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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水湄青萍
每每品读诗词,总为一种语言所能达到的那种典雅与意趣而心动不已。可越是窥见过它的美,就越是怅然,自己和古人留下的诗词之间,似乎还横亘着无数道鸿沟,因而无法得见它的全貌。在自己语言的故乡成为“异乡人”,是多么遗憾啊。但,谁又能引领我走进那个似乎已经回不去的“故乡”呢?
直到有一天在书中邂逅叶嘉莹先生。她就像中国诗词的摆渡者,在古典与现代之间,撑起一叶扁舟,将我送到桃花源的入口处,得以一览其中胜景。
尽管,我从未在现实生活中目睹先生讲课的风采,但在许多个孩子睡后的夜晚,在独属于自己的寂静时空里,听着音频,翻动书页,也恍如循着叶先生的“指月之手”,遨游于古今诗人们的心灵世界中,超脱于尘世的种种烦忧。如此,身不能至,心向往之。
读到后面,越来越觉得:叶先生不仅是经师,更是一位人师;她讲的是诗词,更是诗词里蕴含的伟大生命和人生智慧。她给予我启迪和指引,更教我如何在浮躁的社会保持自己的一颗清明之心。
01 以心印心,以诚相待
1979年,南开大学一个可容纳百人的阶梯教室里,座位、台阶,甚至窗台上都坐满了人。一些校外的学生,也纷纷慕名前来,因为没有听课证,就在窗户外抓着铁架子上听,“一堂课下来,手臂都是酸痛的”,但仍旧乐此不疲。
此时,整个中国刚结束十年浩劫般的“文化大革命”不久,重新走进大学校园的超龄学生们,对知识如饥似渴,而现实的文化环境却是一片荒漠般贫瘠。叶嘉莹先生的到来,仿佛一阵温润的春风吹来,又化作丝丝细雨滋润着学生的心田。
大家对诗词的这种热情,让第一次回国讲课的叶先生颇为感动,曾挥笔写下了“白昼谈诗夜讲词,诸生与我共成痴”的诗句,来纪念这师生共聚一堂、陶醉于诗词的难忘情谊。
叶先生讲诗词,到底有什么颠倒众生的独特魅力呢?
她出生于书香门第,是叶赫那拉族的后人,从小在浓厚的古典诗词氛围中浸泡长大,举手投足间自然带有一种遗世而独立的贵族气质。台湾诗人痖弦称之为“穿裙子的士”。
他回忆说,“当时台湾文艺青年中有三大美女之说,要我说,叶嘉莹排第一,孙多慈第二,林文月第三。跟其他人比起来,嘉莹先生是美而不自知的,所以越发散出一种随和的光芒。我们也不好意思讲:‘叶嘉莹你都不知道吗?你很美!’”
学生们初都为叶先生优雅的仪容而惊艳,但不久更为她“跑野马”式的讲课风格所叹服。这种风格,从她的老师顾随先生一路承袭而来,不仅上课时以黑板为草原,从这头写到那头,擦完,又从那头写到这头;所讲的内容,更是旁证博引,不拘一格,就像放风筝一样,穿梭漫游于各个时空和领域,最后还能将线巧妙地收回自己的手中。
“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这是叶先生在讲解诗词时,常爱引用的一句话。真正的诗人都是用自己的生命在写诗,所以,你要了解一首诗,就必须进入诗人的生命,以心印心。
就像我读完叶先生的《阮籍永怀诗》一书,才慢慢体会到:原来印象中风流潇洒的竹林七贤,外表看起来放荡不羁的行为,不过是在乱世中寻求解脱的无奈,或是对那时虚伪的流于形式的礼教的反抗。
而阮籍无疑是其中个性最为复杂的一个。既不敢像嵇康一般激切愤世,慷慨赴死,又不甘心像山涛一样服务于司马氏,只能在危乱之世委曲求全地保全自己。既然“口不藏否人物”,“喜怒不形于色”,只能将满腹的悲慨化为一首首咏怀词——
“一为黄雀哀,涕下谁能禁?”是预感到朝代败亡的悲哀。
“独坐空堂上,谁可与欢者?”是无人可以言说的孤独。
“北临太行道,失路将如何?”是战战兢兢苟且求生的惶恐。
“如何金石交,一旦更离伤”是情谊难以恒常的慨叹。
如叶嘉莹先生所说,他的诗之所以写得好,正是因为他有这种相互矛盾的两重痛苦和悲哀的缘故。痛苦在文字中升华,并得以探触到千古人心之生命感情的深处,便成为了古今所有人共同情感体验的代言。
在这个过程中,你所理解和感受到的,早已超越了诗词的文本内容,更像走进诗人幽微的心境之中,以及当时的历史背景和深厚的文化传统中。当你再回过头来品读诗词时,就有了截然不同的感受。就好像,有一种由诗词而来的感发力量,经由叶先生这个精微生命体的溶解与诠释,又重新注入到了自己的体内。
这些年,无论上课还是讲演,叶先生都不提前准备讲稿,而是凭借着自己惊人的记忆力和当时情境下的感受,即兴发挥、一气呵成。因为,唯有这样,才能用自己的真情实感催发出诗词中生生不已的生命力,如果只一味照本宣科,就未免死于句下了。如此,她的课才有如此大的感染力,甚至只在书上阅读她这些年讲演所整理的文字,依然能被深深触动。
02 一世多艰,寸心如水
在叶先生的传记电影《掬水月在手》中,人们所看到的是一个开朗可爱的老奶奶,将近百岁的年纪,依旧精神矍铄,一说起诗词,整个人都好像在闪闪发光。以至于有网友质疑影片的配乐为何要用那么悲戚的音乐。其实,这是日本音乐家佐藤聪明专门为此创作的雅乐《秋兴八首》,暗含了叶先生历经战乱、颠沛流离的一生。
这让我想起曾经读过的一本书《诗人十四个》,作者黄晓丹恰好是叶嘉莹先生的学生,她在后记里说:曾经理所当然地以为自己热爱的古典文学,会让她“躲避时光的衰朽、抵御尘世的侵袭”,就像叶嘉莹先生那样,永远是讲台上优雅自足、铿锵有力的样子。
然而,就像作家萧红所感慨得那样,“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薄的,而身边的累赘又是笨重的。”走下讲台的叶先生,还是女儿、妻子和母亲。只是,无论哪个身份,上天都未曾给予她一个完满的结局。
当叶先生还是十七岁的花季少女时,随着日军的铁蹄入侵中华,她的父亲便因战乱被迫撤到大后方,而母亲因为手术后伤口感染,死在了从天津回程的火车上。当再次见到母亲,已是冰冷的身体,她该是多么悲痛凄楚!这是她第一次经历生死的打击,而此时正是抗战最艰苦的阶段,父亲又远在巴蜀,身边还有更年幼的弟弟需要照顾……
即使与先生赵钟荪结婚后,苦难也远没有结束。在战乱中,叶先生随丈夫一起撤退到台湾,不久便遭遇了“白色恐怖”,丈夫被监禁,当时刚生完女儿的她,连同还在吃奶的婴孩也一起被关押起来。
虽然不久后便释放,但也因此失去了教职和住所,只好带着女儿投奔先生的姐姐家,寄人篱下。晚上睡觉,因为房间不够,就只能在走廊上打地铺。人家要午睡了,她怕女儿哭闹弄出声响,就带着孩子去外面,等他们睡醒了再回来。
叶先生说,如果女人是一朵花,那么她早就枯萎了。当时的“白色恐怖”非常可怕,真正是“覆盆天莫问,落井世谁救。剩抚怀中女,深宵忍泪吞”。
后来,她的丈夫出狱后,也一直没有工作,一家人的吃穿用度,全在叶先生一人身上。陶渊明说:“但恨邻靡二仲,室无莱妇,抱兹苦心,良独内愧”,有时候,即使是同床共枕之人,也未必能理解你的苦心。
更何况,叶先生的丈夫,是那种传统社会下的大男子主义,对自己的妻子非但不体贴谅解,还经常蛮不讲理,说话也没有好声气,还曾将即将临产、羊水已破的叶先生留在医院整整一天不管不顾!
叶先生的学生、曾为淡江大学中文系教授的施淑说:“她先生跟她完全不在一个精神层次。她一天到晚在UBC图书馆,我想也是一种逃避。她那么爱看电影,我想也是因为她要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1973年,在前往美国匹兹堡看望小女儿夫妇的飞机上,叶先生想着自己大半生颠沛流离、辛勤付出,总算可以安享儿女承欢膝下的晚年了,苦难应该都过去了吧……
然而,就在她下飞机的当晚,就传来了大女儿夫妇因车祸双双离世的噩耗。“没想到,我这一念,上天当下就惩罚了我。虽然我也经历过年少时母亲的突然去世,但女儿的离开更是晴天霹雳。”叶先生在书中说。
此后,先生日日流泪,写成了十首《哭女诗》。其中一首是:“哭母髫年满战尘,哭爷剩作转蓬身。 谁知百劫馀生日,更哭明珠掌上珍。“
人生种种无奈和辛酸,她一一遍尝,只是很少对别人说起。对儿女不说,因为“但恐儿辈觉,损此欢乐趣耳”;对亲戚朋友不说,因为要有一个“弱德之美”。
“弱德之美”,是叶先生在讲朱彝尊的爱情词时提出、用来形容词之美学特质的。它是一种苦难和压抑下的自我持守,像青松,虽然历经风霜,却依旧苍劲青翠。它是叶先生从阮籍、陶渊明、李商隐、辛弃疾等古代无数个诗人身上感受到的,更是她从自身生命体验中提炼得出的人生智慧。
叶先生曾说,她这一生大多事情,都不是自己的选择,而是命运抛过来的一个个困境。可无论何种困境,她总是以“水”的姿态接纳一切、承受一切,扛起一切。终使一时宥于杯中含敛静止,但一有机会,便也可以如汪洋之水,“天风吹动狂波起”。
我想,身体被束缚,但心灵却是自由的。就像曾经的自己,白日里要为孩子半夜啼哭、满地满桌的菜渣饭渣,为一日三餐的锅碗瓢盆而劳力劳神,但每当夜里静坐读书,沉醉于诗词中的美好意境时,就好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里面有花开,有鸟鸣,有风来。你感到自己并不孤独,原来,很久很久以前,曾经也有人和自己有过相同的感受啊。
是的,文学并不能拯救人生,亦不能豁免种种常人所需遭遇的挫折。但如黄晓丹所说,“叶嘉莹先生人生与学术最动人的地方,恰恰就是她承担琐碎艰难的生活后依然能投入精美而持久的精神活动的能力”。
她在孤独中踽踽独行,亦在现实的俗务世界和纯粹的文学世界之间的千百次折返中,获得心灵的慰藉。
03 破开小我,融入大我
谈及平生对自己影响很大的人,叶先生说,顾随先生无疑是非常重要的。“是顾随先生的课帮我打开了眼界,我就像一只被关在房间里的蜜蜂,忽然间打开就飞出去了”。
顾先生也视叶先生为“优昙婆罗花”(佛经中一种极难遇到的灵瑞之花),对她报以深切的期望。在一封信中,他写道:“不佞之望于足下者,在于不佞法外,别有开发,能自建树,成为南岳下之马祖,而不愿足下成为孔门之曾参也”。
曾参是孔子的学生,凡事都听老师的话,但顾随先生不愿叶先生成为曾参,而是希望她做六组惠能之下的马祖大师,可以“强宗胜祖”,将中国的诗词发扬光大。
顾随先生经常对学生说的话就是:“’见与师齐,假如你的见解跟老师在一个层次上,则‘减师半德’,而见过于师,方堪传授。”他鼓励当时的叶嘉莹先生,“然而欲达到此目的,非取径于蟹行文字“,也就是,一定要学好英文。
这番教诲对叶先生后来的治学影响深远,不过,她最初并没有想过自己能继承老师的衣钵,直到后来,因缘巧合之下留在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简称UBC),才被迫学习英文、用英文讲授诗词。在恶补英文的过程中,先生还去旁听了许多西方学者讲英文诗歌和文学理论的课,西学中用,由此在诗词的研究领域提出了许多独到的理论,最终成为一代诗词大家,冥冥之中也像是完成了老师的嘱托。
后来,叶先生执意回国,许多人都不能理解。因为温哥华环境幽雅,相比中国北京、天津一带的气候,其实更适合安度晚年,况且叶先生任教不久已被聘为终身教授。但是,她始终没有忘记自己的乡国,每次在课堂上讲到杜甫的“夔城孤城落日斜,每依北斗望京华”,都忍不住潸然泪下。因为叶先生觉得,古典诗词的根在中国,传承不仅是学术圈子几个教授的事,更应该是整个民族、普遍的文化传承。
大女儿的意外离世,像一场痛彻心扉的心灵洗礼,更加坚定了叶先生的心:自己大半生,皆为了小家,但从今以后,“我要回国,我要回去教书,我要把我的余年都交给国家,交付给诗词。”
于是,在人生好不容易安稳下来的时候,她毅然选择了回归故土,甚至很长的时间里,都是义务讲课,来往的路费也是自己承担的。“那时候,学校的教授一个月只有几十块钱,我怎么能伸手向国家要讲课费呢?”。
叶先生曾说,让人感动的诗词往往是在受压抑的、甚至不被社会伦理所允许的境况下写出来的,而一些看着特别政治正确的诗,反而让人觉得很假,像是喊口号。而杜甫的诗不同,他的伟大之处就在于,他的爱国爱民是出自真性情,所以才令人感动。
我觉得,叶嘉莹先生就像现代的杜甫。杜甫的理想是“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而先生的毕生志意是“书生报国成何计,难忘诗骚李杜魂”。
古往今来,隐者有很多种,有一种是将自己高高挂起,生怕沾染一星半点尘土,有一种是沽名钓誉,经不起半点诱惑,便“与之俱黑”,再也飞不起来了;但还有一种是,她不仅愿意降落人间,再希望带着周围的人一起飞。
而叶先生,无疑是最后一种,就如她十九岁时所写、如今挂在伽陵学舍门口的对联:“入世已拼愁似海,逃禅不以隐为名”。
她幼时开蒙的第一本书便是孔子的《论语》,可以说,是深受儒家思想熏染的“士”。“士当以天下为已任”,只是后来许多读书人都堕落了,这句话不过是他们用来考取功名的工具,正如现代许多人只把读书当作赚钱的工具。
可是,叶嘉莹先生,偏偏怀着孔子那般“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一腔孤勇。孔子周游列国以期恢复礼制,叶先生则在世界各地不辞辛劳地讲诗词,希望将古代那些伟大人格所散发出的星光,代代不绝地传承下去。
“一任流年似水东,莲华凋处孕莲蓬。天池若有人相待,何惧扶摇九万风。”纷纷扰扰的尘世间,叶先生始终是摇曳在我心中的一朵莲。
先生出生于六月“荷月”,喜爱荷花,人亦如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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