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鱼塘、果园、竹林...因为爷爷那些杂七杂八的业务,小时候,我家就像个集市,总人来人往,但没有久留的。老王便是其一,他和其他四个年轻人一起,在我家住了一个多月,被爷爷聘来做杂活。
其他几个人的名字和样貌,我都忘了,唯独记得老王。对他印象深刻,最初是因为一只狗,后来是因为他的一个行李袋。
在我九岁前,家里一直养着一条年龄比我大的狗,就叫“老王”。老王爱打瞌睡,夏天的中午,因为天气太热,它索性不出门,只趴在客厅镂空的长木椅下,一睡几个小时。曾被爷爷逼着午睡的我,经常就在这长椅上听着它的呼噜声入睡。
到了冬天,老王总和大人们一起挤在火炉旁烤火,坐下不到几分钟,就像啄米的小鸡,脑袋这么一上一下,将睡不睡,还流着口水,引得烤火的人大笑。
老王来我家的第一天,它刚去世不久。他和爷爷报到时,我没忍住嘲笑他的外号,和他说了那只也叫老王的狗。
“打瞌睡?是这样吗?”他突然把舌头伸出来,翻着白眼,原本就有着香肠似的厚嘴唇和中分刘海的他,瞬间滑稽得不行。三岁的弟弟在一旁看得咯咯傻笑。
除了村里从小认识的几个大人,来我家干活的人大多中规中矩,和我们两只小孩没什么交集。老王是个例外,他三十来岁,比同行的人都年长一些,但也更活泼一些。他仿佛知道东家家里有孩子,行李袋里备着糖果饼干,进门一见我姐弟俩,就豪迈地敞开他的袋子,把糖果饼干一一抽出来,笑嘻嘻地说:“呐,都是你们的!”
说不清楚是因为喊了几年的“老王”,觉得改口“老王叔叔”太滑稽,还是他的“讨好”让我们觉得“叔叔”之类的称呼太一板一眼,总之他到我家的那天起,我和我那话都讲不清楚的弟弟,就这么没礼貌地直呼他“老王”。
有时,这种“没礼貌”还变本加厉。
“老王,树上的龙眼熟了,我们够不着,可以帮忙摘吗?”
“老王,有条大鱼顺着山上的水流到小池里了,帮我们堵一下!”
“老王,后山的树上有一窝鸟蛋,你带上梯子我们一起去看看!”
...
每次做完杂活回来,老王总是任吸饱了汗水的衣服湿漉漉地贴在身上,乐此不彼地和我们两只小屁孩爬树、摘果子、抓鱼摸虾...直到一一应付完我们那些无厘头的诉求,才不紧不慢地去洗澡换衣服,然后扎进那群不怎么搭理我们姐弟俩的年轻人里,和他们侃上几句。
不过,老王也不是一直都这么乐呵乐呵的。有时我和弟弟自顾自地玩,他就一个人蹲在客厅门口的花坛边沿上,随手点一支烟,默不作声,想东西想得入神。
不知道是出于孩子调皮捣蛋的天性,还是不想看到他苦恼些什么,每当他走神,我和弟弟总故意蹑手蹑脚走到他背后,大喊:“老王!”,吓他一个哆嗦。
(二)
“不要和叔叔没大没小”,太祖母腿脚不便,常年坐在客厅门口,自然听见了我和弟弟的东一句“老王”,西一句“老王”。
我很久之后才意识到,这不仅是关乎“礼貌”的问题。但凡家里住着外人,太祖母就喜欢叮嘱家里的大人,贵重东西不要随手放,出门记得锁上房门等等。说到底,更像是出于一种对外人的提防,她不希望我们和老王走得太近。
“没事,叫叔叔太老”,他只嬉皮笑脸回应了一句,不知听懂她的言外之意没有。可以肯定的是,当时的我是没听懂的。
所以我依旧“没大没小”,直到后来发生了些事情。
一天下午,我放学到家,刚准备进客厅卸书包,太祖母就一把抓住我,神色凝重地说:“老王带着弟弟从竹林那个方向的马路上走了,说玩一会就回来。我不太放心,他平日哄你们玩我就觉得不对劲,刚好家里没人,万一他把弟弟卖了怎么办...你快偷偷跟上去,万一他走远了,你就随便在路边找个大人求救,快去...”
她平时说起话来从容得很,紧锁眉头慌慌张张的样子我还是第一次见,于是没忍住噗嗤笑出声:“卖了就卖了哈哈,卖了最好,谁让他老和我吵架...”
“快去,谁和你说笑!”她抄起放在脚边的拐杖,狠狠敲了一下地板,吓得我直直立在她跟前,愣了几秒,才意识到她是真的急了。
虽然怎么想老王都不像坏人,但我还是追了出去。
不料,刚出大门,遇到一位邻居,她也神色凝重,一见我就说:“你家工人刚带着你弟走了,电视里常播人贩子卖小孩的新闻,你快跟上去看看吧,晚了,弟弟可能就没了!”
小孩子不经吓,大家都这么说,老王不会真打我弟的主意吧?我胡乱想着,没来得及应一句话,撒腿就跑。
村子里的马路不宽,只容得下一辆卡车。两辆车相遇时,其中一辆为了给另一辆让路,必须得把一半的车身停到路旁的野草丛或田地里。但因为村里的人不多,这种情况极少。
除了窄,它还弯弯曲曲的,两旁尽是林子和田地,一眼望不到底。
以往乘车路过时,没觉得这条路这么不友好过。这会儿既没法看到他俩走到了哪里,又冷清得要命,想遇上所谓的可以求救的大人也不太容易。
好在,曲曲折折拐了好几个弯后,我还是见到了他们。不过,远远站在马路旁的,除了老王和我弟,分明还有个骑着摩托的中年男子。他停在路旁,和老王都背对着我,仿佛在交谈些什么。
——“同伙”,这个词嗡地从我脑袋里闪过,想起新闻里提到过的备好车辆在远处等待的人贩子同伙,意识到这不是我一个人可以应对的场面。然而,当时只有上前拖延、不让他们离开村子才能尽量确保安全。停顿几秒后,我顾不上再想其他办法,吸了一口气,故作轻松地朝他们跑过去。
“姐姐!”,被老王抱着的弟弟扬起手里的饼干跟我打招呼,一副“你没有哦”的得瑟模样,我下意识瞪了他一眼。这时,老王和中年男子猛一回头看向我,恰好迎上我给我弟的白眼。
以为是要记住人贩子长相的要紧时刻,气氛却异常诡异。
除了我无意传递出去的白眼,眼前这位中年男子也用一种“探寻”的目光打量我,像是在找什么真相。老王则黑着脸,想说点什么又默默吞了回去。
眼前的“同伙”,明明是住在村子最北边的一位大伯。
“他...真是你家工人?”大伯眉头皱得,两根眉毛都快黏上了。
我思绪乱作一团,还在揣测眼前究竟什么情况,他又小声嘀咕道:“我没见过他,以为是个陌生人,要带走你弟,就把他拦下了。”
“呃...是...是我家工人...”,我和突然对“人贩子”警惕起来的大人们一样,还心存疑虑,但老王一声不吭站在一边,我没敢说明自己的来意。
老王脸还黑着,相当勉强地挤了个微笑,说“呵呵,老兄我没骗你...”
“那不好意思啦老兄,我误会你了”,大伯拍了拍老王的肩膀,准备启动摩托。
我看了一眼还在不停啃饼干的弟弟,心有余悸,一把扯住大伯的衣角说:“伯伯,送我和弟弟回去好不好?”
“怎么?你们不和这位兄弟一起走吗?”
“哦...我突然想起来...爷爷说有东西要给你,你顺便去我家取一下?”,我吞吞吐吐撒了个谎。
老王识趣地把我弟放在摩托上,我不敢看他,但还是故作和日常一样,用嘲讽的语气说:“哈哈哈老王你自己走回来哦!我们比你快到家哦!”
(三)
两周后,隔壁村子一个小孩被拐走的消息四处相传,作案工具就是零食和玩具这一类讨孩子喜欢的东西。
虽然案子没多久就破了,小孩也平安回来了,但邻近几个村集体陷入了警惕状态中。
对我家来说,这个消息要比大家所认知的还要更惊悚一些,因为这件事恰好发生在老王离开我家之后。
听到这个消息的太祖母回想起两周前的那个下午,噼里啪啦地掉眼泪。她虽然没有认定老王就是那个人贩子,但始终认为他有作案未遂的嫌疑。
至于我,凭着那个年纪仅有的推理能力,想到总是独自想事情的老王、我们姐弟俩收到的各种零食、没有大人在家的下午以及那天大家突如其来的预感...偶尔能够理解太祖母的这种担忧。
那之后一连几个月,爷爷再也没有聘请过村子外的其他人。关于老王的猜测,也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而结束了。
这么一晃过去大半年,当家里的每个人都不再提起老王的时候,他又突然出现了。
“呐!都是你们的!”,和大半年前的第一次见面一样,老王一进门,就敞开了那个随他漂泊的行李袋,一包一包地往外抽零食。
那天,家中只有太祖母和我们姐弟三人,太祖母看到老王,虽然有点惊慌,但还是强作镇定地问道:“他们爷爷又请你做工了?这回只有你一个人?”
“没有没有,我就是路过,顺便进来看看这两个小屁孩,一会就坐车走了!”,老王咧嘴笑着,甩了甩他的中分刘海,果真利利索索地收拾好行李袋往门口去了。还是一样的滑稽。
本以为太祖母要再叮嘱我们些什么,但她再也不提老王是不是人贩子了,只说他是“头一个路过还记得回来看看的工人”。
不过,相比这种说法,弟弟的形容则更好玩一些,他说,老王的行李袋简直是多啦A梦的百宝袋。
嗯,是个馋猫无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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