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人间

作者: 杳如年 | 来源:发表于2023-04-30 15:32 被阅读0次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杳杳,你已经定好票了吧?”

    “嗯,订好了,我明天凌晨的车,再晚就要下大雪了。”

    “那行吧,你还是要注意安全啊,我就先走了,你一个人要锁好门窗!”

    “好的,一路顺风,再见!”

    苏斯杳笑着送走了宿舍最后一位室友,这间一直吵吵闹闹的小房间像是一瞬间沉寂了下来,总归还是有一些让人感到不适应的。不过没关系,明天我也要坐高铁回家了,过完这一夜就能回到家,就能见到爸爸妈妈了,想到这里苏斯杳不禁长舒一口气,忙忙碌碌了一个学期,总算是可以休息休息了。她唇角微扬,眉眼舒展,轻快地放下手里的书本,将手机调为振动,随即摘了眼镜,关上灯,便躺在床上静静等待睡意的来临。

    夜里很安静,可能是因为学校里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

    天气预报说夜里会有雪,说是会越下越大……

    夜深了,鹅毛般的雪,一层一层地扑下来,压打在玻璃窗上。苏斯杳隐约听见扑簌簌的声音,微弱而朦胧,缓慢地,不断地响起。

    “嗡——嗡——”

    “嗡——”

    一片漆黑之中突然闪起了刺目的光亮,一阵阵震动之中苏斯杳迷迷蒙蒙地眯着睁开了眼睛,她在枕边摸索着拿起手机,凑近了看。

    3:40。还早着呢。

    是来电显示。是谁?

    “喂?”苏斯杳声音沙哑地出声。

    “你好,这里是南临市江宁区公安局,请问你是苏安通先生的女儿苏斯杳吗?”

    “什么?”电话里传来的声音陌生而遥远,苏斯杳感觉有点听不清楚。她坐起身,手指按了几下音量放大的键,她凭着印象回答道:“我是苏斯杳。”

    “苏安通先生和刘雅君女士是您的父母吗?”

    “啊,是......”苏斯杳脑子里混沌不明,反应也有些迟缓。

    “您现在在南临市吗?”

    “不在,不过我明天早上就到南临。”说了这些苏斯杳终于忍不住发问:“是出了什么事吗......”

    这时她恍然惊恐地停下,才意识到自己方才脱口而出了什么,才意识到这深夜里来的一通电话是正在发生在她眼前的事情。

    “苏小姐,很遗憾地通知您,”电话里的声音短暂地停顿了一下,:“您的父母于昨日晚上十九时三十分在朝武路上发生车祸,经抢救无效,在二十一时十五分确认死亡,请您来派出所办理相关手续,领回您父母的遗体......”

    后面说了什么苏斯杳已经听不清楚了,或者说她根本不想听清楚,她只是问了一句:“你说什么,你在开玩笑吧?”

    苏斯杳直接挂断了电话,她已经不想再听了。

    爸爸妈妈的手机是从来不关机的,她一边想着,一边快速地拨通了父母的电话。只要爸爸妈妈接了电话,就没什么了。

    “嘟——嘟——”一声又一声,有规律地循环,在下一次出现提示女声之前挂掉。然后再拨通,依然是这样一个循环。没关系,换一个电话打,她找到通讯录里“妈妈”两个字,轻轻触碰,转入了通话界面。

    “嘟——嘟——”

    通话界面的声音一次又一次地响起,回荡在这个一片漆黑的小房间里。此时外面的风雪像是停了个干干净净,一点声音也没了。手机发出的突兀而刺目的光长久地亮着,照亮了一张惨白如死的脸。苏斯杳浑身冰冷地下了床,才发现室内竟然一片明亮。拉开窗帘,大雪竟已经铺了满地,雪色与月色交织,天地间恍如白昼。

    她锁上门,一言未发,拖着箱子离开了学校。这时夜还很深,人们大都还在睡梦之中,苏斯杳没有和任何人告别,迎着风奔向了车站。遥遥地,暖黄的路灯照亮了那一串孤零零的脚印,正被铺天盖地的琼花掩去。

    苏斯杳已经记不得自己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登上了车,下了车,又一路走到家门口的了。脑袋木木的,但她知道自己很清醒,她只是暂时停止了思考而已。在这种静止之中,她竟然感受到了一丝安心,似乎只要还在路上,她就不用去思考这件事情的真假。

    银白色的列车如银线划过大地,串连起这片广袤土地上的南北两半,将人们带往各自的归去,苏斯杳希望它也会将自己带回她的归处,她在心底祈祷。

    钥匙旋进,轻轻一推,就像她曾无数次做过的那样。

    门开了,一如往常。

    空无一人。

    “妈?”她把箱子拖进来,立在鞋柜边上,环视着屋里,喊道:“爸——妈——”

    毫无声响。

    她立在原地急促地喘息着。

    过了好一会儿,她转身跑了出去。

    苏斯杳被警察带领着到了冷库。

    空旷的房间里,到处都是金属的冷冽的光,寒气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将她团团围住。陪同她的警察无声地立在一旁。一个穿了一身白色,戴着白色口罩,白色帽子的人打开了金属的柜门,将遗体推出,随后静静地退至一旁。苏斯杳的目光从一进来就追随着他们的动作,一错不错,现在他们停下来了,她应该动了。

    或许是太冷了,苏斯杳的动作有些僵硬,每一下都显得很缓慢,那张苍白的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然后,她慢慢掀开了白布。

    她立在那儿,静静地看了一会儿,不知道在想什么。

    这一时,这间惨淡房间里的所有光都像眷顾似的,柔顺地披落在她身旁,她眼中的一切都被映照得那样清晰,陌生,熟悉,过往正在她眼前变得面目全非,那长长的时光行至此处,竟然像是只剩下了眼前这一个冷冽的画面,令人心惊胆战。

    苏斯杳伸出手,抓起父亲的手,父亲的手有厚厚的茧,手掌很宽厚。她的两只纤细的手一上一下,将父亲的手握在掌心。她从小身体寒,一到冬天就手脚冰凉,热乎不起来,父亲就总是一边骂她懒,说她不肯多运动,一边这样一上一下地将她冰凉的手拢进掌心。那双宽大的手掌永远都是暖烘烘的,热气会密不透风地将她的手拢住。

    怎么现在变得这么冷,怎么会比她的手还要冷......苏斯杳的呼气声时强时弱,某一刻又像是静止了一般悄无声息。只见她像是再也撑不住了一般,一点点跪了下去,她的头垂放在握着父亲的手上,弓着身子,没有声音,只眼泪一大滴一大滴地滚落,砸在地上。

    她像是要溺死了一般。

    悲伤眼泪在这片空间里激起了波纹,一切都在为死亡默哀。

    心口的大洞灌进了眼泪,她的一切都在流逝。从昨天到现在,一路不停地走到这里,她真的已经没有力气了。

    跌跌撞撞地爬起来,泪眼模糊,她踉跄着扑到另一具盖着白布的遗体旁,颤抖着掀起了白色的布,濒死一般,艰难地吸气,那气息还未溢出便戛然停滞在胸中——白布之下,那里正躺着她的母亲。

    她猛地闭上眼睛,双手死死地抵住自己的额头,她痛苦地出声:“为什么……为什么,怎么会这样……”

    没人能给她答案。

    “我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车祸是怎么发生的。”

    在被一旁的警察搀扶起来带到接待室后,她奇异地平静了下来,开口说了第一句话。女孩苍白漠然的脸上泪痕未干,像一枝被风雨摧折的花,下一刻就会坠落,凋谢。

    可谁也不知道如今是怎样浓烈的恨意,正在这幅平淡的皮囊之下猛烈地燃烧。一面焚烧着她,一面支撑着她。

    对面的女警察看着眼前的年轻女孩,面色不忍,她斟酌着尽量轻柔地说道:“当时你父母的车辆正行驶着,对面的一辆货车突然失控,然后两车相撞......”

    “货车司机在哪?”苏斯杳问出这句话时,一双漆黑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对面的警官,执着地等待着答案。

    那样的眼神,女警官微微一愣,随后发出一声叹息:“他死了。”说到这里,她也抬起头直视着苏斯杳,缓缓说道:“准确地来说,他在车祸发生前就逝世了。他开在车的途中因过度劳累突然猝死,致使车辆失控,造成了这起车祸。”

    这句话就像冬日里的一盆冷水,直直地淋在苏斯杳身上,她几乎要冻得打颤了。

    “司机的家属现在也在这里。”

    浑浑噩噩地,她被领到了另一个房间门口,房门虚掩着,从门缝里她看到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正在低头抹泪。枯草般的发丝凌乱不堪,双眼红肿,肩背垮着,怀里还抱着一个年幼的孩子。她正对着警察说话。

    “孩子一出生就有病,我和他爸爸从农村来到这就是为了给孩子治病,费用高,我们两个没日没夜地干活,可现在......”她捂住脸,像是再也撑不下去,“孩子他爸就这么走了,我们一家还害了别人......怎么办呐,这要怎么办呐......”

    毫无征兆地,正在哭诉的女人抬起了头。两道眼神交汇,一道冰冷,一道不安,同样的死灰一般的悲哀。

    女人一下子站了起来,有些手足无措的立在原地,脸上的神情痛苦而惊惶,她流着泪,嘴唇嗫嚅着说不出话来。门被苏斯杳身边的警察推开,一下子,女人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伏着身子向着苏斯杳,一遍一遍地哭着说:“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们对不起你,是我们对不起你们......”她抱着怀里的孩子不断地磕头忏悔,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重复地说着:“对不起,对不起......”

    那被她抱在怀里的孩子看到哭泣的母亲,嘴一撇,也开始细弱地哭泣。

    女人跪伏在地上,已经顾不上哄孩子。心中的苦涩和委屈无可言说。她只能抱紧了他。她知道就算道歉千万次也不能弥补这一切,如果可以她恨不得拿命去偿还这一切,但此时此地她什么也做不了。丈夫走了,她还有孩子,他们一家欠下的债永远也还不清......

    旁边的两位警官看到这一幕,心有不忍,上前想去将她搀扶起来,然而下一秒他们又顿住了,悄悄看向面无表情的苏斯杳。

    无奈,无力,弥散开来,笼罩在他们的心头。命运如此弄人,人何以堪?

    此时此刻,苏斯杳心里就只剩下麻木了。她又冷又累。

    上天像是在开玩笑一般,故意地折磨她,夺走了她的父母,现在竟然连恨的机会都不愿给她。之前她曾想过自己会去向凶手展开最狠毒的报复,质问,撕打,辱骂,恶毒的诅咒,永远不会原谅,要让他们不得安宁。可是现在,她看着地上的可怜的女人,孱弱的孩子,一个和她的一样破碎的家庭,一样残酷难料的命运,她疑惑极了——到底谁是凶手,她的恨和怒火又要向谁焚烧?

    一时之间恍惚,只觉得天旋地转,苏斯杳竟然生出一种何以在此,何以为之的迷惑。

    她面无表情,任由眼前的一切就这样发生着,然后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

    她回家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竟然已经无处可逃了。天地之间,再没有为她遮蔽的地方,风雨淋漓,孑然独行。

    她把自己关在家里,不想吃也不想喝,只是昏昏沉沉地睡着。

    直到一个人的到来。

    “斯杳。”来人西装革履,戴着一副眼镜,眼中闪烁着担忧,是爸爸的朋友,张叔叔,是一名律师。

    两人坐在客厅,苏斯杳先开口道:“张叔叔,这个事情的后续,我想麻烦您来处理。这些事情,我相信您,只是我不想见那家的人,不要让他们来找我,也不要联系我。”

    她抬起头,目光空空:“我已经联系了殡仪馆,很快就能让爸爸妈妈入土为安了。”

    她站起来深深地鞠了一躬,说道:“麻烦您了。”

    “你这是什么话,你爸爸是我的好朋友,过去帮了我很多,这都是我应该去做的。”张明立刻起身将她扶起,“斯杳,我尊重你的决定,等到这一切结束,我会告诉你。”

    临走前张明转身,看着憔悴不堪的苏斯杳,忍不住劝说道:“斯杳,你阿姨听说了家里的事情,很担心你。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都希望你可以在我们家休息一段时间,这么久没见了,她也一直念着你。”

    苏斯杳淡淡地扯出一个微笑,轻声说:“谢谢你们,叔叔帮我谢谢阿姨的挂念,我现在,还好。我这么大了能照顾好自己,等我处理完父母的事情,我会去探望你们的,到时候再陪阿姨说话。”

    张明已经听出了苏斯杳话里的拒绝,也只能在心里无奈地叹息,面上温和地说道:“好,我会告诉你阿姨的。你要照顾好自己,有事一定要联系我们。”

    “谢谢您,张叔叔,再见。”

    “再见,你快回去吧。”

    张明转身离开,他其实已经预料到了苏斯杳的拒绝。这个孩子从小就是这样的,礼貌,温柔,但永远和别人都有着淡淡的距离,不愿意麻烦别人,不愿意拖累别人,对别人从无期待,也没有什么信赖,虽然是独立的,但是未免太过于孤独,如今又没有了父母......张明满心的愁绪和悲伤,但也无可奈何,他只能尽力关心这个孩子,即使她或许不会接受。

    关上门,就好像与外面的世界分离开了,干干净净,无牵无扰。

    苏斯杳抱着膝,蜷缩在沙发的一角,目光落在某处。

    窗外云影变幻,上一刻光亮还刺目,下一瞬世界却像是被笼罩住了一般,白日坠夜。原来就是这样的吗,这样才是正常的吗?她在书里读到过无数次的悲剧,知道人和人总是要分离,知道生活无常……多好笑,她原本就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

    她再回过神来的时候,面上一片冰凉。她看着外面看得入了神,就好像一切都没什么变化,这里仍是从前的家,有爸爸有妈妈,有她,有安静的温暖,有洒落的阳光。爸爸妈妈可能只是携着手出去买菜了,他们一会儿就会回来,回来给她做最爱吃的菜。

    呼——

    她仰起头,闭上了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极缓慢地吐出。

    她从前总觉得自己长大了,可当命运的暴雨铺天盖地地倾盆而下时,她才明白,一直在推着她向前的,究竟是怎样的一股力量。

    这个冬天很冷,南临下了大雪,这个城市是很少会下雪的。

    苏斯杳在连日的风雪中安置了父母。她把父母的遗像摆在了正厅,这样她每天一抬头就能看到他们,她向他们保证会照顾好自己,因为这是他们最大的牵挂,她如果不照顾好自己,父母又怎么能安心地休息。

    起初的几天里,苏斯杳还会自己做饭,打扫卫生,出去买东西,散一会儿步,再和父母说几句话。但慢慢的,她感觉到疲倦,三餐变成两餐,两餐变成一餐,她后来也不怎么出门了,也不再散步。她在中学的时候养成了散步的习惯,一直保持着,那时她孤身一人走在安静的小路上,心里没有一丝的恐惧和不安,而知道现在她才知道,从前孤身的勇气,都只是源于身后的陪伴。

    苏斯杳已经忘记了自己是怎么浑浑噩噩地过完了年前的时间。除夕张叔叔一家来了电话,请她去他们家过年,苏斯杳迟疑了一下,轻声答应了。张明很高兴,说下午和张阿姨一起来接她。

    他们想安慰她,她也想真的被安慰,但她知道不行的。她尽量表现出轻松的样子,和他们说话,吃饭,最后在婉拒了留宿的邀请后回到了家。

    她进门的时候忽然恍了神,等到关上门,最后一丝光亮也被遗落在外,她才发现自己忘了提前打开灯。屋里很黑很静,又空又大,从前她总害怕,觉得黑暗中像是蛰伏着人类所能想象的一切恐怖的东西。然而现在她站在这一片空寂的黑暗中,毫无所惧。

    对啊,一个一无所有的人,难道还会惧怕鬼神吗?她自嘲地想着,不知不觉间手一松,钥匙落在地上。她本想弯下身子捡起来,却是忽然颓坐在墙边。

    她掩面而泣。

    过完年她便申请提前回到学校,她其实很想再陪父母一段时间,但也知道自己已经无法再独自在家里了,她想或许在其他环境里会好一点呢。人们都说时间能冲淡一切,她也会好起来的吧。

    然而这样的幻想在她忽然晕倒在学校之后便彻底破碎了。她吃不下,睡不着,不想动。苏斯杳知道自己现在的状态根本无法去做事。

    她自己提交了休学申请,离开了学校。

    她离开学校,又回到家的时候,正是南临的雨季。

    当阴沉沉的云慢慢地覆盖住整片天空时,苏斯杳不禁疑惑,这座城市为何总要以风雨相迎她的儿女?

    出了车站,天色已经暗下来了,外面风雨淋漓,但苏斯杳没有直接回家,她戴上大大的外衣帽子,拉着自己的箱子漫无目的地走着。她也不知道这是在向哪里去,只是不想停下而已。那座房子曾经是她的家,如今却让她不敢踏入,当过往的温暖尽数成灰,余烬的惨淡更剜人心肠。

    不知道走了多远。苏斯杳站在大桥上,看向一片空茫夜色之中的广阔江面,那里黑浪翻涌,银光闪烁——

    遥遥地望见万家灯火,人潮涌动,车水马龙。

    命运的重击毫不言说地突然袭来,父母的意外身亡,毫无预兆,如当头一棒击得苏斯杳眼前一片模糊......悲痛欲绝,迷茫无措,一下子她全然不知为何还要继续生活,这世上已不再有她的亲人,剩余的一切,都真实地与她全无干系......

    生命的意义究竟是什么,人生的重量究竟在哪里,我们到底为什么,为什么要一次次地与那将我们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可怕的命运搏斗,一次次遍体鳞伤?

    雨下得愈发大了,不一会儿就将苏斯杳浑身浇透。雨打在她黑色外套的帽子上,顺着帽檐流下,沾湿了她额前的碎发,洗淋着她的面庞,她就这样站在大桥上,不知冷,不知痛,不知前路,不知未来......她走近桥边的栏杆,越走越近,想要看清眼前的迷雾。

    大雨砸落的声音杂乱而又奇异地拥有了某种规律,在这接连不断的节奏里,她的思绪也越来越飘忽,神色越来越空茫。

    大雨并不在意她,与这天地间的雨幕相比,她就像是幕布的一个边角,即使掀起了一些褶皱,又能如何呢?无关的,雨会继续落下。耳旁是淋漓的雨声,眼前是接续不断的雨幕,心跳渐渐和周围的声音相合,现在她仿佛像雨一样轻盈,像雨一样落下。这些天以来,三个月,八十九天,此时是她内心最为安宁的时刻。

    迷幻的夜里,沉默本身便是一种引诱,与绝望的心共振,催生出冷冽的决然。

    苏斯杳扶着栏杆闭上了眼,她贪恋着此时的安宁,困倦如浪潮袭来,她想就这样睡下去吧。这样的思绪之下,她的身形开始无意识地微微摇晃,纤细的身子危险地立在风雨中的栏杆旁,就要沉坠入夜。

    “小姐。”

    这一声就像是梦里传来的声音,和风雨一样的飘忽,清淡。苏斯杳略有些迟钝地睁开眼睛,望向声音的来处——一个人,正立在伞下。

    “如果不知道该去哪里,不如跟我走吧。”

    “当然,如果你愿意的话。”

    他站在伞下,隔着层层的雨幕,看向雨中一身狼狈的女孩。

    苏斯杳最先看到他黑色大衣的衣角,然后是握着伞柄的手,很漂亮的手。视线迟钝地上移,越过伞沿,她看见了他的脸。他的面容在雨珠坠落间时隐时现,似乎看清了,又像遮掩着,但那双眼睛清亮,平和,一片坦然。

    在这样一个雨夜,这样一个被光亮所遗忘和抛弃的地方,两个全然陌生的人在此相遇了。

    在今天之前,如果有人告诉苏斯杳,她会毫无抗拒地跟着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人走,且不知道要去往何处,她一定会觉得这个人疯了。但是现在,苏斯杳看着眼前的那个人——他撑着伞安静地站在远处,从未贸然上前,只是站着等待她的回答。

    周围雨声嘈杂,水汽氤氲,但她的声音竟然如此清晰地响起。

    “好。”她听见自己说。

    话音落地,伞下的男人动了,他迈开步子穿越雨幕向她走来。这短短的一程路,像是逃越了时间之网,一切都在定格的画面里发生,等待的时间眨眼即过。苏斯杳再回神的时候他已经来到了她身前,正将伞撑在她的头顶,看向她的行李箱,询问道:“需要我帮忙吗?”

    站在伞下,苏斯杳才发现,他很年轻,看起来很年轻。他给人的感觉有些难以说明,苏斯杳看不出他的年龄。

    见湿淋淋的女孩懵然无语,他没有再多问什么,只伸出手接过箱子,说道:“我们往这边走吧。”

    苏斯杳没有说话,微微点头。

    鞋子早已湿透了,她毫无所觉,一脚一脚踩在积水的地面上,跟着身侧的人向着黑夜深处走去。

    此时她的内心奇异地平静,没有悲伤,没有迷茫,也全无害怕,只有近乎自弃的无畏。

    沙沙的雨声响在耳侧,很安静,她静静地听着。而她身侧的人也并未说话,只是缓缓地走着,保持着不冒犯而又不疏远的距离,他清淡的目光落在雨夜中,苏斯杳平白地觉得,他一定同她一般也在听雨的声音。

    不知道走了多久,他们停在了一座房子前。房子之后有模糊不清的黑影,像是连绵的山。

    苏斯杳看着眼前的房子,这不是她日常所见到的住房,更像是一座旧时候的庭院——黛瓦白墙,飞檐斗角,木制的大门,还有铜环悬挂。她跟着男人缓缓走进,院子里有假山,一个小池塘,木制的亭台,有环绕的回廊,檐角悬着檐铃,还有一些树木,花草。穿过庭院到了厅前的回廊,他将伞轻轻移开,收起,抖落了水珠,将它立在檐下。

    他引着苏斯杳进到屋内。屋里有中式的风格,也有现代的元素,十分简单,透露出和主人一样的沉和。

    “那边是一间空余的房间。”他抬手指向一个房间,说道:“房间里有独立的浴室,你现在应该需要先洗梳。“说完,他又将箱子送回她手中,澄然的目光看向她的眼睛:“你在这里时,那间房间归你所有,你可以随自己的安排,不必拘束。”

    末了,他又缓声加了一句:“我的房间就在正厅的另外一边,有任何事都可以来找我。”

    苏斯杳懵懵地回神,看向四周——自己竟真的来到了一个陌生人的家中,甚至准备留宿。理智告诉她,她正在做一些危险的事,但另一方面,她并没有感到任何的威胁,她甚至想着,还有什么可怕的呢?她早已无处可去,无路可走了不是吗。

    置身此地的安心让她惰于挣扎思考。而且至少现在,她想暂时停在这。

    准备接过箱子,她才想起要发问:“谢谢,我要,怎么称呼您?”说到“您”的时候她略微迟疑了一下,却也想不出更好的说法了。

    闻声他笑了笑,依然是没有脾气的样子,说道:“我叫宋祁。不必客气,‘您’字就免了吧。你可以直接称呼我的名字。”

    “不好意思。”苏斯杳微微不自在,随后也说道:“我叫苏斯杳。”

    “还有,”苏斯杳思考着自己要怎么表达才不显得冒犯,迟疑着问道:“你为什么会带我到这里?”

    宋祁这次却略有迟疑,好像未曾预料到这个问题般。过了一会儿他还是平缓地答道:“我看到你一个人在雨中站了很久,身旁立着箱子。你站在桥上,也并未撑伞,只一直看着江面,我想你或许暂时无处可去,需要帮助。”

    这个理由,很正常,却又不是那么正常。应该没有几个人会这样轻易地收留一个陌生人吧。但同时她又自然而然地觉着,这像是眼前这个人会做出的事。

    脑袋混混沌沌不太清醒,苏斯杳神色恹恹。她现在感觉很疲惫,而这里的一切都让她觉得平静,安静,所以下意识地抛弃了疑惑,她向宋祁表示了感谢,便进了房间。

    这间房间的风格和外面很像,整洁,温和,但没有一丝生活的痕迹。苏斯杳无力多想,放下箱子,洗漱完,便支持不住地睡了下去。睡前她迷迷糊糊地回想着今天发生的一切,却发现自己竟然不太能描绘出宋祁的模样,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温和,清淡......她想着,或许是因为太困了吧,想着便阖上了眼.......

    这一夜很静,只有风声和雨声。

    一夜里,苏斯杳不知道做了多少个梦,脑袋昏昏沉沉,她好像梦见了爸爸妈妈,从前的同学,还有一个很久没见,久到她几乎要忘记的一个人。

    “早上好。”

    苏斯杳穿戴整齐,走进正厅的时候,便看见站在屋檐下的宋祁,他穿着简单的运动装,正望向外面。这时她看清楚了,昨日院子外面的黑影竟真的是碧色的山,缭绕着云雾,似远似近。她收回目光,望见宋祁头顶的屋檐上悬着一只铜制的檐铃,正随着晨风微微晃动。

    听见声音,他微笑着回头,和她打招呼。

    苏斯杳昨天一直神思恍惚,这时略略清醒过来,发觉自己正处在别人家中,才感到有些不自然。

    这样打扰别人实在是太不合适,而且实在也不适宜久留,她想了想,轻声开口道:“宋先生,谢谢你昨天的帮助,但我在此未免还是太打扰你了,我今天收拾一下就准备离开了,给你添麻烦了。”

    宋祁转过身来,神色浅淡,就像晨间朦胧的日光,他问道:“你知道自己离开后要去往哪里吗?”

    这话听起来说不上哪里有点奇怪,苏斯杳下意识地回答道:“其实我家也在这座城里。昨天,只是有些意外,我稍后便会回去了。”话毕,她涩然止口,无声地站着。

    他看着她闭口不言,一点一点,静静地被阴影笼罩,就好像又回到了那片连绵不绝的雨中。

    他微微摇了摇头,轻声开口道:“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这时,他正望着她的眼睛,清澈的目光也像是望进了她的心里。“苏斯杳,”他慢慢喊出她的名字,“当时你站在雨中,望着江面,那么久,你想要做什么。”这句话是询问的意味,但却不是询问的语气。

    一刻之间的朦胧心思就这样被揭露,似乎又回到了风雨飘摇的那一刻,苏斯杳有些哑然,看向他,不知该说些什么。

    一阵沉默。

    “你喜欢这里吗?”宋祁看向外面,轻飘飘地转了话题,全不似刚才一时显露的锐利。

    苏斯杳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正见远山如黛,雨雾如烟。

    她真心地答道:“这里很美,也很安静。”

    “那姑且就多停留一阵吧。”

    “但......”她下意识说出拒绝的话。

    “你不用担心会给我造成什么麻烦,这里只有我一个人住着。家中薄产,还是足可以招待一位客人的。”

    他温和地看向踌躇的女孩,神色未变,却说道:“我也曾像你一样,无数次站在雨中,思索着意义何在。”

    “是继续茫然地坚持着,还是任由自己坠入渴求已久的安宁。”他的声音落下,又随风而逝。

    “谢谢你。”苏斯杳沉默许久,答道。

    她没有追问他是否已经找到答案。

    “既然你已经休息好了,不如和我下山走一走,买些东西。对,还有你的早饭。”

    “好。”

    苏斯杳拿上手机和包,跟着宋祁出了门。她看了看时间,竟然才六点半。她是有早起的习惯,却没有想到宋祁也醒得这么早。

    走出大门,苏斯杳才看清了此处的全貌——这座院落竟然是建在山上的,只是没有那么高。这一片的地势错落起伏,山下更低处竟然有一处城镇——大概是城市边沿处还没有被改造的村庄。他们沿着山间的小路下山,一路上林木疏落,既有山间的清新和阴凉,又有阳光洒落的温暖明亮,更难得的是却也没有因为树木太过稠密而显得阴郁沉重,积压得毫无生机,处处都是灵动的美。

    苏斯杳向下走着,隐隐约约听到有嘈杂的人声传来,猜想大概是快要到了。

    突然,她遥遥地看见有什么正向他们跑过来,黑黑的一团影子在灌木中隐现,越来越近。

    她心下疑惑,也有些紧张,顿住步子看向身边的人,问道:“宋,宋祁,那是什么?”

    “什么?”宋祁也停住步子,看她突然紧张,温声问道:“怎么了?”

    “好像有什么东西朝我们过来了。”

    “别紧张,这里是没什么危险的。”他沉声说着,并无一丝慌乱,身形隐隐挡在苏斯杳身前,看向黑影的来处。

    清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两人都静静地站着没有向前。

    它穿过灌木丛的声音愈发清晰,越来越近。

    下一秒,一下从林间跃出——一只大黄狗?

    “汪汪!”大黄狗欢快地叫着,尾巴摇得飞快,几瞬便奔至宋祁身边,兴奋地围着他转圈。

    宋祁拍拍它的脑袋,笑着看向苏斯杳,“别担心,这是阿福,是村下人家的。”

    “啊,原来是一只小狗。”苏斯杳有点不好意思,为自己方才的大惊小怪。

    阿福不怕生,噌地一下又窜到了苏斯杳身侧,围着她嗅来嗅去,随后便昂着脑袋,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就一眨不眨地盯着她,那里清澈地映照出周围的天空,树影,还有她。

    苏斯杳被它这幅样子逗笑,也俯下身揉揉它毛茸茸的脑袋,说道:“你好啊,阿福。”

    两人一狗继续向前,阿福一路欢快地带着他们到了山下。

    依然从事着农作的村民们都习惯早起,这个时候恰正逢上村中的早集。

    纵然在山上就隐隐闻着人声,猜想着大概山下也不会冷清,却也没料到竟会是这样的热闹。村里路的两旁密密匝匝地摆满了小摊,卖菜的,卖衣服的,卖鞋子的,还有各种农具。村民们就在地上铺一张布,或者摆个小架子,放上东西,搬一个小马扎坐在一旁,时不时吆喝两声,或者悠闲地聊天,再抽上几口旱烟。

    赶早集的大部分都是爷爷奶奶,或者是大叔大婶。他们大都骑着小小的三轮车,或者推着看起来很古旧的自行车,一边慢慢地逛,一边和周围的摊贩、行人们用方言闲谈着,黝黑的脸上笑得淳朴,声音洪亮。

    “这里真是好热闹。”苏斯杳由衷地感叹。这会儿她脸上红扑扑的,不知是被阳光照得,还是被这里的烟火所感染。

    “嗯,这里一直是这样。”宋祁也微笑着,轻声说道。

    阿福迈着小碎步,神采奕奕地在前面开路。村民们看到它也都给它让路,笑着说:阿福啊!”

    “阿福又出来转悠了!”

    “刘奶奶呐?”

    苏斯杳惊奇地看着阿福“汪汪汪”地依次回应,就像是真的听懂了一样。

    “哦,阿福,小宋也来了!”

    “是的,去刘奶奶那里。”宋祁也微笑着打招呼。

    原来宋祁也和这里的村民相熟。

    “我有时会下山,向村民们学习一些东西。”像是觉察了她的目光,宋祁说道。

    学习?苏斯杳有点疑惑,正想着,阿黄停下来了,“汪汪”两声走进了集市边上的一处院子。

    “阿黄回来了!”屋里传来一个老人的声音,应该就是“刘奶奶”了。

    正想着,宋祁走进了院子,苏斯杳也紧跟着。原来院子里是个小小的早餐铺子。

    一个婆婆正端着两碗豆腐花向前面走,看到来人便扭头向宋祁招呼着:“来了!我先把这给人送去,你们先坐!”说着便步子稳健地向前院去了。她那一头银发在阳光的映照下闪闪发亮,整个人精神矍铄,不见一丝疲态,银白的色泽也显现出一种别样的美。

    “我们去前面坐吧。”宋祁说道。

    “嗯。”

    “来了来了!”两人刚一坐下刘奶奶就迈着步子过来了,她笑着打量苏斯杳,问道:“小宋啊,这位是?”

    “刘奶奶,这是我的一个朋友,受我邀请,小住一段。”宋祁微笑着回答。

    苏斯杳也笑着向她问好:“奶奶好,我叫苏斯杳。”

    “你好你好,姑娘可真是标志!”

    “谢谢您……”乍一被一位长辈这么直白地夸赞,苏斯杳有些不好意思。

    好在刘奶奶没有再继续,而是问道:“你们二位今天想吃点什么?”

    “我还是老样子就好。”宋祁温声说道。

    “那我也和他一样吧,辛苦您了。”苏斯杳向刘奶奶点点头。

    “好嘞好嘞,稍等啊!”刘奶奶看着眼前的两个人,笑得像一朵花一样,连皱纹都显得比平常深了,走去后院准备饭菜了。

    “今日山上的庙里也很热闹,姑娘有心可以去看一看。”

    “嗯?”苏斯杳从碗中讶然抬头,不知道刘奶奶怎么忽然来此一说。

    刘奶奶笑着看向她,“丫头看着是多思之人,不如转一转,权当是散散心,让小宋陪你一起去。”

    离开的时候还是阿福陪着,大黄狗摇着尾巴将他们送到村口,冲着他们“汪汪”两声,便转身准备回家了。苏斯杳也挥挥手向它告别。

    宋祁看着她盯着阿福离去,笑着,说:“时间还早,我陪你去山上看看吧。”

    苏斯杳此前从没有去过寺庙,她从前并不相信神佛,事实上也没什么时间,但现在,她也想去看看那种传说中的清净之地。

    “好。”

    宋祁带着苏斯杳从镇的另一边向山上去。山的这一侧比方才的那条小路要幽静得多,两侧的植物密密匝匝,迎面扑来冰凉的气息,仿若水汽氤氲,但不太真切。

    “这山上有山泉吗?”苏斯杳一边走着,问道。

    “嗯。有一口泉在山上的庙中,顺着山势下去。”宋祁走在石阶上,不急不缓。

    苏斯杳看着宋祁的身影,那种种隐隐约约的感觉又笼罩心头。

    “宋祁。”她突然出声。

    宋祁闻声顿步,转身看向她,澄然的目光带着询问的意味。

    苏斯杳抬头看着他,仔细地看着他,右手手指静静地贴在衣角,沉静地蛰伏。她绽开一抹笑,“没事,我只是想问,你信佛吗?”

    宋祁余光掠过白皙的指尖,神色未变,说道:“不。”

    这时的山间静极了,只偶尔有几声鸟叫,水声漾起的余波隐隐传来,微风轻扫,树影婆娑,苏斯杳的心却疯狂地蹦了起来,只是面上更加沉静,浅淡的笑容不减——她此时清楚地记得方才所见到的。

    他们如常地走着,一前一后,在遇到一处崎岖的山路时苏斯杳身形一晃,宋祁迅速扶住了她的身子,苏斯杳也并未拒绝,顺势扶着他的胳膊撑住身体站稳,微微点头致谢。

    古寺建于山间,木石之色,陈年旧迹,青石绿苔,颇有些大隐之意。大概今日本就是个来此的时候,寺中参拜的人不少,来来往往,衣着各异,有的是村民,有的像是从他处来的,虽如此却也不显拥扰。

    苏斯杳无声看向宋祁,他似是懂了她的意思,点点头示意她不必管他。于是苏斯杳便迈入后殿,领了香,她微挽衣袖,一手持香,一手秉烛,片刻后火光接续,香烟升腾,她持香,左手在上右手扶下,稳稳举过头顶,俯身作揖,再拜,三拜。她的动作做得很慢,一行一止都庄重斟酌,沉而静。她从前不曾去参拜过,但闲时在书中有看到对这种礼仪的描述,她循着记忆谨慎地做,这与她是否信仰无关,只是人应当对未知持有敬畏罢了。

    她将香插入香炉,回身寻找宋祁,在院中的一棵大树下发现了他。那株大树枝叶繁茂,翠意盎然,树枝上挂满了祈福的红色丝带,随风摇缀。碧绿庄重,红色明亮,二色相称,颇具道不尽之意,而宋祁一身浅色的衣服,身姿清隽,神色平和,立于树下他眼中一片澄然,没有一丝祈求的虔诚,也没有轻忽和不敬,好像万事万物在他眼中都只是各自的样子。

    可只有他自己,苏斯杳知道,他绝不应该是她眼中所看到的样子。

    她偏开目光,望向满树的红色丝带,恍然间感受到一种阔大和茫远——枝叶交覆,丝带相抚,同一时刻,无数人的悲欢似乎在此处相逢,无数人的喃喃低语似乎也在此时一同响起,和着风声回旋着,撞响了古寺的铜钟。

    “宋祁,哪里能拿到这些丝带啊?”苏斯杳看得入了神。

    “在后面的殿里。”

    宋祁走到她的身侧,抬起头,和她一起仰望着,这一方天地间的人世。

    “心上所积,犹如重石,佛祖保佑,解我所惑,予我安宁。”

    “愿逝者安息,生者康健。”

    苏斯杳在心底默念着,抬腕,一笔一划地写在丝带上,黑色的墨迹很快地晕染开来。

    落下最后一笔,她起身,说道:“我们也去挂起来吧。”

    “嗯。”

    两人并肩而行。

    刚迈步出了殿门槛,苏斯杳陡然一滞。

    她恍惚地看向前方——人群之中,一个面容憔悴的女人正在上香,这次她怀中没有抱着孩子。

    拜完,起身,女人似有所感地望向这边,两人的视线便如此不期然地对上。那女人的表情似是惊讶,然后便想向这边走来。

    苏斯杳脑中一片空白,下意识就要转身离开,却蓦地被身边人拉住了手腕,她抬头,一霎那,满眼都是痛苦和惶然,她乞求地看着他,乞求他放手。

    宋祁看到了她眼中的惊惶,但没有松手。他紧握着她的手腕,无声牵着她绕离了人群。

    而远处的那个女人陷在人群之中,只能眼看着苏斯杳消失在眼前,她立在原地,不知所措。

    许久,她踉跄着走进殿中。枯瘦的身子跪伏在蒲团之上,在佛像前,颤抖如风中落叶。

    天色渐暗了,上午的阳光消失得无影无踪,一切仿佛只是一瞬间的事情。直到宋祁停下,苏斯杳才回过神来,她手中还紧紧攥着那条红色丝带,上面写着“予我安宁”。她的心凉凉地漏着风,这两日来的平静只不过是一时的假象,走失的幻梦,她想放下的一切,根本无法释怀!

    她没有料到会再遇见和那场事故相关的人。然而再看到那个女人,她的心中仍旧是挣扎不休的痛苦,无处发泄的愤怒和怨闷。她不想去看她枯瘦的身子,灰败的面容,不想去想那个孱弱的孩子,不想知道后来发生的一切!她已然做不到向她们投诸恨意,却也忘不了失去父母的崩塌与疼痛,只能任由无处发泄的情绪在心中撕扯,血骨淋淋,毁伤不休。

    可她又知道,她躲不过的根本就不是这个女人,而是她始终放不下的父母去世的意外。

    宋祁推开门,牵着苏斯杳走进去。他们竟然已经一路走回了那座小院。

    “你先坐一下,我去给你倒杯热茶。”

    宋祁把苏斯杳领到回廊下的藤椅旁,看着她安静地坐下,他拿起搭在椅背上的毛毯,轻轻搭在她腿上,便转身离开了。

    屋里没有热水,他只能重新接水,放在炉子上,守在一旁,等待着水沸腾。

    当他再回到回廊上的时候,才发现躺椅上的女孩已经睡着了,眉心微微皱着。

    宋祁手中端着那杯热茶,没有离开。他站在廊檐下,沉沉地望着远处凝滞的天空,轻轻说道:“又要下雨了吗。”

    躺椅上的人还在睡着。宋祁放下茶杯,微微俯身,将搭在苏斯杳身上的毯子展开,重新盖在她身上。

    毫无征兆地,苏斯杳睁开了眼睛,宋祁动作一滞,抬眼对上她的目光。

    “宋祁,你是谁,是山中精怪,还是鬼神?”苏斯杳淡淡开口,声音虚幻,似在梦中。

    可他们都知道,此时的她眼神清明,方才的话也绝非梦呓。

    宋祁不知道是哪里让她起了疑虑,但他也不甚在意,自始至终,他也确实并未费力掩饰。

    宋祁敛下目光,面色未变,只继续方才的动作,将毯子盖在了她身上。随后他直起身,目光依旧温和,说道:“人间已无信仰,早便没有什么神了。”

    “你,”宋祁确实没想到她会在此时突然问出这个问题,也没有料到她会如此直白地问出,他问道:“既然有了猜想,你不害怕吗?”

    苏斯杳已经得到了答案。

    害怕吗?她从心底问自己。

    “从前不怕,现在更不会害怕了。”她声音平静,语调轻缓。

    “是什么地方让你感到疑惑了呢?”宋祁看着她问道。即使是此时,他也依旧是这般坦然的样子,不逃避,不掩饰,不欺骗。

    “我眼中的你的样子,和我从前的一个朋友很像,但你们不应该像。”她冷静地回答,不急不缓。因为这一幕自她开始怀疑,便已经在她心里演练了无数次。

    “我们小时候一起长大,虽然现在已经各不相干,但你们太不一样了,又怎么会相像。”

    宋祁了然。

    “我一直生活在这里,期间偶然也会下山去,众人大都不记得我的模样,每隔一段时间对我的记忆也会模糊。”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他略停顿了一刻,过了一会儿才接着说道:“你会在我身上看到故人的模样,大概是因为近日所思。”

    是了。苏斯杳想起昨夜她曾梦到很多人。

    原来是这样。

    很长一段时间里,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不久,烟幕垂曳,聚滴而落。

    下雨了。

    苏斯杳从躺椅中直起身子,空茫茫地望向外面,看着眼前的万物披拢上水光。她曾在内心无数次猜测,预想着一切可能。其实她根本不在乎结果是什么,因为不论是什么都无所谓。问题是问题,而答案也只是一个答案,问出口便也就是问出口了而已,她要怎么做,又会如何想,与之无关。

    她轻轻开口,说道:“去年,我父母出了意外,我在准备从学校回家的前一夜,得知了他们的死讯。”

    “那天晚上,他们在路上正常行驶着,被一辆货车撞上......抢救无效,他们走了,货车司机也死了。”

    “货车司机是过度劳累而突然猝死的,他还有一个妻子,和一个先天患病的孩子。”

    说着,眼泪无知觉地滑过她的脸颊,她声音嘶哑,咬着牙吐出每一个字:“我好难过,除了我的父母,我在这世上已没有其他的亲人,他们就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是我过去二十年的每一天每一刻,是从出生到现在的我。可一切就这样轻易地被夺走了,那样长的过去,满满当当,却像是一场玩笑一样。没有人给我一个交代,没有原因,没有理由,也没有人付出代价,而我甚至不知道应该去恨谁......所有人都有缘由,所有人都是受害者,那谁才是凶手?”

    “宋祁,你明白我说的吗?”她垂下头,掩面,已经不知道怎样才能将心里的一切展露出来。

    “你说过你曾同我一样,你也会这般痛苦吗?”

    宋祁感受到了,他几乎可以看见她的模样——惊惶,失措,不可置信,疑惑,委屈,愤怒,痛苦,迷茫,孤独,自弃。命运的风暴不由分说地席卷,毫无征兆地发生,只给人留下无力更改的现实。从前我们有所相信,似乎轨迹可以猜测,我们存在的意义有所依托,直到一切的自以为都被打碎,才发现原来这个世界就只是一个被抛弃和遗忘的无序之地,我们生的意义不被赋予,不被关注,死的意义同样无足轻重,不值一提,无人为命运的走向负责,没有合理或不合理,时间自顾自地延伸。

    他沉思着,丝丝缕缕的情绪和檐角的雨水一起砸落。

    “我并无父母亲人,大概我会不能与你感同身受。但一切都在命运中,你我一样,同世人一样,无可逃脱。”

    “当信仰消散,便不再有神。到现在,我不知道已经过了多久,只是看着身边的人,生,老,病,死,悲与欢无休止地重演。”

    “昔日的故人皆已不在,岁月如逝,只有我依然停留在此。”宋祁声调缓缓,似在回忆,“属于神灵的时代早已经逝去,人类的脚步行至如今,已比神更像神。这个时代已经不再需要我们。我也不知道自己这样日复一日的意义在何处,我如今究竟是在为何而存在?”

    苏斯杳无言。

    意义何在?这真是一个很可怕的问题,这是一个一旦知晓,便不能再当作不存在的问题。许多人或许一生都不曾真正的为此苦恼过,她从前也是这样,但现在不同了,有些人的离开需要理由,而有些人需要找到理由才能存在。

    她需要找到走下去的理由,他们都需要。

    但要如何去寻找,去哪里寻找,没有人会告诉她答案,或者,这个答案根本不能由别人给出。她每每抬头,眼前没有任何一条清晰的路,茫茫的天地,望无边际,她从前不知道,原来这才是孤独啊。

    雨声渐渐响起来了,繁杂而有序,她的思绪在此时停下,进入了一片宁静无声的空白。似乎只有在心外嘈杂之时,心内才能心安理得地休憩片刻。

    “可惜,”她怔怔地把玩着手中的红色丝带,轻轻说道:“刚才走得太急,也没能把它挂在寺庙中。不过现在,或许也无所谓了。”她牵动嘴角,笑了笑。

    “不必可惜。”宋祁忽然走近,俯身从她手中接过那条丝带。

    苏斯杳看着他迈步走向回廊的角落,抬起胳膊,将红色的丝带轻轻地系在青铜檐铃的尾部。风夹着雨扑过来,飘扬的丝带便和铃铛一起晃动,金属相击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清脆地传扬,拂面而来,遥遥而去,散向远方。宋祁放下手,转过身来看向她,声音温润,“现在会看到,也会听见的。”

    白墙黛瓦之间,山林之下,凝云笼罩,那一根红色的丝带印着苍然的墨迹,是与周围清寂不同的色彩,不显得突兀,更像是久违的等待。

    山雨欲紧,一阵又一阵的风迎灌而来,那只铜铃在风中不住地撞响。铃声朗朗,并不急骤,一声声延散,如同那座古寺铜钟被撞响时的低回与悠远,空而沉,静而重。

    苍苍竹林寺,杳杳钟声晚。荷笠带斜阳,青山独归远。

    一种莫名的感受恍然涌起,她坐在廊檐下,面前的风雨斜斜撒入,冰凉的触感仿佛从她的灵魂穿过,这些日子里沉积累杂的心绪,正丝丝缕缕地在铃声中逸散。此时的天地正与她一起分担着她的孤独和惶惑,所有难以言说的芜杂与繁绕,乱草一般的纠缠,都在被一双无形的手轻轻捧起,温柔地抚平。这是世界给予她的另一种牵系。

    这感受太过于玄异,她张开嘴,却发现难以说出。

    在她与这世界的联系都断掉以后,世界又向她伸出了手吗?

    苏斯杳讶然,看向宋祁。

    那人正站在雨中,全身却未被水汽沾湿分毫。他身后是青山,烟雨,风和林,身姿如旧,然风华已改。

    “我现在看到的,是你真正的模样吗?”

    雨中人淡笑着回应:“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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