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看深来尺许强,偏於薄暮发寒光。
半空舞倦居然嬾,一点风来特地忙。
落尽琼花天不惜,封它梅蕊玉无香。
倩谁细橪成汤饼,换却人间烟火肠。
晨光熹微,书案上趴着一人支起了脑袋,千叶寻一揉了揉眉心,手中那枚握了一夜的徽章早已由冰渐热,再由热渐凉。
书案旁的窗子可见庭院的景色,千叶寻一同往常一样往庭院望去,眼中顿时流过几丝讶异。他晃了晃神,不禁微微失笑。他差点忘了,她又回来了。
应裘站在屋檐下望着灰蒙蒙的天空,云层压得很低,天气却没有前几日的阴冷,这反倒是下雪的前兆。
千叶寻一站在窗后默默注视着她的侧影,他们之间的缘分似乎总是在一场场道不明的飞雪中。一年前,她出现在他面前的那一天,上海下起了初雪。
那天,他被一帮政客磨了一夜,无非又是打着各种旗号想在财力物力上坑他一把。从会议阁里出来已是清晨,天上的云层压得很低,正如他此时压抑的情绪。
他疲惫的揉了揉眉心,身旁的手下也感觉到主人的不悦,凡事更加小心谨慎。
万芳阁的大门开启,千叶寻一走出大门,眼前感到有些模糊,一片雪花落在了他的眼角。接着两片、三片……天上飘下了断断续续的雪花,落在他的肩头,落在他的脚边。他抬手抹去眼角的雪花,眼中顿时露出异样的神色。
“先生,车来了。”身旁的手下小心的提醒着,千叶寻一却迟迟没有动身,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台阶上坐着一个单薄的身影。
“她怎么还在?真是个疯子!”守门的下人在一旁小声的嘀咕着,正要赶人却被千叶寻一止住。
下人又解释道:“这人昨晚就来了,我说先生没空让她改日再来,她偏偏在这坐了一夜,赶也赶不走。”
台阶上的身影似乎没有察觉身后的躁动,仿佛置身事外,静静的坐在飞雪中,直到一只黑色皮套落入眼帘。
应裘合了合眼,缓缓抬起头来,雪花沾上了她的睫毛,那双眼睛犹如一潭波澜不惊的死水。她的脸上沾着灰尘,身上有些脏乱,仿佛回到十几年前他们初见的模样。
“你欠我的那份人情,还不还?”她直视着他的眼眸,淡漠的开口道。
听着她沙哑的声音,千叶寻一不禁感到有些可笑,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欠了任何人的人情,更没想到有一天她竟然会出现在他面前对他说这种话。在他的认知里,一切不以利益为目的的帮助都可以心安理得的接受。
“还。”
听到一声回答,她又低下头,嘴里似乎在抱怨着:“我累了,带我回去。”
他定定的看了她一会,思绪有些凌乱。可笑,可笑的是,在他的世界里,除了利益,还有一份隐隐的牵挂,说不尽,道不明。
从那天起,素来冷清的庭院里多了一道身影。应裘安分的待在这里,每日除了吸食鸦片再无其它事可做。有时她会到庭院里走走,有时她会在书案上翻翻古书,但大多时候她什么都不做,只会盯着某处发呆。时间久了,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似乎都留着她的气息。
千叶寻一向来早出晚归,起初他们之间没有任何交流,每次回来应裘已经睡下,出门时她又未醒。这样的情况在一周后便被一段弦乐打破。
那是一个宁静的午后,应裘正在午睡,帘外传来一段悠远的弦乐将她唤醒。
应裘听着身后的旋律缓缓起身,平日里就算身旁有人走动她也毫无反应。掀开帘子,千叶寻一正坐在香案后,一把三味弦靠在腿上,左手按弦,右手拨击。
应裘在香案前坐下,千叶寻一沉浸在演奏中,炉内的烟火在一曲典雅的音律中袅袅升起,徐徐飘散。直到熏香燃尽,一曲方休。
千叶寻一放下手中的象牙拨子抬眼看向应裘,她穿着一身和式白袍,长发散在肩头,眼中还带着一丝睡意。
“这是日本的传统乐器三味弦,由唐朝的三弦演变而来。”
应裘微微点头,“我在日本听过几次,没想到你还会这个。”
千叶寻一有些无奈的说着:“我总说自己是个艺术爱好者,可不知为何总有人不信。”
“不像,实在是不像。”应裘难得露出一丝笑意,“今天不忙了?”
“忙。”
“那还有闲空在这弹琴?”
“我这不正在忙吗?”千叶寻一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我这人脑子里装着很多事情,凡事总想得多,在意的自然也多。我无法容忍同在这屋檐下的人对我视而不见。”
应裘漠然的说着:“千叶先生忘了自己可是个大忙人,自然是想见也见不着。”
“所以我来了。”千叶寻一缓缓摘下了那副黑色皮套,“你我若不能坦诚相见,心里自然不舒服。”
一副钢筋铁骨铸成的假臂暴露在压抑的空气中,应裘本不以为意,却也还是皱了皱眉头。
千叶寻一平静的端详着自己的右手,仿佛欣赏着一件艺术品。
“其实我也该感谢你,若不是你,我也不会得到自由。”
“自由?”
“我们这种人身上都刻着记号,在我的掌心有一处刺青,你虽然毁了这只手,但也把我的身份毁了。这么一来,在‘它们’眼里我就像死了一样。”
他意味深长的说着:“我只不过是‘它们’投放到中国的第一批试验者,根本接触不到上面的机密。这也是我如今可以不被‘它们’控制的原因,虽然也难免要被利用,但比起他们,实在是好太多了……”
两人心中各自明白“他们”所指何人。
“他们是侵入者,只有真正的死亡才能得到自由。”
应裘的思绪有些恍惚,记忆中,君邪的胸口有一块伤痕,他说是为她亲手割下的……
门口走入一人,一位穿着和服的老仆端着两碗刚煮好的热茶放到案上。老仆左手托碗,右手持沿,将茶碗轻转两下,碗上的纹案对向主人,举茶齐眉送至主人面前。
千叶寻一接过茶碗也轻转两圈,将碗上的纹案对向老仆,举碗至额以示感谢,随后再把茶碗放下。
老仆又将茶送至应裘面前,应裘微微皱眉没有接下,老仆便将茶放在案上默默退下。
“这是由日本茶道沏成的茶,今天时日有限,来日我再亲手为你沏茶。
应裘摇了摇头,“不必,我本就不喜欢喝茶。”
他笑而不语的举起茶碗,茶汤在口中细细品味,一番过后才缓缓开口说道:“你来这是为了躲他吧!”
沉默就是默认,千叶寻一会意的一笑,“我可以让他找不到你,可你若还有其它目的,我既不会帮你,但也不会害你。”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枚特别的徽章放在案上,“这个代表了我的身份,有了这个你会安全许多。”
应裘疑惑的看着他,千叶寻一抓起身旁的外衣准备离开。
“我曾学过你们《中庸》里的一句话,‘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一直以来我对此心存疑惑,如今,我算是明白了。”
千叶寻一披上外衣起身离开香案,应裘耳边久久回荡着他那发人深省的话语。许久,她伸手端起案上的茶碗,将那凉透的茶汤缓缓饮尽。
沏茶的老仆收回空茶碗,脸上显露着和蔼的笑容。多年后,随着战争的结束,老仆终于能够回到日本。每当谈起在中国的日子,她总能想起在那一方庭院,常有两人促膝而谈,无关政治、无关国籍、无关身份。不过是一个痴迷的艺术爱好者与一个曾经造诣匪浅的艺术者。
伯牙子期,知音之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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