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杨柳枝

作者: 赵雅璐 | 来源:发表于2021-05-30 17:26 被阅读0次

一、

台上人一曲《杨柳枝》唱罢了,水袖轻抛福了福身子。

台下一片喝好声,金钗珠宝银锭子纷纷抛到了台上姑娘的脚边,那姑娘懒懒地欠身道了几声谢。

“洪叶姑娘,小可单照,家中得祖辈荫庇,略有几间宅子,姑娘可愿赏脸到小可家中长住?”二楼雅间,说话之人倚着窗户,音量不大,场间嘈杂却瞬间被压了下去。

单家在峦城是数一数二的富商,楼上这位更是搭上了城主家的二公子,未来的权利富贵怕是高不可言。这唱戏的姑娘不知哪里修得的缘分,尽得了贵人青眼。

“公子这是要为我赎身?”洪叶眯着眼,瞧向二楼的窗子。

“只要姑娘愿意。”单照眉眼含笑。

洪叶扯起水袖半遮着唇:“妾身不过池边一蒲苇,得公子青睐,本当感恩戴德,只是……”台上的姑娘期期艾艾说着,一双眼睛却滴溜滴溜直转,全然不像听起来那么怯弱。“只是妾身与他人已有盟约。纵然和他云泥之别,不能相守,也绝不离弃。”

“啧。”单照砸了砸嘴,被人当众拒绝非但不生气,反倒颇有兴致:“不知是哪家公子?”

“这……”台上姑娘蹙着眉,极为难的样子。

“小可在城中略有几分薄面,说不定能帮上姑娘一帮。”

“洪叶姑娘才艺卓绝,若再得单照公子相助,这城中还有哪家公子不肯的?”“是啊,是啊,洪叶姑娘别怕,有单照公子在呢。”台下有人跟着帮腔附和。

水袖遮了大半张脸,洪叶似是十分害羞,吞吞吐吐道:“那人……那人……眉上生着一颗红痣。”

“嘶~”台下一片抽气声,连单照也没忍住倒吸了口气,不可置信地往里间瞥了一眼。

里间还坐着一位穿青衣的公子,那人左边眉上赫然印着一颗粟粒大小的红痣。

“眉上有红痣的,那不是城……”台下有人出声,话没说完便被同伴捂了嘴。

“与我盟约的正是城主二公子叶回之。”台上人却脆生生地将那人的名字当众说了出来,末了仰头看向楼上:“单照公子,你可还愿相助?”

“与姑娘盟约的既是我,何须他人相助?”楼上有人推门而出,一身青衣,不疾不徐地沿着雕花楼梯走到台上,那张脸连同眉上的红痣独一无二,见之难忘。

“拜见二公子。”台下人刷拉拉跪倒,哆嗦着趴在地上。

峦城城主近年来身子不爽,城中事务大都交给了二公子,在他的管理下,城中事务紧紧有条,甚至隐隐有反超城主治下之势。但他一向铁面无私,手腕强硬,平日里最不喜的就是那些只会挥霍钱财的无能二世祖。

叶回之目光凌厉,将台上并无一丝跪拜之意的姑娘打量了一圈:“我与姑娘何日盟约,可有信物,谁人为证?”

那人比洪叶高出不少,洪叶仰着头直视他的目光,自袖中勾出一块上等红玉:“去岁腊月十七公子赠我此红玉,当时大公子叶澜也在。”

峦城盛产美玉,若是赠女子以红玉,那是求娶之意。台下人头埋的更深,二公子这是要效仿老城主娶一戏子?

看到红玉,叶回之目光猛然一颤。

“公子如此疾言厉色,难道是想抵赖吗?”洪叶将红玉高举在眼前,手指一下一下梳理着上头缀着的红缨。

二、

洪叶悄悄挪动几下坐麻了的腿,抬头看向旁边的叶回之。

她的戏妆早已卸掉,露出的一张脸略显稚嫩,全无半点风尘颜色。屋内只她和叶回之两人,她懒得再作戏,大口喝着茶水。

这人白天当众把她从戏楼带回府中,当时瞧着倒是有些怒气,回来之后却一直自顾自处理事务,把她晾在这里喝茶。茶水冲了一盏又一盏,喝得洪叶舌尖都是苦的。眼见天色越来越黑,她按捺不住道:“叶回之,你既带我回来,就不问些什么?”

叶回之头也不抬,将毛笔在墨汁中润了润:“姑娘想让我问些什么?”

洪叶透亮的眼珠子滴溜一转,手托粉腮:“不如,我先告诉你我的名字吧。我叫洪叶,洪水猛兽的洪,叶回之的叶。”

洪水猛兽。叶回之挑眉,悠悠看她一眼,又继续伏案看文书。

“无聊。”洪叶嘀咕,随手掀起茶盖拨弄一根浮在水面上的茶叶梗子,茶盖和茶碗不时碰在一起,发出刺耳的声音。

“嶂城似乎并无一家姓洪。”

洪叶拿着茶盖的手一顿:“什么……”眼睛惊疑不定地在叶回之淡然无波的脸上来回寻找着端倪。峦、嶂两城交恶已久,若是自己身份暴露怕是危险。

“若我没认错,你香囊上绣的是荆刺六叶梅,此花嶂城多见,在我峦城却是难以存活。”

洪叶下意识将香囊拽下藏在手中。

“你行礼时,左脚会下意识先后撤一步,那是嶂城礼节。”

那块红玉,是父亲和前城主夫人的定情之物。他出生时,前城主夫人已消失两年,父亲病后,嘴里总是念叨旧时往事,他七拼八凑,知道了个大概。

去年腊月十七,大哥留下一封书信说他带着那块红玉外出寻母,盼能让父亲见上一面。事发突然,他只好对外宣称大哥一心为父亲侍疾,无心政务,又找人在府中扮作大哥样子。这事,只有几个心腹知道。

这姑娘拿着红玉,又能一口说出大哥离家的日子,想来是大哥有消息了。

只是,这姑娘似乎对他有敌意。

两人各怀心思,全没注意有人走了进来。

“回之。”老城主在下人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站在门口:“唱《杨柳枝》的人可找到了?”

“父亲,您怎么亲自来了?”叶回之忙迎上去,亲自搀扶着老城主坐下,指着洪叶道,“这姑娘便是唱《杨柳枝》的那人。”

老城主长时间缠绵病榻,暗淡的两眼陡然有了几分光彩,待看到那姑娘不过十六七岁,顿时失望道:“不是她,不是她。”转而不知想到了什么,又说:“女娃娃,你把《杨柳枝》唱来听听。”

洪叶本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此时只觉得眼前这个老人可怜的很,不自觉就哼唱起来:“彭泽初栽五树时,只应闲看一枝枝。不知天意风流处,要与佳人学画眉。”

老城主听了激动起来:“你这曲子是向何人学的?”

洪叶歪头想了想,漂亮姑姑没告诉她姓名,便实话实说了:“我见一漂亮姑姑哼得好听,便跟着学来的,不知她姓名。”

“那她人在何处?”

洪叶避开老城主热烈期盼的目光:“我不知,我与她学了这首曲子便分开了。”

“福安,”老城主抓着身旁随从的手,“你听着像吗,是她对不对?”

“城主,咱们府里二十年没听过曲啦。老奴以前便听不出好赖,如今年纪大了更听不出来啦。”

“我听着像呢。”老城主似是回忆起了什么,望向被黑色淹没的窗外,眼神逐渐涣散。

“父亲,晚间露气重,您还是先回去吧。您要找的人儿子帮您找。”叶回之撑着老城主的胳膊,将他扶起来,“福叔,劳您将父亲送回去。”

“姑娘白日在戏楼里无故毁我名声,是为何故?”待老城主一走,叶回之开门见山道。

这姑娘对他颇有敌意,白日里作戏,定然不是想逼婚。

“自然是因为讨厌你。”洪叶说着,眼圈竟然有些红了。

嶂城水源少,早年向峦城借水不得,自此与峦城交恶。嶂城百姓有在两城边境处水域偷偷运水回去的,以前老城主在位时,给水域守卫些好处,他们多半就对偷水一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自叶回之接手后,手腕铁血,眼中容不下一粒沙子,水域的守卫全被换了,再有嶂城百姓去偷水,便是一顿打骂,再将人扔回嶂城。

今年又是大旱之年,水源少,嶂城百姓过得实在艰难,一滴水都不舍得浪费。

然而洪叶来到峦城,见城中丝毫不受大旱影响,用水毫无节制,再想想嶂城中情况,便将全部错处归在了叶回之一人身上。

“先前无礼之处向姑娘道歉。”叶回之向洪叶抱拳作揖,“你既拿了我大哥的红玉,想来是大哥有消息请姑娘通传,还请姑娘告知。”

讨厌叶回之是一回事,答应帮别人传信的事洪叶却不含糊:“你大哥还有其他跑到我们嶂城境内的峦城人,都被城主扣押做了苦力。”

峦城不留情面的将人打骂完扔回去,嶂城城主一气之下,命令调查全城,将户口、路引不明的人都抓起来。有些偷偷到嶂城做生意的峦城人便都被捉了去。

三、

自那日后,洪叶被安顿在城主府里,身边还亦步亦趋地跟着两个丫鬟。老城主时不时地找她去唱一段《杨柳枝》,难得和叶回之见上几面却连话都说不上。关于赠她红玉的事,他也不解释,府中下人都拿她当未来的少城主夫人。

空气里干燥得很,洪叶蹲在水池边,手指在水面轻轻划动着。身后的两个丫鬟死死地盯着她,生怕她一时脚滑,跌进池子里去。今年大旱,池子里水位不到平时一半,倒是淹不死人,只是若未来的少城主夫人在眼皮子底下受了伤,她们怕是要吃不了兜着走。

“洪叶姑娘,这里日头晒,咱们去亭子里玩吧,那里的水缸里养着金鱼呢。”

洪叶不让她们为难,由着侍女引她到亭子里去。

亭子里确实凉快许多,缸子里碧叶团团,几尾鱼儿嬉戏其间。

洪叶没有逗弄金鱼的兴致,索性拿块帕子遮了脸,窝在塌上休息起来。

“洪叶嫂子。”

洪叶迷迷糊糊地听见了个熟悉的声音,扯下帕子一看,竟是单照。

“或者该叫你雨霖姑娘。”

两个侍女早退出了亭子,来人脸上笑嘻嘻的,她却不由打了个寒颤。

嶂城有位雨姓军师,膝下有一女。因父亲溺爱,又得城主欢心,颇有些无法无天,近些日子听说竟失踪了,嶂城找人找得翻天覆地。

单照找人偷偷拿了一张画像,不想画中人竟是被叶回之带回府的戏子。峦、嶂两城本就交恶,若是再传出峦城二公子绑架嶂城军师女儿的谣言来,怕是要生大乱子。

他是商人,自然知道怎样借着这事刮下嶂城一层皮,但叶回之竟然拦着他。

终究是英雄难过美人关。

“叶回之一张铁板脸,不苟言笑,从来不心疼女人。像雨霖姑娘这般貌美伶俐的女子,嫁给他怕有的苦头吃咯。”单照倚着亭中的柱子,漫不经心地往鱼缸里丢了几颗鱼食。

被道破身份,除去刚开始的一惊,雨霖倒淡定下来:“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单照公子怕是管得有些宽。”

单照笑嘻嘻地走过去,贴近她耳朵:“小可关心姑娘,那是情不自禁。”

雨霖瞥他一眼,伸手在他拿着的碗中抓起一把鱼食,“刷”地糊在他脸上。

“你……”

“抱歉,我也情不自禁。”鱼食糊出去的那一刻,雨霖就迅速退出了亭子,她朝亭子挥挥手,转身带着两个侍女离开。

雨霖再次睁开眼,发觉自己双手被绑在了身后,嘴里也塞着东西。身下不时颠簸一下,似是在马车里。

“哟,雨霖姑娘醒了。”门帘掀开,月光照在那人脸上,是单照。

“雨霖姑娘不必惊慌,小可这是送姑娘回嶂城。”

马车滚滚向前,雨霖被绑着一动也不能动。离家数天,自然也是想家的。只是有些话还没来得及说,怕是也再没有机会了。

车猛得停了下来,震得她在车里咕噜打了个滚,所幸车里铺着厚厚的软垫,不至于撞伤。

车外静了很久,雨霖心跳莫名加快了几下。

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你要带她去哪里?”无一丝波澜,如同那人千年不变的脸。

“回之,这女子留在峦城迟早生祸,早些送走她为妙。”

“你要把她送给谁,雨施还是白竺?”

雨霖暮地睁圆了眼,随即心里笑道:“白竺是爹爹的政敌,这算盘打的响,单照真不愧是商人。”

有人在笑,笑完仍带着些玩笑意味:“我若今日非要送她走呢?”

“单照,对她我早有安排,你不该瞒着我擅自行动。”

帘子再次被掀开,来人板着一张脸,眼角隐隐有怒气。身后绳子被解开,嘴里的布条也被拿走。

“还能走吗?”那人问。

“能。”

隔着薄薄的一层衫子,叶回之攥着雨霖的手腕,将她带下了马车。

车外不远处,只有一匹马在喷着响鼻。那马儿雨霖认得,还偷偷喂过几回。

叶回之身上还穿着官服,显然是刚处理完政务还未来得及回府。他将雨霖扶上马,头也不回道:“今日之事,我就当从未发生过。”

马儿的蹄子“得得”地踏在地上。他牵着马在前面走,她坐在马上,从他发冠里散出来的几缕发丝被风扬起,偶尔从她手背划过,痒痒的。

“你大哥可救出来了?”她问。

在府内的数天,她心里勾勒出来的是一个勤政爱民的叶回之,见他饭没吃上几口就骑马去看望被坠落山石砸伤的士兵,见有老人日日挎着新鲜蔬菜送到门口只为感谢二公子,见府中众人对他视如神祇的眼神……

初来时对他不近人情的怨怪早就消失弥尽。

“你当初厌我,可是因为水源?”他没回答,反倒问她。

雨霖垂下眼眸,“今年大旱,峦城未受影响,但嶂城百姓却苦不堪言。”她将马背上的鬃毛抓了几抓,终忍不住道:“公子可愿助嶂城渡过难关?”

叶回之停住,马儿通晓主人心意,也跟着停下来。他转身,马上的女子低垂着头,手上梳着马儿的鬃毛。

想起初见那日,她脸上抹着厚重水彩,看不清表情,一双透亮的眸子望着楼上,问:“你可还愿相助?”

“我被毒蛇咬伤,是叶澜大哥救了我,我替他传信是报答救命之恩。”马上的姑娘披着一身月光,“你若愿救助嶂城百姓,我日后定然也会赴汤蹈火,偿还这份恩情。”

叶回之笑了,眉上的小粒红痣在月光下灼灼生辉。他平日不苟言笑,不愿属下将心思放在揣摩他的喜怒上。此刻,他对着这个传言中无法无天,初次见面便戏弄他,此刻却说愿为一城百姓偿还恩情的小姑娘发自内心地笑起来。

雨霖见他笑,以为他是不愿,顿时有些恼:“你若是不肯相助,我就捉光你池子里的鱼,拔光你院子里的花,再也不唱戏给老城主听。”

“峦、嶂两城本就该守望相助,我已与嶂城城主达成商议,嶂城的旱灾,峦城鼎力相助。”眼前女子笑开,叶回之顿了顿,“嶂城城主让我转告你,你爹爹很是牵挂你,早日回家。”

雨霖收了笑,目光躲闪:“我……我确实也该回去了。”

城主府,雨霖背着个小包袱,在两个侍女的相送下,目光流连地离开。

短短数日,竟仿佛是南柯一梦。

上了马车,仍是没有见到那人,她心下失落,落了帘子,吩咐启程。

“姑娘稍等,姑娘稍等。”老城主身边的侍从福安追了出来。

雨霖忙从马车上下来:“福叔,可是老城主有什么吩咐?”

福安将怀里的一株小树苗递给雨霖,树根上密密匝匝地绕着几圈麻绳:“姑娘,这是一株玉叶栀子。劳烦姑娘转交给教你唱《杨柳枝》的那位,并带句话。”

“什么话?”

“故乡花又开,故人何时归?”

这几日相处,雨霖约莫猜出来,教她唱曲的那位漂亮姑姑是这位老城主的第一位夫人。二人年少相识,一见钟情,受当时先城主的门户之见,城主夫人出走,一走就是二十年。

雨霖将树苗妥善收好,马车缓缓离开城主府,离开峦城。

故人何时归?怪不得那人叫回之。

只是,不知道自己又何时能再回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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