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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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黄沙远上白云的沙漠里，我一袭耀眼红衣，雕像一般坐在马上等他归来。那个即将成为我丈夫，和我共同完成我现在最大梦想的人。天欲吞落日时，他的身影终于从遥远的天际出现。他快马加鞭来到我面前。眼前的他，剑眉虎目，眼神深邃，脸棱角分明，轮廓如刀刻般，神采英拔。这个男孩子，即使日日在我面前，初看他时也会让我怦然心动。这世上，现在只有他，让我的心如一块石头一般沉入平静的湖水，安安稳稳。

“紫陌，我们回家吧。”他毫不费力地将我从我的马拉到他的马上。

“好，霜黎。”我轻应。在娘去世后，我不愿多说一句话。

今天，是我们结婚的日子。我爱他，与他结合也是娘的心愿。

仪式简单。娘说我自幼丧父，而她也在不久前去世，霜黎在小时就被母亲捡养，也无好友。我们只拜了天地。霜黎说：“紫陌，等我们为娘报了仇就归隐田园，生儿育女，静静地度过岁月。”我咬着嘴唇重重地点头。

这是一个自娘去世后，我唯一没有梦到娘的夜晚。

二

霜黎在我家长大。可自幼我就知道，他不是娘的孩子。因为娘早就告诉我们，二十年前的一天，她在荒草堆里发现了他。她第一眼看他的骨骼便知道，霜黎日后会成为练武奇才。娘把他抱了回来抚养。娘在说这些的时候，很随意，随意到她不看霜黎一眼。我看向霜黎，他眼睛里的星星渐渐黯淡了下去。

霜黎没有让娘失望。他天资聪颖，再加上勤学苦练，十六岁时在江湖上便以奇绝的剑术出名。而我，师承娘亲的用毒绝术，虽不及娘，可在“毒”这一方面，也是毒艺精湛。娘曾经是江湖上的“毒娘子”。她用毒用到，只要她从旁边经过，她的目标便会随她的衣袖摆动而倒。娘的毒可以遍布全身，借助风力直侵敌人的五脏六腑，而她自己却毫发未损。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毒娘子，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说是去找一个叫颜风行的人，很久没有回来。我和霜黎很纳闷，这不像娘的风格。于是出去寻找。一道闪电划过，照亮了不远处的娘。娘披头散发，样子甚是恐怖。我们急忙赶过去。到时，娘已经躺倒在地，满脸鲜血，触目惊心。

“娘！”我大喊，无限慌乱地摇晃她的身子，想要她睁开眼看我一眼。“娘，你醒醒啊！怎么会这样？娘，你看看我，不要丢下我不管啊！”我声嘶力竭。娘终于睁开了眼，含恨用尽全力吐出三个字：“颜风行！”然后，她的眼睛没有再闭上，没有了光。

那一夜，我都湿着身子，心里一片荒芜。霜黎亦很悲痛，只是他是男孩子，感情克制得很好。况且，他还要为我想想，以后该怎么办。

结婚后，我和霜黎离开了我们和娘一直居住的，沙漠边缘的家。我们来到了江南，因为据说颜风行会在这一带出现。

我无法从娘去世的悲伤里走出来。我要报仇！我要报仇！这样我才能报答这二十年来还没报答的养育之恩，才能让自己的愤怒与悲痛宣泄，才能开始新的生活。

霜黎是爱我的，也是爱娘的。所以，他会做和我一样的事情。娘死后，霜黎就是我的天。

三

颜风行，江湖传言中亦侠亦魔的人物。武功奇高。他锄强扶弱，但也屠杀无辜。别人很难把他划到哪一边去。据说，他也结婚生子。当然，这些我都不管。在我眼里，他就只有一种身份，那就是杀我娘的仇人。

江南果然是别有一番景致。这里烟柳画桥，莺歌燕舞。风温暖湿润，不像沙漠，凛冽干燥。像我这样年纪的女孩子，个个温婉如玉。然而，我忧伤的心情并未受到环境的影响。我们进了客栈，刚安顿好，一支飞镖就飞了进来，稳稳地插在了床架上。“今夜，颜风行会留宿此店。四十多岁。七尺。褐衣。右手四指。”我全身的血沸腾了起来，对发镖人并未多想，就和霜黎准备。

傍晚时分，果然来了一个七尺，褐衣，貌似四十多岁的男人。我仔细端详他放在柜台时的右手，四指。我的血再次涌了上来。霜黎欲下，我止住了他。想起娘的惨状，我在袖中藏好了“苦魂散”，我要让他很痛苦地死在我面前。“苦魂散”是我从娘那里得到的最毒的毒灰。中毒者死前会想起生前种种恐怖的事情，面目变得狰狞，在全身奇痒中七孔流血而死。可是此毒有一个弱点，就是施毒者要靠近对方将毒灰吹入其眼睛，鼻子或耳朵中的任一孔中。我深知其中的危险性，可我已不顾。

他的耳朵包着。我走过去，假装撞了一下他，希望他转过头来。他却毫无反应。我干脆重重地拍了他的肩膀，他终于回过头来。那双眼犀利锋芒，似乎能射出剑来。但他只是瞥了我一眼就快步走向客房，懒得理我。我不能错过这难得的机会，将内气运至头顶，轻功飞到他面前，那剑指向他：“颜风行，你杀了我娘。今日，我要取你狗命！”

霜黎知道我不是他的对手，还没等我动作，他已飞了下来。霜黎的剑快且狠，我闪到一边，不想给他帮倒忙。颜风行当然也不是等闲之辈，用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迎了上来。两剑交锋，两大高手相对，店内电光火石。除了我们外，已无一人。

我毫不担心。凭霜黎的武功与我的奇毒，颜风行今天必死无疑。

在双方达到拉开一定距离时，我看到霜黎把颜风行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一番。再交锋时，霜黎明显心不在焉。最后，却不管我的死命挣扎，强行拉着我就往外跑。颜风行也没有追来。

我大怒：“霜黎，你为什么这样？你不知道我们等这一天已经很辛苦了吗？”

霜黎在出神：“我总觉得这样不合适。我有种异样的感觉。”

我更火冒三丈：“霜黎，你太让我失望了！感觉？不太合适？你忘了娘是被他杀死的了吗？你这样做，对得起她吗？”

霜黎被我的怒吼唤过神来：“对不起，紫陌。下次不会了。我会记得娘的仇，还有我对你的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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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我们换了一间客栈。当晚，同样字体的镖飞了进来：“明日午时，颜风行会在靖真楼。”我和霜黎商量好，由他先出手，等到有机可乘时，我再向他下毒。我要他最终死在我手上。

我们早早就来到了靖真楼。午时，颜风行果然出现。他一眼就看到了我们两个。霜黎先拔剑。

颜风行道：“颜某杀过不少人，不知公子寻的是哪一门仇。寻仇的人太多了，也不想多问。公子是谁亦无兴趣知道。既然定要取我性命，那就来吧。不过颜某见过那么多寻仇者，就只觉得公子面善，似与颜某为有缘之人。这样吧，颜某可让公子三招。”

“少废话！”霜黎边说便动手。我依然对霜黎有信心。娘在去世后他就是我的天，我的天不会让我失望。可是，在交战中，我清楚地看到，霜黎看了颜风行一眼后，眼神闪过一丝恍惚。不祥之感骤然向我袭来。在这种时候，这是多么致命的出神。果然，我还没反应过来，颜风行的剑就迅速击进了他的胸口。血，立即涌了出来。

“霜黎！”我的胸口似被千斤重的锤击中，也不顾仇家了，大喊着跑过去。颜风行停了下来。

我全身发软，扶住了欲倒的霜黎。我心爱的霜黎。霜黎却依然恍惚地看着颜风行。继而转向我，惨然一笑：“紫陌，对不起。我报不了娘的仇。对不起......实现不了对你的诺言......对不起......以后......以后......好好照顾自己......”

“霜黎！霜黎！霜黎！”我发疯似地大喊，手颤抖着捂住他的胸口、嘴巴涌出来的血。“不会的，霜黎，你不会丢下我不管的！是不是，霜黎？”

霜黎用尽全力凝望这我。最后，眼睛还是慢慢地合起来了。我紧紧地抱着他，放声恸哭。

“怎么样，颜风行？亲手杀了自己儿子的滋味不错吧？哈哈哈哈哈......”

一阵刺耳的笑声传来。在巨大的悲痛中，我感觉熟悉又陌生，回头一看，娘立在后面！

怎么会？怎么会？怎么会？

我不懂该作何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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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说什么你？疯婆子！”颜风行暴怒。

“哼，难道你不记得二十年前失踪的儿子了吗？我现在告诉你，孩子是当年我趁你外出时潜入你家偷的。之后，我改名换姓退到沙漠边缘。我养他二十年为的就是等这一天，让你生不如死，来了你当年负我的恨！”

“一派胡言！我负你？哼！我一直爱的人就不是你！这你是清楚的，只是不肯承认罢了。我对你已是仁至义尽了！当年要不是因为救你，我也不会被人砍掉一根手指头！我还以为那么多年你销声匿迹已是醒悟过来，没想到你却是不可救药的不知悔改！”颜风行怒不可揭，拿剑直只向娘。

“不信？哼！你看他的左手臂上是不是有一块叶形胎记？你的儿子你应该清楚。”娘说完，继续狂笑。

颜风行像被什么镇住了。静站了一会后慌忙地走到霜黎身边，撩开他手臂上的衣服。我从小就知道，霜黎的左手臂上有红叶胎记。颜风行泥塑般地站着，许久才从娘的狂笑中醒过来。

“啊......”颜风行双眼通红，大喊着闪电般向娘击去。娘急速躲闪后风驰地与他交手。一瞬间功夫，屋中已无完物。他们打到了屋外。

我双膝弯下守在霜黎身边。此时，我只要跟他一个人呆着。自娘去世后，他就是我的天。可是现在我的天，因为我倒下了。我不断颤抖着抚摸他的脸庞。泪水已忘了要流。“霜黎，我们是要归隐田园的呀。你说过，我们要在那里生儿育女，静度岁月。霜黎，你答应我的......霜黎......”

六

屋外响声渐渐平息。忽然一股力量将我推着冲出门外。屋外，两人皆已倒在了血泊中。我知道，娘除了会用毒外，武功也堪称一流。

我走过去，用痛苦期待的眼神看着她。

“紫陌，娘骗了你。其实那天晚上娘根本就没有死。趁你们没注意，我已从棺木里走出。血是假的，眼里无光是因为我给自己下了无光毒。”娘的“无光毒”服后会使眼神无光，呼吸暂停，造成假死现象。而在十个小时候，人又会“活”了过来。娘了解我们，算准了时间。

我继续痛苦期待地看着她，不语。

“飞镖是我发的。要你和霜黎结婚，是想他跟着你。霜黎是他的儿子。我要报仇！报仇！我要用他的儿子来折磨他，以偿我多年来因他受的折磨！”

娘，那么多年来你应该明白霜黎对我的感情、即使我们不结婚，他也会跟着我，好好疼我，爱我。死心塌地。一辈子。

“还有，紫陌。其实你不是娘亲生的，你是我从荒草堆里捡来的......”

我已经没有力气再痛下去。我开口说第一句话：“娘，你当我是你女儿吗？”

娘嘴里流着血。她只是哀伤而又有点愧疚地看着我。

我接着说第二句：“娘，你把霜黎当什么？”

娘的目光呆滞，随后流下了我平生见过的她的第一滴泪......

该是怎样的恨让我深爱的娘导致她自己，以及我的霜黎这样的命运。我不明白，也不想明白。我和霜黎一直简简单单，却情深似海。

我把霜黎抱到痛苦的颜风行身边。霜黎，苦命的霜黎，是我忽视了你说的异样的感觉。颜风行是你的亲生父亲。你不是从荒草堆里捡来的。你不是，而你至死都不知道。我的天一样的霜黎，我的苦比深渊的霜黎。

霜黎，我对你的罪会日夜折磨着我。可是，我不能随你而去。你还不知道，我怀了你的孩子。我想报了仇再告诉你的。可是我现在知道，我已经错得撕心裂肺。我要把他生下来，好好看他长大，就好像看着你，依然在世上。

七

我在江南的一个农村定居了下来。春天的时候，我生下了一个儿子，眉眼以及脸部轮廓都像极了霜黎。我把他取名为“霜离”。我给霜离讲他的父亲，日日夜夜。

很多年了，我依然会想起霜黎，娘，甚至颜风行。颜风行，我没机会叫过他一声“公公”，当年还一心把他当仇人，想来他也一样无辜。娘在心里依然是娘，虽然我不是她生的，虽然她造成了霜黎的死。我想她对颜风行的感情，对颜风行的恨，可是我依然不懂。我对感情的理解一直停留在两情相悦，简单却情深的层面上，就像我和霜黎。霜黎。我又开始思念你了。无可遏制。

我没有教霜离武功以及毒术。他跟村里的农民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二十岁的时候，他娶了村里的一位姑娘。村里人说，我的儿媳妇像极了我，聪明漂亮，善良懂事。

我只是笑笑。再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