀才秋生,阳寿十九,横死。”
“你自己看吧。”阎王爷把生死簿递给花子。
“秀才秋生,阳寿十九,横死。”花子双手捧着生死簿,喃喃地念道,“看来,上天负我,我的秋生已是回魂无望了。我该怎么办?”
“你们两人今生今世做夫妻已是无望,不过……”站在一旁的判官踌躇片刻后,继续说道:“来生倒是可以撮合。”
一语惊醒梦中人。
花子扭头看向判官,眼中满是期待。
“阎君若是免去秋生的孟婆汤,带着今生的记忆,重新投胎阳世,你和他便可再续前缘。不过,我可得提醒你,你在追赶来世的秋生时,生命的轮回会侵蚀你的法力。”
“为了和秋生在一起,一切付出都是值得的,哪怕拼上我的性命也在所不惜。”
11
轮回殿里,花子终于见到了秋生的魂魄。花子张开双臂去拥抱秋生时,双手却穿过了秋生的身体。花子不由得退后了几步,两人凝视着对方,泪水从眼中汹涌而出,似汪洋。
“好了,不久之后你们就可以在一起了,不必烦恼。”一个小鬼捧着一个青铜罗盘走进殿内,“秋生准备好投胎哪里了吗?”
“杭州吧,听闻那里是个浪漫的所在。我愿和花子在西湖边厮守一生。”
“一切都听秋生的。”
小鬼听罢,点点头,开始驱动青铜罗盘。
罗盘咔哒咔哒地转动起来,绿色光芒从罗盘中涌出,随即罗盘里飘出无数鬼画符似的符号。
这些符号泛着青色的光芒,漂浮在空中,像贪吃蛇一样一个接一个串在一起,继而便化成一条光之蟒蛇。光之蟒蛇张开血盆大口,一股无比强劲的旋风刮起,蛇口转向秋生的魂魄。
秋生的魂魄被旋风包裹,渐渐支离破碎,被吸进旋风中。
花子迎向那股旋风,旋即飞进旋风中。
咔哒咔哒声再次响起,光之蟒蛇解体成鬼画符似的符号漂浮在空中,渐渐飘散不见。
咔哒咔哒声停止后,那股旋风不见了。
一切恢复如初。
小鬼收起青铜罗盘,离开了轮回殿。
小鬼并不知道,他刚才驱动罗盘时,出现了小小的失误。
12
花子好似断线的风筝,在轮回的漩涡中飘荡,周遭除了黑暗,还是黑暗。
花子似乎迷失在无尽的虚无中,渐渐闭上眼睛。
一道光涌进黑暗,花子缓缓睁开眼睛。
轮回中,花子落在了泉亭,秋生投胎到了临安。
又一次轮回中,花子落在了杭城,秋生又投胎到了余杭。
花子一直在追赶一次又一次投胎的秋生,她在世间颠沛流离,心中怀揣爱的执念。
花子走遍杭州的大街小巷,一遍又一遍,仍然不见秋生的影子,青丝早已变白发。
花子在秋生的每一个轮回中,都被不解的世人笑为花痴。
13
薄凉的秋夜雨,时常一直下,数日不见停歇。下雨时如果有风,那秋风会像盾刀在刮脸。
花子望着飘飞的雨丝,眉头深锁,眼眸里满是道不明的凄苦。
在这样的日子里,她愈加变得沉默寡言,甚至吝啬一个温柔的目光,更不舍给出一个凄惨的笑意。
她曾经无数次地走进这满载尘埃的雨水,泡过无数脏东西的雨水漫过木履,漫上脚踝,任雨水淋湿衣裳,冰冷地扎在肌肤里。
雨中飘荡的回忆,宛如无影无形的利刃,刀刀割腕,痛彻心扉。雨丝密集,宛如细线纺成纱布,把她痛苦的记忆带走了。
往事不堪回首。春去秋来,青丝渐成白发,五百年,不过是沧海一瞬。
14
花子不知道在人世的轮回中度过了多少岁月,她的法力在时间的流逝中在悄无声息地消亡。
秋生还是没有遇见,她累了。
带着无尽的惆怅,她离开了杭州。叶落归根。在法力丧尽之前,她回到了古滇国。
花子时常徘徊在滇池边,清晨,以及黄昏。
那棵滇池边的柳树还在,只是经历了时间的鞭打,它已经朽朽老矣。
这一天黄昏,望着啾啾长鸣的红嘴鸥,花子陷入沉思。
即便是每天要变成人的样子,她维持起来都非常困难。她必须做出选择:断了相思,遁入山中修行。留在人间,终有一日和秋生相见。
怀揣着爱的希冀,她变化成了千万朵的樱花。樱花随风吹送,落在了滇池边的一条峡谷中,眨眼间,一株株樱花树破土而出,塞满了山谷。
转眼到了第二年的二月间。
春日阳光下,樱花树繁茂的枝头上缀满层层叠叠的红色花朵,嫣红与粉白交织,如同黄昏的晚霞,绚烂缤纷。
秋生走进这片山谷,他站在樱花树下,空气中满是樱花的香气,淡雅的香气似曾相识,让他想起了花子身上的淡淡的胭脂味。
浪迹天涯的秋生回到故土,时常在滇池边那棵老朽的柳树下徘徊。
几世的轮回中,他无时无刻不在思念花子。
看着眼前的樱花,他决定留在这座山上,建几间小屋。他甚至想好了房子的名字:云嶺小筑。
直到太阳落下,月亮上来,秋生才恋恋不舍地离开山谷。他要到那棵柳树下告诉花子,他要在云嶺小筑等她回家。
龙泉剑客
二O二四年五月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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