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作者: 大肚子鲸鱼 | 来源:发表于2016-10-08 11:09 被阅读0次

    1.

    “娘娘,外面风大,还是去歇着,您的身子……”

    夙愿只是抬了手,锦枝看了便不再言语,只命了人去取件披风来,已经十二月份,天气越发冷了。

    “锦枝,父亲可有什么消息?”她伸手抚着自己的腹部,八个多月的身子早已高高隆起,太医说,这段日子,更要小心些。

    “将军挂帅去平南域之乱,月前收到凤鸣的消息,说是一切顺利,最近并无其他消息传来。”锦枝接过披风,给她披上,仔细地系好系带。

    明明南域与大齐签订了百年盟约,怎会突然反悔,况且南域兵力并不富足,与兵马强壮的大齐对上,简直就是送死。

    难道南域新登基的王就如此没有脑子么。

    夙愿看着灰蒙蒙的天空,不知怎么,竟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心里有一丝异样。

    “锦枝,回去吧。”

    锦枝听了上前轻扶住她,慢慢进了殿内。

    “娘娘娘娘,不好了,前面,前面……”穿蓝色裙裾的丫头跌跌撞撞地跑进来,一下子跪在地上,脸色惊惶。

    锦枝还没来得及呵斥,夙愿就站了起来,双手护着肚子,疾走了两步。

    “出什么事了?”夙愿心里从没这么慌过,眼前昏黄,差点站不住,锦枝忙上前托住,方稳了身子。

    “娘娘,娘娘,翼孤城传来消息,我军大捷,只是,只是……”

    翼孤城是大齐南边边境之地,与南域一战,就在此处。

    “只是什么,你倒是说啊。”锦枝厉了眉目,把那丫头惊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没事,你慢慢说,只是怎么了?”夙愿又往前走了两步,示意锦枝扶那丫头起来。

    “只是夙将军身中敌箭,已经,已经,故去了。”那丫头说完又跪在了地上,似是怕她发怒,身子都颤抖了起来。

    夙愿抓紧了锦枝的手,那种晕眩的感觉再次袭来,她受不住地倒退了两步,迷蒙之间只看到了锦枝仓惶失措的眉目,就再无知觉。

    她从小母亲早故,父亲对母亲情深义重,不再续娶,一个人把她和兄长养大。

    她记得小时候总和兄长跟着父亲去军营里,看父亲练兵布阵,有时候父亲奉命出征,她便待在家里习武,希望能跟父亲一样,征战沙场。

    后来她如愿以偿成了这泱泱齐国唯一的女将,结果一纸诏书,她就变成了皇后,深陷宫墙。

    “娘娘,娘娘,你醒一醒,娘娘。”

    恍惚中好似听见锦枝的声音,身下撕裂一般的痛楚,她模模糊糊听见让她用力,可是她浑身上下都没有太多力气,她好累,真的好累。

    “娘娘,娘娘。”

    指尖突然感到疼痛,十指连心,夙愿使不上力气,微睁了眼,却看见锦枝泪流满面,紧紧抓着她的手,朦朦胧胧之间听到她说孩子,孩子,什么孩子?

    她似是忽然想起来,却是,她怀了那人的孩子,已经八个月。

    那人,夙愿忽然想起那人的眉目来,清冷如玉,不笑的时候更是冷若冰霜,拒人于千里之外。

    可是,她见过他笑的样子,那一日,他站在梅花树下,眼角眉梢均是笑意。

    他说,愿儿,你可愿意做我的妻子。

    他说的是妻子,而非皇后。

    她心里,几乎像花开一样。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不知怎的,她忽然有了力气,锦枝见了,忙将医女熬的汤药端了过来,一口一口地喂她喝下,末了,又将一小枚参片搁在了她嘴里。

    夙愿咬着牙,闭着眼,忍着一阵又一阵地疼痛,手指紧紧地抓着下面缠枝莲的锦被,汗水不停地从身体里冒出来。

    “娘娘,用力,娘娘。”锦枝紧紧地咬着自己的唇,几乎渗出血来。

    房间门口忽然传来了一阵骚乱,夙愿望过去,就看见一身朝服的那人踹了门疾步而来,珠冠还未卸下。

    “愿儿。”殷凪几步走到床边,一手扯了挡住他视线的珠冠,紧紧抓住她的手,嘴唇颤抖,眼睛通红。

    “子静哥哥,你,来了,我,我好疼。”夙愿喘着气,忍着越来越密集的疼痛,汗水流到眼睛里,她看不清楚。

    “愿儿,我在这里,我在这里,我会陪着你,愿儿。”殷凪咬着牙,握着她的手都在颤抖。

    夙愿说不出话来,身下的疼痛几乎要撕裂了她,她听着话用力,快要到极限的时候,忽然感到有什么东西滑了出去,接着便不省人事。

    2.

    梦中似有婴儿啼哭声,夙愿迷迷糊糊睁了眼,浑身疼痛。

    “娘娘。”锦枝听见动静便走了进来,将帐帘微挽。

    夙愿伸手习惯性地抚上自己的小腹,如今却是空荡荡地,心里顿时一慌。

    “锦枝,孩子,我的孩子。”她忙抓了她的手,慌慌乱乱。

    “娘娘,莫慌,孩子在嬷嬷那里,是位小皇子,娘娘可要看看?”锦枝轻轻拍着她的背,出声安抚。

    她微松了口气,点了点头,锦枝唤了人去让嬷嬷把孩子抱过来,便去倒了杯水,夙愿润了润口,眼睛盯着内室的门,直勾勾地看着,等看见门被推开,眼睛霎时一亮。

    嬷嬷福了福身,方将怀中襁褓递了过来,夙愿自知道自己有孕以来,曾请教过如何抱孩子,明明练的熟练,如今到了眼前,却有些手忙脚乱,还是旁人帮了忙,才稳妥了些。

    夙愿看着怀中略显瘦弱的婴儿,心里一痛,若不是……

    “娘娘,你看,小皇子在笑呢。”锦枝看见她的神色,忙找了话说,小小婴儿倒也恰巧嘴唇弯弯,好似笑了一般。

    锦枝挥退了人,蹲在床边,抚上她的手。

    “娘娘莫要担心,太医说,小皇子虽然是早产,不过好在娘娘身子康健,小皇子虽抵不上足月婴孩,倒也差不许多,娘娘宽心,切不可忧思过度,伤了身子。”

    “我知道,只是父亲征战沙场几十年,历经凶险无数,一个小小的南域,怎可能……”夙愿握紧手指,怀里的婴儿似乎有些不舒服,哭了出来,她忙松了松,轻轻拍拍他,看着他吮着手指,甜甜地睡去,眼睛里的泪再也忍不住落了下来。

    “娘娘,一切且等少将军回来。”锦枝握住她的手,夙愿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怀中婴孩,点了点头。

    她如今处在宫墙之内,凡事多有束缚,即便能互通消息,也是局限,只能等兄长回来。

    外面隐隐有人声,锦枝还没差人去看,门就被推开后迅速地关上,锦枝看见来人忙行了礼,殷凪挥了挥手示意她退下,她看了夙愿一眼,福了福身,就出去了。

    “愿儿可好些了?”殷凪搓了搓手,待到暖了方抚上她的额头,又摸了摸她的手,才放下心来。

    “我没事,只是……”夙愿刚想说什么,却被他打断,似是不经意,却又显得刻意。

    “愿儿说,该给孩子取个什么名,我思来想去,却总觉得有些欠缺。”殷凪低着头看着孩子,微微一笑,如冰雪初融,实在好看得紧。

    夙愿看着他,朝政辛劳,最近又雪灾频发,他忙得很,脸上也是越发冷肃,像这样的笑容,也是难得一见,她神色微怔,心里有些疼,手轻轻抚上他的脸,嘴唇张合,却什么也没说。

    殷凪也没抬头,只伸了手握住她的手,眼神温柔。

    怀中婴孩似是感觉到了什么,吐了个泡泡。

    3.

    孩子的名字定了下来,名曰耀灵。

    耀灵晔而西征。

    耀灵,亦指太阳,喻帝王。

    百官上下倒无异议,毕竟帝王当年一纸诏书昭告天下,只一位皇后,君无戏言,永无更改。况当年因外戚专权一事,众人已经见识到了上位的铁血手腕,即使有个别的,也只是心里嘟囔那么一两句,面上倒也不敢放肆。

    夙愿只觉得名字严谨肃穆,平日里倒不好耀灵耀灵的念着,只另取了小名。

    阿霙,倒是合了隆冬之雪。

    殷凪听了,也没意见,但他自己却不唤,只天天耀灵地念着,旁人均不敢做不合规矩之事,末了,只剩下夙愿自己那样叫着。

    阿霙。

    夙愿记得,父亲一直爱极了雪景,只因母亲名字里嵌了雪字,自此,念念不忘。

    “娘娘。”锦枝挥退了人,仔细关上内室的门,眉目深锁。

    “凤鸣传来消息,说少将军不日便可到京,只是因了护送夙将军的灵柩,不与大军同行,留下苍云四将镇守,只先行回京,不过……”

    锦枝顿了顿,抿了抿唇角。“不过少将军在回京途中遭遇刺杀,好在苍云四将暗中派人护送,倒也没出什么大事。”

    夙愿一颗心提上提下,比当初初上战场的时候还要提心吊胆,听到无事,心里的石头才算放下。

    “娘娘,凤鸣说那些刺客武功甚是高强,其领头的人一身剑术更是出神入化,他自己,也只是略占上风,只伤了那人左腕,便被那人逃走了。”

    夙愿一惊,凤鸣武功已至臻境,甚少有人企及,如今却只略占上风,怕是对方有备而来。

    “锦枝,等兄长回来,立刻通知与我。”

    “是。”

    4.

    夙愿记得那一天,风雪交加,天寒地冻,她求了殷凪回去送父亲一程,她知道不合规矩,可是那又怎样呢。

    是,她是大齐的皇后,自从她踏入宫墙之内,她就知道,她与父亲就只能是君臣之系,父亲见了她就只能称一句,皇后娘娘,再不能唤一声,愿儿。

    愿儿。

    殷凪还是同意了。

    夙愿一身素白孝服,跪在墓碑前面,明明是寒冬腊月的天气,她却丝毫不觉得冷,她只是忽然想起她入宫的前一天。

    父亲摸着她盘好的发髻,将一根发簪插到她的发间,她认得,那是母亲的心爱之物,自母亲故去,父亲便一直带在身上。

    “愿儿,入得宫里,好好照顾自己。”

    她知道父亲是极不愿意她入宫的,即便是帝王誓言,怕是也会扛不住时间的洗礼。

    可她愿意,她心里住着那人,她宁愿舍弃天地辽阔,万马奔腾,也愿意为了他困在这重重宫墙之内,做一个规矩的皇后。

    她的意愿,父亲从未拒绝过。

    夙愿跪在地上,俯下身去,手掌下面是重重的雪,凉意刺骨,顺着手臂一直刺入她的心里,疼的要命。

    “愿儿。”夙燃直起身来,轻轻地唤她,手伸过去,又缓缓地收了回来。

    身后苍云四将直挺挺地跪在地上,目光肃穆,只含着莹莹的光。

    夙愿闭上眼,眼泪一滴一滴地渗入雪地里,心里面,一片荒凉。

    风吹过,刚停的的雪,又开始飘飘洒洒起来。

    下了山,夙愿便见暗晔站在一辆黑漆马车旁边,一身黑衣。

    暗晔是皇帝所属暗云十四卫的统领,向来只为皇帝办差,如此倒是头一回。

    她只得与兄长他们道了别,走过去被锦枝扶着上了马车,只是转眼看过去,倒看见那人左腕处的一抹白色,待仔细看时却又没有了。

    外面风雪交加,马车里面却温暖如春。

    “娘娘,喝点茶暖暖身子吧。”锦枝沏了茶,摸着杯沿试了试温度,方才递过去。

    夙愿不知在想什么,木然地接过去,目光只看着外面,轿帘被风吹起,她一眼便看见右手握着缰绳的暗晔,眼神一紧,放下了茶杯。

    刚和兄长说起了当日的情况,兄长说,那领头之人是左手用剑,倒像是左撇子。

    别人不知道,她却知道的一清二楚,暗晔就是左撇子,况刚才她看见的一抹白色,倒更像是……

    夙愿抓着自己的衣服,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只是心里,太慌了,慌得她思绪紊乱,快要分不清首尾,只是有一个可怕的想法在心里滋生,让她喘不过气来。

    到了宫门,下车的时候,她故意站不稳,偏到了暗晔那边,一手抓住他的左腕,飞快地看了一眼。

    “娘娘小心。”锦枝忙过来扶住她,她顺势松开了手,眉目低垂,看不清楚神色。

    “多谢暗统领。”锦枝道了谢,方扶着夙愿转身离开。

    暗晔颌首,倒也没觉得什么不对。

    夙愿紧紧握着自己的手,指甲陷进血肉里,也丝毫都不觉得疼痛,却是心里太疼,一时竟感觉不到手心里,早已血肉模糊。

    当日父亲率兵出战,明明是必胜一战,不料途中遭遇埋伏,一众将士包括父亲,皆是万箭穿心,无一幸免。

    夙愿此刻想来却是莫名地讽刺,父亲征战几十年,不光凭的一身武艺,还有谋略,不然怎可能战功赫赫,毫无败绩。

    若不是有人故意,怎会毫无反击之力,一败涂地。

    她忽然想起那一年的事情来,新帝登基,外戚专权,年轻帝王并没有畏畏缩缩,反而大刀阔斧,整治得一干二净,那一次,腥风血雨,令人胆寒。

    如今,竟是……

    夙愿抱起熟睡的婴孩,狭长的眉目,挺直的鼻骨,还有花瓣般的嘴唇,无一不像极了他。

    一如他的清冷面孔,叫人一眼看去,就失了魂,没了心。

    阿霙。你要好好长大。

    5.

    南域之乱再起,夙愿知道,有些事情,该了结了。

    她一身素衣,素着面孔,头上不饰钗环,跪在长汀宫外。

    殷凪站在长汀宫门前,看着白玉阶梯下的人,抿着唇角,一身冷寂。

    “夙愿,你可知你在做什么?”他走下阶梯站在她面前,语气里,似是结着寒冰。

    “求陛下允臣妾同兄长一起出征。”夙愿拜下去,这是第一次,她唤了陛下,也是第一次,她以臣妾,自称。

    那人似是怔了怔,半晌没说话。

    “你走了,耀灵怎么办?”他软了口气,伸手想扶她,却被她躲了过去。

    “求陛下允臣妾同兄长一起出征。”她的头磕在地上,沉闷的响声在空气里响起,响在他们彼此的胸膛里。

    只是他们的心,都好像是石头做的,不见半分回响。

    “你不要后悔。”他终是动了气,拂袖而去。

    夙愿抬起头,看着飞檐的宫墙,突然笑了。

    南域之乱,夙燃挂帅,夙愿为将,苍云四将亦随。

    夙愿看着越来越远的城门,终是转了头,策马前行。

    南域再没风雪,只是心里,却是风雪。

    “哥,对不住了。”夙愿看着他往外走的身影,示意了一下凤鸣。

    凤鸣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一步上前便将那人制住,捆了起来。

    她本以为还有时间谋划,可是那人似乎迫不及待,事情太突然,她没办法了。

    “苍云四将!”夙愿眼神凌厉,站了起来,拿出苍云令牌。

    见令牌者,誓死听令。

    “末将在!”四名身披战甲的将领单膝跪地,双手抱拳,一声大喝。

    “从此刻起,将夙燃困于这主帐之内,违令者,军法处置。”

    “是。”

    苍云四将各守一个方位,手握军刀,目不斜视。

    夙愿收了令牌,走到 他面前,微微笑了笑。

    “哥,你好好呆在这里,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愿儿,你不能去,那是圈套,你去岂不是去送死么。”夙燃抓住她的手,眼神凄惶,一不小心就说漏了嘴。

    “哥,你不是也知那是圈套么,如何要去,今日,纵是送死,我也要去。”夙愿伸手拿下他的手,眼神平静,勾唇浅笑,显然她也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兄长聪慧,她知道的事情,想必他也清楚,只是为何仍要将自己身陷囹圄,不过是因了她和阿霙。

    “愿儿!”他喉咙干涩,心里像是有一把刀子在翻搅,疼得要命。

    “哥哥不是最爱逍遥自在,不爱朝廷纷争征战沙场么,以后哥哥,可以如愿了。”

    夙愿转过身去,拿起面具,走到帐门前的时候停下,手指掀起帐帘。

    “请兄长替我给爹爹上香了,此去,我怕是赶不上了。”

    夙愿一身银色甲胄,翻身上马。

    谷地天险,最是适合伏击之处。

    她自是知道,兵法谋略,她最是清楚不过。

    漫天箭雨袭来,她看着微微沉暗的天空,透过面具看着谷地上方一身黑衣的人。

    战场厮杀,也抵不过他一身清冷。

    夙愿听见箭矢穿透骨肉的声音,伸手拿下面具,如画红颜,浑身血色,成功让那人变了神色。

    她微睁着眼,看着那人破空而来,她看见他声嘶力竭地喊着什么,她听不见,只是漫天的箭雨,突然停了。

    “愿儿。”他伸手环住她往下坠落的身子,手足无措,眼睛赤红。

    “求陛下……放过我兄长,他此后,闲云野鹤,再不会关……朝堂之事。”

    夙愿朦朦胧胧看着他清冷的眉目,忽然想起那一日梅花树下他说的话。

    愿儿,你可愿意做我的妻子。

    她微笑。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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