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对不起。
我爱你。
这是两句世上最简单的话,第一句,秋实从来不说,第二句,他也只说过一次。
最初我认为他做错了某些事,我要求他向我道歉,他沉默不语,我说:秋实,你这个家伙,让你说一句对不起有那么难么?他仍不说话,脸绷得像块铁板。
可是之后,类似的错误他再也不会犯了。
他是个倔强、骄傲的家伙!
秋实自己不说,他也不许我说对不起。
结婚一年半时,我怀孕,把这事告诉了秋实,他高兴地像个孩子,在屋里团团转圈,既兴奋又紧张地说:春华,你说,我们该准备些什么呢?
那段时间他对我实施了特殊保护。饭不让我自己盛,晚上睡觉他也不敢睡得太死,他怕不小心压着我的肚子。
他说:春华,给我生个像我一样的男孩。
我说:这事是我说了算的么?
他说:那就生个像你一样的女孩。
我说:就不能再好点么?
他说:不用了,我们就已经足够好了。这个世界上的人如果都像我们一样,那么这个世界也就足够好了。
平心而论,我虽喜欢孩子,却并不怎么喜欢养小孩,可秋实喜欢,只要他喜欢,那我给他生好了,我愿意为他做任何事。
我说:放心吧,我给你生一个,就像母鸡下蛋一样,我给你下一个最漂亮的蛋。可是母鸡都是自己暖窝,不带公鸡的,这段时间我们不能在一张床上睡啦。
他问: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让你睡得提心吊胆,还有,你和我睡一块儿却什么都不能干,不是活受罪么?
他想了想,说:那我睡地下吧。
他坚决不肯到另一个房间里的床上睡,就在我的床边打起了地铺。
我们一个床上一个床下,我问他:秋实,你想么?
他说:什么?那事啊……有时候吧。
我说:男人这个时候最想去外面干坏事吧。
他笑了,说:我可是个坐怀不乱的人呢,你不信么?
我信,这一点,他几个朋友已经不止一次跟我说过,说他连逢场作戏都不肯,是个很罕见的家伙。
我们睡觉前都要牵着手说会话,有一次我问他:秋实,你的信仰是什么呢?
他想了想说:爱情。嗯,没错,纯粹的爱情,这就是我的信仰。现在我有了你,就可以确切地说:你就是我的信仰。
我说:秋实,你可真是个情种啊!作为男人这可一点都不伟大,说出去会让人笑话。
他爬到床上抱着我说:这个是很私人的事情,没必要在乎别人怎么看。
我心底泛起柔波。秋实不说话时看起来凌然不可欺,冷淡得拒人千里之外,那只是他的一层硬壳,他的炽热和柔软不轻易示人罢了。
那时我就在心里想:小家伙,就照你爸的样子长吧,他是这个世界上最深情最真挚的男人。
不用上班的时候我们有时徒步旅行,我怀孕后更多的时间是一起窝在家里看书,或者电影。
他最喜欢《老人与海》,那书的每页纸都被他翻得得薄而柔软。他说:在少年时代看到这本书就爱不释手,如同遇到另一个自己,对男人来说,它是恒久的力量之源,每看一遍都会有新的收获,它永远不会令你失望。
“一个人并不是生来要给打败的。你尽可以消灭他,可就是打不败他。”——看到这样的话真爽啊!他说。
我那时喜欢《挪威的森林》,那洋溢在字里行间的淡淡忧伤,如萨克斯的低声回想。
他说:春华,忧伤是没有用的。
我想了想,我同意他的说法,但我还是喜欢。
我们都最喜欢电影《怦然心动》。我永远记得那句话:有些人会渐露平庸,有些人会小有所成,还有人会出类拔萃,但你偶尔才能遇上一个光彩夺目的人。
秋实便是那种光彩夺目的人。
这样的人应该有无比美妙的人生,可是我把它搞砸了。
13
我走路总是匆匆忙忙,怀孕之后收敛许多。秋实几乎每天都会提醒我不止一次,接送我上下班,可我还是在下楼梯时崴了脚。
孩子,嗯,就是那样没了……
知道孩子没有了的时候,我的第一感觉是,那孩子知道我并非出于本心想要他,自己不肯与我见面了。
可是,在那些朝夕相处的这些日子里,我对肚子里的小家伙已经有了依赖之情,母爱的柔情已在我心底升腾,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对我来说是多么残酷的打击啊!
秋实赶到的时候,我已无力再哭了,只有泪水还在源源不断地涌出来。
我对秋实说的第一句话是:对不起!
他握着我冰凉的手,摇摇头说:傻瓜,胡说什么,给我好好养着!
他看我的目光于坚毅中有极力克制的痛楚,我肝肠寸断。
回到家里,看到他为我熬汤煮粥地忙碌着,我心里的愧疚翻江倒海,为不曾谋面的孩子,更是为秋实。
秋实,对不起。
似乎只有这句话能减轻我心中的负疚。
秋实在床边蹲下来,郑重地说:春华,以后不许再跟我说“对不起”这三个字,无论你做了什么都不必说,因为关于你的一切,我都会谅解!
都会谅解么?包括我和别的男人上床!
14
时间过得好快啊,不知是过于快乐还是过于匆忙,一晃,我们的婚姻走过了八个春秋。
我们还会相拥入眠,可是一切都不同了。
我拒绝和秋实做那件事,我不许他抚摸我的身体,有时拗不过他,我两手一摊,把腿一伸,然后对他说:别忙活了,直接来吧。
我像一截木头,更像一条死鱼。
他费解地看看我,索然无味地转身躺下,过一会,在一片静寂里他又翻过身,伸出手臂将我揽在怀里。
你怎么啦?他问我。
腻了吧。我说。
沉默。
黑暗里我说:秋实,我们离婚吧。
为什么?他语气平淡没有一丝意外,像是早已预知了结果。
一辈子只和一个男人睡觉,觉得很没意思。可能骨子里,我就是放荡的女人吧。
就是在那个时候认识的光源,我并不在乎给秋实看和光源的聊天,可他却从来都不看我的手机。
终于有一次,我再次向他谈到离婚,他沉默良久,说:你确定你想好了么?
嗯。想好了,请你给我自由。
离婚后,我发微信给光源:我离婚了。
我说:兜兜转转十几年,又回到了原地。
过了一会儿,光源发来一句话:我们见个面吧。
光源26岁,九年前的那个冬天,初次遇见我的秋实,也是26岁。
15
送走光源之后,我将自己关在门窗紧闭的房间里,在循环往复的回忆中度日,靠外卖和泡面维持体力。一直到我妈出现在我面前。
我妈来敲我的房门的时候,我已经九天没有出家门了。
我妈进了房间后有些吃惊,之后很快恢复平静,她走到窗边拉开窗帘,耀眼的光唰地倾满房间,刺痛着我的眼。我皱了皱眉,在沙发上坐着没动。
我妈打开了所有窗户,然后在我左侧的单人沙发上坐下:打你们俩谁的电话都关机。怎么,吵架了?
嗯,吵架。
秋实呢?
出差去了,可能不方便接电话。
我简短地回答着,我想继续对他们瞒下去,直到瞒不动了。
两口子过日子哪有不吵架的,差不多就行了,太较真了伤感情。回头我给秋实打个电话。
妈,我们俩的事你别管。我说着话,几乎要落下泪来。
8年前,我在父母面前下了一个赌注,那时我坚信我能赢,可今天我的婚姻以失败而告终,我终究是输了。
我妈这时候可以给我算总账了吧:谁让你当初一门心思要嫁给他呢!
可我妈不会,我知道她现在一定不会。我听到她有一天跟秋实说:人家都说一个女婿半个儿,我是把你当成一个儿的。
和我爸一样,他们已经完全接纳了秋实,并且无论在任何场合都毫不掩饰地表达对他的喜爱之情。我又怎么去告诉他们:我和秋实离婚了!
我不忍心说出实情,我也不希望被打扰,不希望接受那些关心我的亲人的好意——他们会在唏嘘之后以最快的速度帮我物色新的适婚人选,而我,是抱定决心不再成婚了。隐去离婚的事实,对我来说是一种保护。
我妈站起身说:那好,走吧,跟我回家住两天,你爸也想你了。
我坐着没动。
走啊!我妈下命令了。
妈,你回去吧,我今天要去上班,过两天我去看你们。
我妈极不情愿地走了,走之前带走了家里的垃圾,走到门口欲言又止,但还是说:有事就说事,抽烟能解决问题么?还有,不想做饭给妈妈打个电话好不好?总吃泡面有什么营养!
我嗯嗯地应着,我知道妈妈已经尽量克制她的唠叨了。
我妈走后我去冲了个澡,赤身裸体站在镜子面前,我对着自己说:春华,忧伤是没有用的,你要一如既往:外表柔软,内心坚强。
16
整个八月和九月,我哪里都没去,行尸走肉般上班下班,回到家里就看书看电影,开始写点东西。特别烦的时候会抽烟,睡不着的时候也喝点酒,但从来不让自己醉。
我要照顾自己,一个人过静如止水的生活。
这期间光源给我发过信息,说那里风景怎样好,孩子们怎样纯真无邪,村里人自酿的葡萄酒怎样源源不断地被家长们送来,够他喝整整一个冬天。
有时他会给我发来图片,坐山间的巨石上坏笑,头发已经没那么短了。
有时是在教室门前的地上,身边围着几个天真烂漫的孩子,那样子依旧英气逼人。
我看了,笑笑,收藏然后删掉,没有回复。
我终于明白自己那天为什么执意送光源到车站。因为那时我已知道,那极有可能是我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面。那晚之前,我们是朋友,那晚之后,我们既不能再做网友,也不会成为情人,以我当下的心绪,那将是一种模糊不清的尴尬处境,我实在不知该如何面对,只有保持沉默。
我对和一切人的交往失去了兴趣,退出了以前加入的一些群聊,工作之外离群索居,过着隐居般的生活。
我妈有时打电话,我敷衍几句就挂了。她仍然不知道我们离婚的事,从秋实那里也无从知晓——我们之前说好的,要瞒着各自父母。
就像我们还没有离婚一样。
我有时会梦见秋实,梦里的一切都和过去一样。
他还是像过去一样霸道又强悍,吻得差点我透不过气来。我们还是像过去一样席地而坐,各自捧一本书看,像过去一样看电影,我躺在他的腿上,像过去一样随心所欲地做爱,在阳台上,浴室里,在海边的帐篷内,在人迹罕至的山峰顶端……
每次从梦里醒来,我会无比清楚地意识到我们已经结束了,这样的梦也日渐一日地少了起来。
时间越久,我越心安,因为那预示着:秋实极有可能开始了他的新生活。
——未完待续——
亲爱的炮友(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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