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三年大饥荒的1961年,那年我十一半岁了。
放寒假,妈叫我回趟郓城老家。不是去探亲,也不是旅游,简单的说,是做一趟投机倒把的生意。用几个月赞下的烟票买了四条哈德门香烟,去郓城老家卖个好价钱,再买回点吃的东西准备过年。
这种投机倒把的生意大人不敢做,何况他们是人民教师,不到万不得已,脸面比肚子更重要。
用一条美国黄色旧军毯把四条烟包起来,打成一个小背包背上出发了。
那时候从济南到郓城没有直达车,必须坐火车到兖州,从兖州坐火车到济宁,从济宁坐汽车到郓城。一天到不了,不像现在一百八十公里开车两个小时就到了。
这是我第一次单独出远门,不知道我妈担心不担心。可是我一点也不知道害怕,有点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豪气。
其实做这种生意可不是第一次。自从放开自由市场,我就经常和姥娘把家里暂时不用的东西变卖或换成吃的东西,像地瓜干,萝卜干之类。实在没有东西可卖,就把计划供应给大人的烟票买了烟再卖,这可是一笔不小的收入。那时用烟票一毛多钱一盒大鸡烟能卖一块八,两毛多钱的哈德门可卖两块。当时好像不合法,有投机倒把之嫌,可还是活着最重要,为这个填不满的肚子谁还顾那么多。
从家里到火车站是六里地,下午一点的火车,步行一个小时就到了火车站。车站广场上可是人山人海;衣衫褴褛面有菜色的乘客,拖儿带女逃荒要饭的难民,倒腾票证的黄牛,,卖吃卖喝的小贩。各色人等五花八门。等车的队伍已经快排到一大马路上了。我随着黑压压人流冲进车站拼命挤上火车。
上了车没有座,走廊里挤的全是人,没有下脚的地方。肮脏的车厢里充斥着腥骚难闻的气味令人窒息。站在车厢门口,把背包抱在胸前,生怕挤坏了里面的香烟。
这车见站就停,好不容易到兖州下午五点了。兖州是个大站下车的人多,生怕挤坏了烟,我小心翼翼的把包抱在怀里出了车站。
那时大哥在的山东农业机械学院,这个学校是从济南迁到兖州二十里铺的。听大哥说:下车后从北门出城向北走二十里地就到。
出北门太阳还没有落。我打听好了路,一个老者告诉我;从西面那条到宁阳的官道上一直往北走就到了。他看我是外地来的小孩子,还背着东西,好心告诉我;天就要黑了这条路上不安全,几天前有劫道的还没有抓住。
天真冷,呼呼的北风吹到脸上,刀割一样疼。肚子咕咕叫,出门也不知道带水,口干舌燥饥肠辘辘的真难受。
官道上看不见一辆汽车,那时地排车是主要交通工具,木头轱辘的独轮车也不稀罕。黄昏时路上没有几个人。听到后面有脚步声,回头看,是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子急匆匆的赶路。我放慢脚步等他过来和他并排走,我问他二十里铺还有多远。他说离他家十二里,前面那个村就是他家,过了他家一直往北走,二十里铺就在路边。我们边走边说,他也说几天前这条路上有个劫道的还没逮住。看来这事还是真的。
天说黑就黑了,漆黑的夜晚没有一丝的光,路是模模糊糊的。能听到刷刷刷的脚步声和气喘吁吁的呼吸声。身上开始往外冒热气,脸也不感觉冷了。苍穹黑夜的轮廓清晰起来,田野的黑暗是透彻的,乌黑一团肯定是房屋和村庄。这个小孩的家就在这漆黑一片的村子里。他说到家了。
我一个人走的更快了,天上没有星星没有月光。在一口不见天日的大锅里,一条模模糊糊的路,黑漆漆的夜不再是轮廓分明,周围越来越黑,远处什么都看不见,我只是机械的迈着步子。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前狂走。
突然听到后面好像有动静,回过头什么也看不见。后背一阵一阵的发紧,我不时的回头。这时候不害怕鬼,害怕人,害怕碰到坏人。
还真有一个人不紧不慢的跟在后面,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我慢他慢,我快他快。当我意识到可能有危险的时候吓的头发都竖起来了,一身冷汗浑身湿透。霎时我加快了脚步。
他好像感觉到了我的警惕,也加快了脚步,我毕竟是个小孩,他很快赶到我的身边主动搭讪问我去哪里。我故作镇定告诉他去二十里铺。他说他也去二十里铺,要和我一起走。我不好拒绝只得和他一起走。
看不清他的面目,感觉他是一个成年男子三十几岁。心里在判断他是好人还是坏人?盘算怎么甩开他。
和他一起走了一段路后我说;你先走吧你走的快我跟不上。此时我故意放慢脚步,他说;前面就快到了我和你一起走,我等着你。
其实我已经听到后面铃声,有一辆马车赶过来了,我站在路边等着。他催我快走我没理他。
马车过来了,车上装的满满的还盖着篷布,两道大绳刹车。我抓住后面的绳子紧跟着马车快走,把背包顺手挂在马车的后面,和马车保持同步。
现在我一点不害怕了,也许是我多心把他都看成坏人,也许是他一时起意,无论如何小心没大错。此时他真不怀好意也没办法只能跟在我后面。
就这样又走了好长一段,见前面不远黑糊糊的一片,估计那就是二十里铺了。这时那个跟着我的人说;过去这个村子前面那个是二十里铺,看来他把我当傻瓜了。
黑暗笼罩的村子里没有灯光,听不到鸡鸣狗叫的声音,死气沉沉。我不知道应该停下还是继续走?
再往前突然看见黑暗中有片暗红色的光从路边一处低矮的房子里发出,我看清楚了,那是农家的厨房。
当马车走过厨房门口,我看见灶口的火光把半间厨房照的一片明亮。见里面有三个人;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在烧火,她娘在灶台旁边忙碌着。爸爸站在门里面。
我从车上拿下背包一个箭步跑进厨房。他们三人吓了一跳,一看是一个惊慌失措的孩子,怀里还抱着一个包。
我忙说:对不起我要到山东农业机械学院去,你们能帮帮我吗?
等到跟着的那人反应过来,我已经跑到厨房里面了。他似乎还不甘心,站在门口催我快走说:“前面就到了,我送你过去”。
女孩子的娘转过头对女孩说;叫你爹烧火你去把这个兄弟送过去。
当我们又回到马路上的时候,那人悻悻的走了。我俩跨过马路向对面的学校走去。
那时候的农村不象现在,晚上灯火通明的,没有电,大哥学校里也是一片昏暗,学生已经放假,几个还没走的老师在宿舍里聊天。我见到大哥把刚才发生的事情讲给他听,记得当时有个侯老师带着几个学生出门追那个人,终没有追上。
侯老师是教政治的,那天我听到他们讲什么辩证法,什么波浪式前进,螺旋式上升。我听不懂,可我喜欢听。
第二天老师们就放假了。侯老师家是郓城侯集的,大哥叫我跟他一块走,路上有个照应。
早饭后就从学校出来了,二十多里路,中午走到兖州火车站。买上票坐下午的火车到了济宁。
出了济宁火车站,站外是个坑坑洼洼的空地。虽没有济南车站广场气派,却比济南火车站热闹。这里边挤满了各式各样卖吃卖喝的摊位。胡辣汤,豆汁粥锅里冒着热气,炸的焦黄肉壮馍才出锅,热气腾腾的包子馍馍。羊肉汤大锅里泛着白沫翻着浪花,诱人的香味扑鼻而来。吆喝声,叫卖声,招呼声,声声于耳。下车的,接人的接肩擦撞,扛包袱的,挎蓝子的和那些蓬头面的叫花子挤来挤去。
我背着背包紧跟着侯老师,努力的窜过这香味诱人的马路,往西又走了很长一段,过了大运河就到了侯老师亲戚家。晚上就住这里。也在这里喝汤。
我们鲁西南,无论城里还是农村吃晚饭都叫喝汤。安徽北部和河南的东部晚饭也是喝汤的习俗,据说这习俗古已有之。这样的习俗符合毛泽东“忙时吃干,闲时吃稀。平时半干半湿”的伟大思想。
晚上的地瓜糊涂我喝了两大碗,两天没喝汤了,撑得肚子鼓鼓的。
饭后他们给我收拾好了床铺,知道我是济南府来的,大地方的人讲卫生,特意找了干净被褥。
躺在床上听他们说话,侯老师说:这里自由市场真不错,车站上卖吃的什么都有。只要有钱就饿不死人了。他亲戚说:比去年好多了农民可以养猪,养羊,喂鸡。还有自留地。不少出去逃荒的人回来了。去年一家人都饿死没人埋,今年就少了。侯老师说:国家提出了“调整,巩固,充实,提高”的政策,实行“三自一包”还真救了不少人。要不这样死的人还多……。
我又想起了车站上的羊肉汤,大锅里咕嘟咕嘟冒着泡,散发着迷人的香味。我迷迷糊糊的又回到车站,喝了碗羊肉汤,还吃了肉壮馍,心满意足的往回走。走了很长时间找到家了,出门时没看清楚,心里那个急啊。我可从来没迷过路。憋这一泡尿想上厕所,可就是找不到厕所,路上还是人挤人,到处是卖东西的小贩。挤出人群心急火燎的往前跑。总算看见路边有个厕所,飞快的跑过去,痛快淋漓的尿了一泡,真舒服。
感觉到凉的时候已经下半夜了。两大碗汤憋了一大泡尿,一点没有浪费,全尿在床上了。大半个被子和褥子呱呱的湿。没法再睡了,穿上衣服起来靠在床上迷迷糊糊的等着天亮。
在家里就有尿床的毛病,每天晚上都是大人叫我起床尿尿。一天不叫,就尿到床上,为此还真挨了姥娘不少揍。昨天住在兖州,大哥知道我的毛病叫我起床尿尿了。
济宁到郓城的汽车一天一班,早上六点发车,侯老师起床后见我已经起来,还说我起的早,我掀开被子不好意思的让他看了我昨晚的“作品”
这样的“杰作”让我无地自容,更叫侯老师难堪。这被褥大冬天里几天也干不了。主人却很大度,说小孩子都是这样累了就起不来了。
到了郓城后,侯老师把我送到郓城发电厂,交给了我表舅李庆合就算完成任务,匆匆走了。
晚上是在表舅的集体宿舍里住的,他宿舍里有个人回家了。
接受了昨晚的教训,喝汤的时候少喝,睡觉前尿排空。晚上不睡这么死。自尊心还是要的,不能把自己的毛病告诉他。
头半夜醒了好几次,还上了一次财厕所。觉得没问题了。放心睡吧。
早上起来床还是湿的,我又尿床了,不过比昨天面积小多了。
不知道表舅怎么给他同事交待。只是他早早就把我送走了。
我此行的目的地是郓城西南的飞集村,姑姥爷家在这里。三十里路走了大半天终于走到了。
我打开背包,把妈写的信和包里的哈德门香烟交给了他。并在那里住下来。
姑姥爷叫范福荣,快六十岁了,一儿一女很早就在外面读书,毕业后都在外地参加了工作。姑姥爷住在北屋一口青砖大瓦房里,房子很高,里面墙全是烟熏火燎的黑色。一个很旧的雕花顶子大床靠西墙放着,房子中间有一个八仙桌两把椅子。一个放粮食的大缸放在门口。屋里很空旷。院子里青砖的大门楼少了一边,说是五八年大炼钢铁扒了盖高炉了。院子不大,烧火做饭的厨房在西屋。南面堆满了柴火。
这个院子是土改的时候给他留下的。其它的财产全都分了,他是地主。
和一个地主住在一起心里不踏实真有点害怕。那个小英雄刘文学不就是地主害死的吗?地主都是坏蛋,书中就这样说的,老师也是这样教育的。可是看他那个样不像坏蛋,长的模样也不凶。
姑姥爷在大房子里给我支了一个床,每天晚上都用火盆给我烘床,睡在床上又暖和又舒服。一点不影响我画“地图”。
今天说起来都觉得难为情。几天来,走州窜县从县到村。尿的是不亦乐乎,所到之处,无一幸免。
第二天晚上姑姥爷就开始叫我起夜,每晚叫两次,从那以后尿床的毛病改了。
在姑姥爷家住了五六天,他帮我把事情办完了。四条哈德门卖了八十八元。又给我买了四斤猪肉,四斤羊肉,五块钱一斤,用了四十元。剩下的钱给我缝到里面衣服里。
第二天晚上十二点刚过就出门了,走了大半夜,六点前到了郓城汽车站,姑姥爷给我买上票送我上了车。这时候突然有点难过,看到姑姥爷迈着蹒跚的脚步往回走,我想哭。
那天火车到济南晚上十点多了,走回家还不到十二点。妈还没睡,每天她睡的都很晚,不是备课就是批改作业,有时候还给孩子们缝补衣服。
我把买的东西放下,脱下衣服把钱拿出来。妈妈真是喜出望外。说等着带钱回来买年货过年。还说我能干,帮大人的难。
我也觉得自己很能干,觉得又长大了一样。那年过春节,是大饥荒以来我们家最丰盛的一个春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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