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她和他是在一个同城旅行群里认识的,但没见过面。群里好几百人,男的居多,经常举行一些周末爬山、骑行之类的短途活动,但她一次也没参加过,周末她最忙。
微信上隔三差五会收到加好友通知,她飞快扫一眼,凡是通过群成员寻过来的,她一概不理:男人那点心思,她太熟悉了。
唯一的例外就是他。
那是个周四,下着小雨,店里没有客人。她正在插花,今天的主材是百合,早上刚送来的,断茎处还流着汁液,白花瓣一个个开得舒展。一支百合,配一些情人草、勿忘我,调整好高低、角度、疏密,样子就出来了,这方面她很有天赋。连着插了几束,越看越喜欢,拍了照想要跟人分享,一不留神,发到了旅行群里
下一秒闪过一个念头:撤回吗?好像也没必要。
这时,一个好友申请发过来了:“你好,插花很漂亮,你是卖花的吧?”
应该是客人,至少也喜欢花,那就通过吧。
“谢谢,我开花店。”
“百合一枝戏一台,你的插花作品繁剪得当,主宾有次,上好!”
“谢谢夸奖,你也是行家。”
说不开心是假的,她和他聊了一下午,全是关于花的。她看着雨水在门前飘着,竟然生出些暖意。一种失落很久的感觉回来了:她觉得自己像一朵花一样伸展开了,微微地眩晕着,漂浮在空气里,直到暮色昏黑,打烊时才聚拢在一起。
02
结婚十五年,各自上班,终于熬到孩子上了初中住校,她义无反顾辞职开了这家花店,花店的名字叫“初见”。
丈夫不同意,经济形势不好,赔本了怎么办。她坚持。寻店面、谈房租、设计、装修、跑花卉基地找供货商、办证照,全一个人挺下来,丈夫一次也没来过。她心里明白,丈夫升了处长,自矜身份。这也能理解,但理解不代表认同。
除了周末儿子回来,家里越发冷清,他回来了,挟着酒味,她裹着花香,两种味道在客厅里流荡、躲避、缠绕、角力,直到进了各自的卧室才作罢。
有多少婚姻死在七年之痒,就有多少婚姻腐烂在随后而来的日常。她,又如何能幸免!
什么时候开始分居的呢?已经记不清了。大概是许多次被晚归的他惊醒之后,他醉醺醺的进屋,摁开关,刺眼的灯光哗地泼开,皮鞋重重地砸在地板上,腾起看不见的硝烟,随后就是咕咚咕咚喝水。她在被窝里上裹成一团,恍惚中觉得自己躺在一个漩涡里,一股力量拉着她往下沉,往下沉,一直到一个黑暗未知的深处。
03
日子就这样不紧不慢地过去。
他偶尔在微信上联系她,不频繁,大概每两天一次,多是问候,但又不止于问候。
比如:明天下小雨,记得带紫色的伞。
明天大雨,你要打深蓝色的伞。
下班了,今晚记得看月亮。
我吃到了一种糕点,有八月的味道,在六厂前街上的咖啡厅对过,你抽空去尝尝。
她笑笑,下意识里就会按照他嘱咐的做。做这些的时候感觉有一种久违的轻松,像闷在水底很久的鱼游上来吐个泡泡。
终于,他开始约她了。
“明天有空吗?植物园的薰衣草开了。”
未及回复,他很快发来一张照片,大片的薰衣草,直蔓延到远处天际线,迷离又切近,看久了,空气里像有紫色的笑声在荡漾。
“人多吗?”
成人的世界就这么一点好,不需要明确答案,一切靠心领神会。
04
车里放着王菲的《乘客》:高架桥过去了,路口还有好多个。这旅途不曲折,一转眼就到了。三环外楼群渐稀,行人各走各的,她一路悬着的心也渐渐安稳了下来。
停好车,正拿出化妆镜检查妆容,微信发过来了。
“进门五十米,右侧喷泉,我背黑色包。”
她看着镜子里的女人,眼睛已有细纹,但自有一种植物的静气,眉毛细长,斜斜飞进鬓里。鼻子修润,唇角暗红,她抿嘴笑笑,酒窝就漾出来。
远远就看见一人立在喷泉旁,淡咖色夹克,浅蓝牛仔裤,正弯腰在三脚架旁摆弄相机。
她刚刚走近,便听见一串相机快门声。
她楞了下,觉得应该生气,于是就冷了脸站着不动。
那人忙招手,说:“这里”。一张很干净的脸,且带着笑。
“你的黑色背包呢?”
“呶”,他朝后摆了摆头。果然,一只黑包就躺在脚下。
“你经常这样给陌生人拍照吗?”
“来,快看”。他招她走近,看刚拍的相片。
不得不承认,拍得很好,相片里的她一身淡黄长裙,光彩流溢。她故意蓄起的怒气也不好意思再撑着了。
她看他收拾工具,问:“你是专业摄影师?”
“你是专业花农?”他故意反问。
植物园很大,足够让他们逛一个下午,见到好的景致停下来拍照。有时候她故意落到后面几步,伺机观察他,她知道他也在偷看她。不过最后他们终于还是并排走了,甚至有意无意地肩膀会碰在一起。
暮色渐浓,行人愈稀,他们在一处石凳上休息,他拧开矿泉水递给她。若有所思地说:“你看,那些竹子,瘦瘦高高的,像一个个少年人。”
“那柏树呢?就是老年人了。”
他点点头,叹出一口气。
“对,不过我们都会变老。”
“人都会变老的。”
“相片里的人不会”,他定定地看着她,像要看到她心里去。
这一刻,她觉得自己心里面有一只小兽跑过去了。
05
晚餐在一家幽静的茶餐厅,一排木楼,临水而建。
菜肴清淡,很对她的胃口。他们坐在一起翻看照片,红酒在一旁醒着,她却渐渐醉了。
“我抽烟,你介意吗?”
她实际上最闻不惯烟味,但这一刻她选择忍受。
吃到一半,她起身到窗前吹风,窗下是黝黑的丝带似的河水,映出几点灯火,风一过,点点揉碎了。
他悄无声息地走在她背后,伸手环住她,她瞬间有些慌乱,但又全在意料之中。
她告诉自己要镇定,不能有一丝颤抖,但做不到。他坚定地启开她的嘴唇,绵长、深远,把他的酒气、烟味、薄荷的凉气密密地送进她的口腔,让她喘不过气来,不得不呼应他,他吮吸着她的舌尖,像穷孩子热烈地品尝一块糖。
一瞬间,丈夫、儿子的面孔沙画一样浮出来,还未来得及辨认,就被另一层沙覆盖了,变成眼前的这个男人。
她丢盔弃甲,他步步紧逼,风驰电掣般开到她的阵地,大大方方扎了营帐。这阵地,是她的心。
“你不觉得我们太快了吗?”她用力推开他说。
“对的人,一秒都太漫长。”他说。
她坚持要走,她不能这么容易就被俘虏,必须要挽回一阵。
他礼貌地为她叫了代驾,并提前付了钱。
“再见。”他送她上车,客气得像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
06
第二次见面是秋天了,在她拒绝了他三次之后。在这期间,她了解到他比他大两岁,在CBD开着一家图文社,也许是全市最大的一家。离婚两年,有一个女儿,跟前妻。
约会的地点是她选的,郊区的一家书社。
她毕竟存着小心,选了丈夫出差的日子,儿子和同学报了个周边游。
一切都腾开了空。
她做好了准备,半路逃跑的准备,也包括输掉一切的准备。
她选了李碧华,他选了一本李劼人的《死水微澜》。
书,自然是看不进去的。
对于寂寞又不甘的人来说,白昼就是为夜晚做铺垫的。
你倒是紧张些啊,哪怕一丝丝也好。她心想,那样的话她就能确认对面这个人是动了情的,而她也是不同于其它女人的。但他始终从容,不紧不慢,成竹在胸的样子。
她并非不熟悉剧情的起承转合,每一处转折、回环、延宕,她都洞悉于心。她看着他一步步推进,索性配合他演出。她也并非不能做个导演,但这次她甘心做个演员了。
“我们是情人还是炮友?”她在他怀里问。
她是有期待的,哪怕是一句谎言也好。
“你说呢?”他又把问题抛给她。
“是我问的你。”她坚持。
“我听你的。”
她知道她还是败了。败就败了,人生也许就是个不断认命的过程。这样也挺好,她并无损失。
她投资花店,是期望盈利的。但这次,她连收回成本都不能了。
她悲凉地想到,她曾经那么骄傲,如今也沦落到了如此卑微的地步。
07
如果不出现意外,他们可能就那么走下去了,一切看起来都很轻松、愉悦,恰到好处的依恋,夹杂着几句小拌嘴,都当不得真。他们各有各的浮木,不至于溺水。两周见一面,每天道晚安。但只有她自己明白,她早已沉入水底:她爱那个人,第一次见面就爱上了,但她表现出来的只是喜欢,后面的硬生生闸住了。
那次他和平日明显不同,眼神有些飘忽。
“我母亲逼我结婚了。”
“哦”她不动声色。
“她得了癌症,我没办法。”
她埋头吸果汁,嗯了一声做回应。
“她给我介绍了对象。”
她问他要了照片看,挺普通一女人,过日子的女人。
“定了吗?”
“定了,过年就结婚。”
“那恭喜你了。”
她看到他哭了,第一次在她面前哭,头埋在她腿上,肩膀抖个不停。
她扶起他,毫不理会他躺满泪水的脸,只顾用力向他吻下去,在他的呜呜咽咽里深深地吻下去,像第一次见面他吻她那样。
他僵硬地定在那里,任她吻着,初开始想要挣开,她便更加用力地抱紧他的头。
她早已无数次预习过这一天,这是她蓄谋已久的复仇,她必须一丝不苟地完成,像球场上一次漂亮的绝杀。
那一夜,她不知疲倦地索取,直到他昏昏睡去。
找了个机会,她把他送的礼物统统还给了他。
“过去了”,她云淡风轻地对他说。
她知道只有这样,他才会对她永远怀着愧疚,并且永生不忘。
08
之后的日子一如往常,平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她有她的花,早上送来,晚上就卖掉了,所以永远新鲜,常开不败。
他发信息,她不回。打电话,不接。但并不删除他,只是朋友圈对他设置了不可见,她就是要让他看到她愈来愈远,渐渐隐去,变成一个黑洞。
时间久了,他终于忍不住了,来花店找她,而她不紧不慢地招呼他,客气得像初次见面的陌生人。如此几次,他终于不再来。
又过了很久,他来了,带着妻子。她愣了愣神,很快稳住,热情地招呼他们。
“订一束花,要最好的玫瑰。”她知道他在挑衅。
“今天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她妻子在一旁补充道。
“好的,今天刚到的朱丽叶,您看还满意吗?”她笑吟吟地望着他。
他的眼睛终于一截一截灰下去,但还没有冷尽,眨着些火星
“谢谢您选的花,特别漂亮。”他把“漂亮”二字重重地说出来。
“您太客气了,您妻子一定很满意。”她仍然带着笑。
付钱的时候他给了整数,并表示不用找零了。她岂会让他得逞,坚决退给他。
他只好带着妻子讪讪地离开。
关上店门,一阵天旋地转,她身子软下来,瘫在地板上,眼泪已经啪嗒啪嗒掉下,起初是抽抽噎噎,继而撕心裂肺地嚎哭起来。一堆花包围着她。那是每天一早送来的,带着清晨的雨点和泥土的碎屑,是人间所没有的,永远新鲜、不会衰败的存在。
他再也没有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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