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姨去世快两年了,悲伤和思念并未被时间冲淡一丝一毫。不敢说内心有多煎熬,但这两年来,不管何时何地,只要一想起二姨,眼泪就止不住的流,有时从梦里哭着醒来,恍惚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真希望这两年的时光只是大梦一场。
2019年12月21日,我请假回老家看我二姨,彼时距二姨被确诊为胰腺癌晚期已经过去半年时间。那半年里二姨先后做了一次胆管引流手术和两个疗程的化疗,病情时好时坏。
二姨夫请我们当地几个有名的大仙来看,都说二姨活不过半年。我妈气的直怪二姨夫不该信那些旁门左道的东西,嫌他们说的话不吉利、兆头不好。我妈坚信二姨至少也能再撑个三五年,因为她陪二姨住院的时候见到很多靠化疗和药物维持的很好的癌症患者。
没想到二姨最终并没有躲过“活不过半年”的魔咒,那个冬天成了她生命里最后一个季节。
我20号晚上从天津出发,坐了一夜火车,转了一趟城乡公交,早上八点多回到二姨家。没来得及放行李就直奔二姨屋。
记得以前每次回二姨家她都会早早的站在门口等我,一路上还不停的给我打电话问我到哪了,我几乎是隔几分钟就要给她汇报一下位置。但这次她没能在门口等我,而是身子歪斜着躺在床上,紧皱眉头微闭双眼,脸色蜡黄,颧骨都凸出来了,比我七月份去医院看她的时候明显瘦了一大圈,我知道她肯定会一天比一天憔悴,只是没想到想到憔悴的速度这么快。
三姨轻唤“二姐,小庄回来看你了”。二姨无力的睁开眼,好像没认出我,怔了好大一会,才用虚弱的声音说“小庄回来了?你看我病的都傻了,连小庄都认不出了”。三姨眼圈红了“你在孩子心里永远都不傻”。我叫了一声妈(我从小在二姨家长大,小时候跟着表哥表姐一直叫妈),二姨应了一声,又闭上了眼,看起来简短的对话好像消耗她大半的体力。
我不忍再打扰二姨,去对面屋里看姥姥,姥姥一个多月前摔的脊椎骨裂,医生嘱咐要躺着静养,但姥姥可能岁数大了,躺了一个月还是疼得动不了。姥姥看到我第一句话就是“我来你二姨家快半个月了,我俩才见了两面,她躺在床上动不了,我也躺在床上动不了,刚来那天你妈扶着你二姨来看我一次,昨天你妈又扶着我去看你二姨一次,我俩见这两面话都没说几句”。想二姨跟姥姥一个躺在东屋一个躺在西屋,相隔不过五米,想见一面却如此的困难,我心里是说不出的酸。
我偷偷问我妈二姨还能不能去做化疗,我妈摇摇头说其实上一个疗程的早就该去做了,但是二姨执意要等表姐家的孩子过了周岁生日再去,任谁劝说都不听,拖来拖去,还没等到我小外甥生日,她的病情先急转直下的恶化了。我回去之前她已经好多天没怎么吃东西了,前一天夜里腹部胀痛呕吐了大半夜,身体虚弱的几乎连床都下不了了,更不要说坐五个多小时的车去省城医院。再加上表哥给主治医生打电话告诉医生二姨近期总排不出小便,医生说可能已经出现了肾衰竭的情况,建议暂时不要去医院了。她们商量了一下准备先送二姨去镇上的医院输几天白蛋白,如果情况能有好转二姨身体能支撑住了就第一时间再送她去做化疗。
二姨一米六五左右,从前没生病的时候体重一百四十多斤,我一度觉得二姨是她们姐妹四个中身体最好的那个。哪知道从2015年开始突然被各种疾病不断缠身,先是子宫肌瘤后来又得了类风湿性关节炎,虽然这些年二姨一直饱受病痛折磨,但那些都还不至于要命,谁成想这次竟得了癌症。
跟我妈聊了半天再回到二姨屋里时,三姨已经在给二姨穿衣服,见我进来三姨轻轻拉了下二姨的袖口示意我看“这不是去年你给买的保暖衣吗,去年的这个时候穿还嫌紧呢,你看现在,都能装两个胳膊了”。我拿起前一段时间从网上给二姨买的新棉鞋,想帮她穿上,她摇头不肯,三姨说二姨现在很少穿新衣服、鞋子甚至连袜子都不愿意穿新的,因为她身上多处浮肿,新衣服、鞋子的料子还不是那么贴服,乍一穿上会强烈刺激到她浮肿身体里的痛神经,最后二姨还是穿了她的旧棉鞋。
表哥要背二姨上电动三轮车,二姨不肯,只让表哥和我分别在两侧扶着她走。车子虽然不高,但还是要三姨在上面拉、表哥在下面推,二姨才吃力的上去。
本来我也想跟他们一起去医院,但他们说我坐了一夜车还是在家睡一觉,而且家里要留个人照顾姥姥就没让我去。
我坐在姥姥床边,姥姥突然问我“你知道你二姨得什么病吗?”我愣了一下说不知道。姥姥说“你们都瞒着我,你早就知道你二姨得癌症了吧,为啥不告诉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沉默了好一会,姥姥像对我说又像自言自语“别人生个病看看就好了,她怎么越看越严重呢,老天爷啊,快点让她好起来吧”。我听姥姥话里的意思,又觉得姥姥好像并不完全了解癌症是什么
我因为一夜没合眼躺下就迷迷糊糊的睡着了,一觉醒来已经十二点多,二姨他们还没回来。我给我妈打电话,我妈说今天回不了了,医生安排二姨住院,她跟三姨晚上陪床。我有点失落,以为二姨去医院输完液就回来,没想到又要住院。
自二姨查出癌症后二姨夫就没再出门打工,没有农活的时候就在附近找点零活干,多少挣点钱补贴家用。我回家那天正赶上二姨夫去别的村给人抬棺材。在我们那给人抬棺材主家是不管饭的,所以二姨夫平时去抬棺一般午饭前也就回来了,那天不知道为什么直到下午两点多才回来。
我表哥的小儿子问二姨夫“爷爷,今天怎么回来那么晚?抬了几个棺材”?二姨夫把眼一瞪,训斥他小孙子“棺材能抬几个?”。我知道他有点不高兴了,他本来就是个特别迷信的人,忌讳也很多,小孩子不经意的一句话会让他联想很多。他在屋里走来走去,不住叹息,我招呼他吃饭,他也没怎么吃,酒倒是喝了不少,喝完酒又匆匆出去了。我知道他以前也喜欢喝酒,但是从来没像现在这样自己一个人独饮。
天快黑的时候二姨夫、我妈和三姨回家来,表哥和表姐留在医院陪床。我问我妈二姨情况怎么样,我妈叹了口气,没说话。没过一会二姨夫手机响了,他接起电话突然提高音量“啊?怎么回事?我们现在去啊”我跟我妈还有三姨都屏住呼吸,生怕这个电话传来什么不好的消息。二姨夫挂断电话说“刚子说他妈刚才昏过去了,这会好了”。我妈不放心又给表姐打电话,表姐又说让我们快去医院一趟。二姨夫电动车没电了跑去找隔壁的立新大哥开车带我们去。
我们到医院时二姨插着氧气管在输液,嘴巴张了张没说出话。我蹲在二姨病床前握着二姨的手,感觉特别冰凉,我去喊来护士,请护士帮忙给加了一条被子。过了一会二姨断断续续的说“我怎么得这个病啊,怎么让我得这个病”说着眼泪就顺着眼角流了出来。二姨那时候已经开始口齿不清,她自己也意识到了“我怎么说不清话了,我怎么说不清话了”。我妈说你别说话了,休息会吧。我们都围在病床一圈无言垂泪,二姨一直说疼、难受,表姐去叫护士给二姨打了一针止痛药,但是二姨好像更难受了,吃力的翻来翻去,一会把氧气管弄掉了,一会又压到了输液管。
我去叫医生问医生能不能把液拔了先不输了,缓一缓再说。医生摇摇头说“病人血压和体温都太低,不输液的话肯定不行”。说完就让家属出去,他们都跟医生出去了,我自己留在病房陪二姨。但是我一句安慰或者关心的话都说不出,只能默默抓着二姨的手,二姨意识已经不是很清楚,除了无力的喊“难受”,其它什么都说不出。过了一会他们从外面回来,脸色更凝重了,我问我妈医生说什么,我妈说医生让转院或者去重症监护。 我问医生转重症监护的话会怎么治疗呢,会换药吗。医生说重症监护那边的治疗方案他也不清楚,而且还没跟那边沟通好,不确定那边接不接收。我们这边的顾虑是到了重症监护夜里不能留家属,二姨这种情况我们又不放心她自己一个人。
最后还是决定暂时先不转院,也不去重症监护,就在普通病房上监护仪,护士说病人血氧饱和度太低,让我们密切关注。我问护士血氧饱和度是什么意思,护士简单解释了一句我没太明白,她只嘱咐我们跟病人说话,别让病人睡着了。表姐拉了一把椅子坐在二姨病床旁,隔几分钟喊二姨一次,二姨有时候会答应,有时候只动动嘴唇。
表哥跟我妈说“大姨你看我妈这种情况……要不叫个救护车把我妈送回家吧”。我妈也没了主意又不好擅自做主只得跟表哥说“你跟你爸商量吧”。表哥又去找二姨夫,二姨夫沉默了一会说“不回家,你们就在这陪着你妈输液,我跟小庄先回去”。我当时想为什么让我回去呢,我好不容易回来看二姨,就想跟二姨多待一会。
我们就谁留在医院谁回家的问题,又争论了好一会,期间二姨好像稍微好了一点,突然说“你们回去吧,到时间了”。我心里咯噔一下,二姨夫赶紧说“什么到时间了,是不是睡觉到时间了”。二姨说“嗯,回去吧,到时间了”。最后还是我跟二姨夫坐立新哥的车回家。路上二姨夫跟立新哥说“我感觉今天晚上可能熬不过去了”,立新哥说没事,输着液呢,体温差不多也升上来了,肯定能维持一段时间。
到家刚躺进被窝没一会二姨夫就喊我“小庄快起来”,等我匆忙穿上衣服,跑到院里,二姨夫已经把电动车开到大门口去等我了,我心里有不祥的预感,但是没问出口。二姨夫也不说话,一路把车开的飞快,也不开车灯。
老家好多路段都没有路灯,一眼望去尽是黑漆漆的田野,偶尔路过村庄才能看看点点亮光,我们就像一只小船在没有灯塔的海上,只能靠着二姨夫的经验前行。一阵刺耳的手机铃声打破了我跟二姨夫间的沉默,表姐哭着说“咱妈没了”,我强忍着泪说“我们快到了”。二姨夫突然放声大哭,边哭边一只手拿出手机来打电话报丧。我哭不出声音,眼泪鼻涕流了一嘴。
我们赶到医院前他们已经用病床把二姨推到住院部一楼的大厅在等着了,我们合力把二姨抬到车上,我妈边哭边喊“妹妹咱们回家”。
回去的路上我跟表哥和二姨同待在电动三轮车的车厢里,表哥一路边哭边喊,“妈,咱们回家,妈咱们回家”,表哥喊的间隙我也在喊,我们生怕二姨的灵魂在夜里找不到回家的路。
二姨夫打电话通知的那几家近亲,已经先我们一步到了二姨家,同来的除了亲戚外还有村里丧葬品店的老板年叔,年叔自己经营丧葬品店,又懂些葬礼的讲究和风水,所以村里谁家办丧事都会在年叔那买丧葬品,顺便请年叔帮忙。
姥姥逼着三姨和我表舅妈把她搀到堂屋,颤颤巍巍的站在二姨停尸床旁哭的撕心裂肺,一定要看二姨最后一眼。但是年叔坚持说不能让我姥姥看到我二姨换寿衣,我们也怕姥姥看了更难过,但是怎么劝姥姥她都不肯回屋去,最后还是我跪下求姥姥,她才终于肯回去。
年叔要了一条床单、一盆温水、一条毛巾和一把剪刀,准备给二姨穿寿衣。二姨贴身穿的保暖上衣已经脱不下来了,只能用剪刀沿着袖口剪开。脱完上衣,年叔又让表姐把二姨的棉裤脱了,拧了一把浸透温水的毛巾,伸进二姨盖着的被子里象征性的擦拭一遍身体就开始穿寿衣。
寿衣一共三层,最里面贴身穿的一层白衬衣,中间一层红大褂,最外层是蓝色绣寿字夹袄。因为姥姥还健在,按照我们当地习俗,二姨即使是去了另外一个世界必须穿着孝走,所以年叔给二姨穿了白色寿鞋,在头上系一块白布。
表姐一直跪在二姨床头,拉着二姨的手哭,众人劝解,让表姐起身,说眼泪千万不要滴落在二姨身上,表姐哭的悲切谁的话都听不进。最后二伯怕表姐身体吃不消大声呵斥表姐,说二姨跟我们已经阴阳两隔了,让表姐不要再握着二姨的手,那样她走的也不安心。
表哥去租了冰棺回来,准备当下就把二姨抬放进去,我看了冰棺的显示屏上显示冰棺内是零下十三度,制止他们这么快把二姨放入冰棺,但年叔说二姨还要在家停放两天,如果不尽快放进去,担心会产生气味。盖着的被子被拿来,我才看清了她全部的装束,蓝色寿衣松松垮垮的套在身上,在昏暗的灯光下寿衣更显得更单薄。
我不再多说什么,掀起盖在冰棺上被子的一角透过冰棺的玻璃盖看二姨,玻璃盖上已经浮起一层白雾,慢慢又结成霜。二姨冷吗,我脑子里一直想着这个问题。
二姨夫嘱咐夜里大门不要关,我们跪在二姨的冰棺旁,寒风一阵阵的吹进来。我心里一直在想这世间到底有没有灵魂,如果有的话二姨此刻又在哪,是跟我们一起回家了还是在黑夜里跌跌撞撞找不到回家的路,如果人死后的一段时间里神经还有感知,那把她放在冰棺里是不是太过残忍。
二姨夫和二伯一直在讨论二姨墓地和葬礼的问题,二姨生前表哥让我妈问过二姨,二姨不愿意自己葬在二姨夫家的老坟地,想去葬在姥爷旁边,姥姥姥爷一生没儿子,二姨夫做上门女婿,按照我们老家的习俗,二姨家继承姥姥家东西的同时需要承担给姥姥姥爷养老送终的责任,所以二姨想跟姥爷埋在一起是没有问题的,但是二伯说执意说二姨嫁到他们家就是他们家的人,嫁出去的女儿无论如何不能跟娘家爹埋在一起,只能埋在二姨夫家的祖坟地里。我妈有点生气“规律都是人定的,哪那么死板,她一辈子在你们家就没地位,现在人死了最后一个愿望你们还是不让实现”。二伯还想开口再说什么,表哥打圆场说“大姨别生气,明天一早我去请阴阳先生来看坟地,要是我姥爷那好就让我妈去我姥爷那”。我看到表哥说话的时候给二姨夫递了个眼色,我猜表哥不过是糊弄我妈的。
果然不出所料,第二天天还不亮表哥和二姨夫就出去了,直到天亮才回来,我妈追问表哥看坟地的事。表哥说跟我姨夫请了阴阳先生去看,阴阳先生说我姥爷坟附近那没有府,都是绝地,埋在那对后代不好。表哥话都说到这份上,我妈无话可说,我们老家对坟地的选址是很讲究也很重视的。万一因为我妈坚持,对二姨家产生什么不好的影响,我妈得落埋怨。
二
按习俗表哥要去我姥姥村“谢孝”我们那把报丧称为谢孝也是有很多讲究的,一般都是死者的儿子、孙子或侄子去报丧,到了村里逢人便磕头。姥姥说在他们那个年代,子孙去姥娘家报丧不管什么季节,哪怕寒冬腊月都要光着脚的。
二姨夫本家的叔叔婶婶们一早就来帮忙,叔叔们帮忙做一些力气活,婶婶们帮忙撕白布做孝服。孝服也是有很多讲究的需要根据每个人跟二姨的关系做不同的款式,我跟表姐是长袍,表哥的是顶上缝了一束麻绳的圆帽子,表姐夫的是拖着长长带子的方形帽子。
我的孝服套在棉袄外面还是很宽大,松松垮垮的挂在身上,我第一次穿这种孝服感觉周围的一切都变得苍凉起来。
我妈和我姨们都挤在小屋里围在姥姥床边,但这丝毫不能让姥姥觉得宽慰,小屋里隔一段时间就传出一片哭声,我本来是想进去劝慰一下姥姥,但是姥姥看到我一身孝服哭的更厉害,我妈赶紧让我去外面跟表姐一起跪在冰棺前,还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一定不要坐板凳,如果有人来烧素纸(吊唁的意思),不管对方是长辈还是小辈都一定要给人家磕头,迎来送往都要磕,这样可以帮二姨免除生前的罪过,在另外一个世界少受苦难。
第一天并没有多少人来烧纸,但是我跟表哥表姐大部分的时间还是跪在二姨冰棺旁,冰棺前头用三块红砖围了一个小圈,表哥时不时的点几张纸钱。以前听老辈人说,纸钱是给亡灵路上用的,他们通往阴间的路很坎坷,一路上要碰到很多阻碍,所以要多给他们烧点钱,好让他们在路上打点各处关卡,不仅要烧纸钱,还要在逝者手里放一块饼,俗称“打狗饼”。
姥姥说以前讲究,人死后家里人要现做个硬的像铁而且里面包着青丝乱麻的饼放在逝者手里,这样她在去往阴间的路上遇到狗就直接把饼扔出去,狗只要一吃饼,牙齿就会被饼里的青丝乱麻缠住。现在没那么讲究了,没人单独做饼,一般都是放块饼干在逝者手里就当打狗饼用了。
表姐和姥姥一样,时不时的哭一阵,帮忙的婶婶听到表姐哭会过来劝解一番,大都是说“别哭了,你妈那么狠心不惦记你们了,你也别想她了”。一句话让表姐更难过,哭喊着“别人都有妈我没有了”。
停灵的第二天,各项流程开始准备就绪。大门口搭起了黄色灵棚,灵棚旁边搭了戏台,院子里支起了炉灶。
主事人(主要负责葬礼过程中各个方面的协调和流程的主持)、大厨、忙工也一早就来了,主事人找二伯和二姨夫一起商量丧事的各项事宜。大厨开始忙着给所有人准备早饭。
上午唢呐班也来了,二姨夫跟主事的说好了,交代唢呐班不要唱歌不要唱戏,只在有人来烧纸和下葬的时候吹哀乐,除此之外不能唱歌、唱戏,纵使锣鼓喧天,亡人已听不见。毕竟二姨才五十来岁,白事就是白事怎么也喜不起来。
从前二姨家在姥姥村住的时候,我有个大堂舅想尽办法想把二姨家赶走,这样的话按照我们那得习俗,作为姥爷侄子的大堂舅就可以顺理成章的继承姥爷的宅基地。印象中那些年二姨家好像总跟堂舅家发生大大小小的矛盾。这次二姨没了堂舅却很早就来了。多年不见堂舅老了很多,前几年得过一次中风,留下后遗症,走路有些摇晃,口眼有些歪斜。我还依稀记得堂舅跟我姥爷和二姨吵架时那凶神恶煞的样子。我相信表哥表姐应该比我记得更清楚,但当堂舅颤颤巍巍来到二姨冰棺前,儿时留在心里仇恨的影子全都烟消云散,我和表哥表姐一起跪倒在堂舅脚边,泣不成声,堂舅的眼泪鼻涕和口水流了一脸。那是我第一次深刻的体会到,亲情这种东西真的是有很大的魔力。能让人心变得澄澈明净,忘了仇恨和不快。
我姥姥的弟弟妹妹也就是我的舅姥爷和姨姥们也都来了。他们都七八十岁的年纪了,在孩子的搀扶下来送二姨最后一程,。我们迎到二姨家门前的大马路上去跪着,表姐一声声的叫着舅姥爷和姨姥,舅姥爷哭了,姨姥姥哭了,表姐哭的更痛,她一遍遍的向这些至亲的长辈们诉说着自己没有妈妈了,好像向每个人祈求怜悯,但所有人给的同情和痛苦的眼泪加起来也抵消不了她痛失母爱的无助。
我从小跟着二姨在姥姥的村庄度过,我因为跟姥姥亲,所以打心眼里觉得跟村里的每个人都亲,因为她们是我妈和我二姨的娘家人。当姥姥村里的人都来给二姨烧纸,阔别十几年后再想见,那些嫂子和妗子们可能已经认不出我了,我也分不清对大家的称呼,本就腼腆的我在那种场合下更是说不出一句话,大家见我呆呆的跪着仿佛也忽略了我,都在安慰痛哭的表姐。后来我一直反思自己为什么不跟那些来送二姨的人打声招呼,好像对人家不尊重一样,但我没有,我真的从心里感激每一位来送我二姨的亲朋邻里。但我想应该是离开的太久了生疏了,可能真的很少有人有勇气在故人面前道一声好久不见。
第三天二姨就要出殡了,棺材一早才运回来,我有好多年没见过棺材了,那种真真实实接近死亡的感觉逼着人落泪。
二姨入棺前棺材底要垫一层棉花,表哥让他发小去帮忙去买了十多斤,所有人都说棉花垫的太厚了,表哥红着眼圈说就是要垫厚点,我知道他不同于表姐可以把自己的委屈和伤心哭喊出来,他的心事和苦闷都化成一根接一根的烟了。
我问年叔能不能躺进棺材里帮二姨试试,他说不行,每个地方都有每个地方的习俗,活人躺在棺材里带了太多的生气,死去的人就躺的不安生了,我想这并不是迷信,而是对逝者的尊重。
二姨被放进棺材后,年叔要求表哥和表姐给二姨做一碗饭放在棺材前,表姐给二姨煮了一碗面,表哥拿了一个馒头,准备好饭后在棺材前点起了长明灯。
我突然想起小时候在姥姥村里见别人家办丧事的场景。散发着油漆味的棺材头朝南放在堂屋正中间,棺材前面放着馒头,而那馒头看起来总是冰冷的,上面还落着星星点点的纸灰。一盏黑黑的煤油灯,放着豆大的光,衬得屋里更显昏黑。棺材两旁跪着逝者的儿女和孙辈,印象里那些儿女们大都五六十岁的模样,逝者应该都是七八十岁的老人。但跪在二姨棺材旁的我们平均年龄还不到三十岁,还没成熟到足以到承受这种悲伤的年龄,总觉得有点稚嫩的我们跟我记忆里的传统葬礼有点格格不入。
按我们这的习俗逝者的女儿、侄女和外甥女都要给逝者扎纸马。二姨夫家侄女外甥很多,最后一共扎了十二匹马、一顶轿子、一座楼房,一台轿车和各种各样的摆件,这些东西最后都会在二姨坟前烧掉,谁也不知道有没有另外一个世界,这些东西只是寄托了对逝者的哀思,承载着活人的愿望,愿逝者在另一个世界能过的富足幸福。
纸马在烧之前需要给它披一件二姨生前的衣服,再给它“喂”个馒头。我们小时候逢别人家办丧事,都会去捡别人“喂”马时从马肚子里掉出来的馒头吃。老年人说小孩吃了“喂马”的馒头不容易肚子疼,现在想想其实不过是因为那时候经济条件不好,大家平时一直吃自己家蒸的馒头,碰上人家“喂马”用的买的馒头自然觉得稀罕。我小时候也去捡过“喂马”的馒头吃,那是觉得甜甜的。但是当我自己亲手给二姨的马“喂”馒头时只觉得苦涩。
伴随着主事人的一声“姥娘家人来了,所有戴孝的人都出去迎接”。人群开始骚动起来,好像所有的人都在等这一声召唤。唢呐班的人从戏台上下来,所有戴孝的人都自觉的在唢呐班后排起了长队,表哥和表姐在第一排我在表姐后面,主事人依次给每个人发一根粘了一圈白吊钱的柳木棍,拿在手里冰凉沉重。
我们一行人浩浩荡荡的沿着二姨家门前的马路一直往姥姥村的方向走了好几百米,远远的看到以我堂舅为首的姥姥村的一行人站在丧葬品店门口。我们在距他们一百多米远的地方就地跪下。在我们那迎接姥娘家的人,是整场葬礼中最隆重最哀伤,也最容易发生矛盾和摩擦的环节。如果姥娘家那边的人觉得逝者家这边有什么做的不对或者礼数不周,又或者逝者生前被儿女虐待,姥娘家的人为了表示惩罚就会僵持着不上前,让逝者家这边一直跪着。
就二姨的葬礼来讲,表哥第一时间去给我姥姥村那边报了丧,礼数没有一点含糊,二姨也是因病去世,表哥和表姐更没有不孝,最重要的是我没有亲舅舅,来人都是一些族人,大家乐得相安无事,没有人会真正去追究什么。所以第二遍哀乐还没奏完他们就远远的向我们走来了。
他们那边也已经做了安排,两个人拉我表姐,两个人拉我。表姐跪在地上任人怎么拉都不肯起来,我却突然哭不出来了,别人拉我让我觉得很尴尬。回去的路上好几十个人松松散散的走着,把马路都占满了,后面堵了好几辆车,但是人群并没有为车让路,司机也没有鸣笛,我第一次知道死者为大是什么意思。
姥娘家的人一来,预示着离下葬的时间又进了一步。我没有舅舅,姥姥家那边又没有其它男性至亲,所以理应由娘家人进行的净面仪式也免了。我有点着急跑去告诉我妈,她们一直在屋里哭着没出来。我妈出来找主事人和年叔坚持要给二姨净面,最后商量了好久,主事人说不净面了,但是可以把蒙面布掀开,让我们家人再看二姨最后一眼,虽然是我们自己家的事,但是在这个时候很多事都要听主事的安排。
二伯问年叔要不要在二姨身上压石子,年叔说不能压,压了死者永世不能翻身,娘家人肯定不同意。但我二姨夫的弟媳妇,在一边嘀嘀咕咕坚持要压,说不压怕二姨魂魄回来。年叔说人死三年内棺材里多少都会有点动静,到了夏天一打雷就好了,没什么好怕的。我知道那是他们迷信的那一套说辞,但还是觉得不管出于什么原因都不应该在二姨身上放石子。只是我作为一个小辈,又不是二姨的亲女儿,在那种场合下是没什么发言权的,只好又去找我妈,我妈去找二伯,我远远的没听到我妈跟二伯说了什么,反正最后是没压。
离预计的出殡时间还有半个多小时,棺材就要被用钉子钉起来了,订钉子之前我们在年叔的安排下看了二姨最后一面,二姨的蒙面布被掀开的那一刻,屋里又响起一阵震天的哀嚎,小姨哭的昏了过去。不知道是谁让我赶紧去看看小姨,但是那一刻我什么都不想管,只想趴在二姨灵柩边再握一握她的手。
棺材被订了起来,钉子一声声的好像钉在我心上,从前姥姥常说,人和人之间隔着千万里的距离都不怕,最怕的就是隔着一块板,趴在二姨的棺盖上,我终于体会到这句话有多痛。
大厨给二姨做了一桌菜,我们称供。表哥需要头顶托盘跪在大厨脚边,等大厨把一盘盘的菜放在托盘上用头顶着送到供桌上,等菜品都上完了,再用头顶着托盘给大厨红包以答谢。
出殡前最后一个仪式是摔盆,老式的土陶盆由表哥表姐和我事先在盆底钻了三个洞,最后表哥跪着把盆举过头顶,啪的一声摔在他面前的红砖上。盆刚落地哀乐即起。主事人喊一声“起棺了”,话音刚落从外面涌进来八个中年男性,有我认识的邻家叔伯也有不认识的。所有人都给棺木让道,我们自觉跟在抬棺人和唢呐班的后面,送殡的几十个人又排起长长的队伍。主事人喊“姥娘家的人架重孝,男架男女架女,儿媳妇让她娘家人架”。后来我才懂这句话的意思是,姥姥村的人在送殡的途中要分别负责拉我表姐表姐和我,男宾拉我表哥,女宾拉我表姐和我。
送殡的队伍浩浩荡荡的缓慢前进,走一段要停下来放一挂鞭炮,抬棺的人也趁机休息一会。队伍一停我们就跪下,棺材起了我们再起来跟着走。依稀记得那天天阴沉沉的,我们顶着凌冽的寒风一路走走停停,不到两公里的路程走了好几十分钟。
地里麦苗青青,墓穴已经挖好。墓穴的深度比棺材的高度要浅一点,棺材坐北朝南放定,露出地面大概有十多厘米。表姐把二姨生前的项链、手镯和手机等物件放在墓穴里,据说这些东西本来是应该放在棺材里的,二伯和二姨夫怕我妈她们误会在棺材里放石头,就禁止棺材里放任何东西。
主事人招呼我和表哥表姐去撒钱,撒墓的钱都是一角、五角和一元的硬币,是早上二姨夫给准备的,每人二十八块钱。二姨夫说这些硬币是二姨生前特意攒的,本来是预备姥姥百年后给姥姥撒墓用的,没想到她自己先用上了。
硬币哗啦一声撒在棺盖上,顺着棺盖骨碌碌滚到到墓穴里。墓钱撒完堂哥和表哥们开始往墓穴里填土,一铁锹一铁锹的撒在棺材上,我想起古人说“一抔黄土,万事皆休”,二姨的一生就在这一锹锹的黄土中划上了句号。
其实新坟墓并不是正圆的,是随着棺材形状堆起的椭圆形,需要在往后的清明等节日中不断添土才能最后变成一个正圆的坟堆。
二姨生前的衣服、纸钱、纸马等被一股脑堆在坟前点燃,没一会功夫熊熊的烈火在野地里燃烧起来,主事人安排来送殡的人都回去。表姐也因为哭的太伤心几近昏厥,被人抬上电动车先送回家了,表姐一回去所有人仿佛都卸了心里的包袱,也跟着往回走了。
我站在原地看那堆熊熊的烈火冒出的浓烟随风飘散,火渐渐熄灭、最后慢慢化成灰烬,总觉得眼前的场景似曾相识,后来终于想起来那熊熊的火、浓浓的烟像极了小时候二姨带我去地里烧小麦茬的场景。
我跪在坟前最后给二姨磕三个头道别,回去的路上,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我听人说过“雨淋新坟,必出贵人”但愿,愿二姨一路走好,愿表哥表姐以后都好。
二姨已经去世一年多月了,我总是想强迫自己忘了这件事,但是每当听到姥姥和妈妈发出的叹息又会不自觉的去回想二姨的一生,回想起二姨的葬礼。
二姨连接着我和老家的关系,有二姨在那村庄就永远是我的故乡,现在二姨走了,唯一的一根纽带也断了,我没有故乡也不再妄谈乡愁。
面对死亡,绝望比悲伤更深,因为知道,这一生再怎么思念也没机会再见了,这一世我们的缘分尽了。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