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巫婆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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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几兄妹一起经营的小型手板模型制造公司位于住宅和工厂交错坐落的小工业区里。下班回家的路上,要经过几家小型冲压厂。
有两家冲压厂是家庭式的。第一家是夫妻俩人和两个女儿,女儿都梳起丸子头。第二家是夫妻俩人和一儿一女,听说儿子和女儿都是刚大学毕业。两家厂的机器是老式的操作简单的冲床,厂房是本地人盖的青砖房,斑驳的外墙似乎在告诉我,它有着十几甚至二十几年的历史了。
有三四家冲压厂是微小型的,员工大概有十来个,有男有女。机器有新式的,也有老式的。厂房是早几年才搭起来的铁皮房,其实也不全是铁皮。从地面到1米高左右是红砖和水泥堆砌的,红砖以上是用铁皮搭建的。
不管是本地人盖的,有着历史记忆的青砖房厂房,还是早几年才搭起来的铁皮房。它们都挡不住冷冲压机器工作时,齿轮和连轴发出的“轰隆隆”的声音,以及冲压金属材料时发出的巨大又沉重的“嘭嘭”声。
每每经过这几家冲压厂,我都会把车速降低,因为我想听听这些声音。这些声音总是能唤起我记忆中最难忘的声音——嚓嚓嚓、呼呼、嚓嚓嚓、呼呼,伴随这种声音而来的是外公亲切的面孔。
外公还在世时是十里八乡有名的木工,从他手里做出来的家具,不仅外观美还经久耐用,价钱也不高。要说外公做出来的家具有多耐用,其他案例都是妈妈和我说的,但我知道妈妈不是瞎说的。因为外公和几个大姨都和我说过,妈妈爱跟着外公干活,妈妈也想学外公的手艺,所以妈妈知道外公都替谁做了哪些家具。而且我敢肯定妈妈对木工的热爱,一点也不亚于当时年少的我,她用刨刀刨木板时,熟练得很。
在我爸妈家,有一把特殊的椅子,我们叫它梳妆椅。那是外公亲手给他的女儿们做的嫁妆,据说在爸妈适婚年龄的那个时代里,这是很贵重的了。这把梳妆椅算上椅背,大概有1.5米高,椅子的宽度是50厘米左右。70厘米处便是椅面,离椅面大概20厘米有宽度约10厘米的置物架。置物架并不是简单的一块木板横跨椅面上,它的中间是一个约10cm³的小抽屉,小抽屉的左右两边才是简单的木板。置物架的正上方是一面小镜子,四四方方的刚好能照到整个人头,镜子两旁是镂空的交错在一起的棱形。
这把椅子之所以在我的脑海里那么深刻,是因为它陪伴了我们很多年,直到现在它还被放置在爸妈家里的洗澡间里。潮湿的环境也并没有缩短它的使用寿命,它的椅面还是和新做时坚固。四条腿虽然在几度挪动后磨损了不少,但它依然牢牢地站立在被安置的地方。那面四四方方的小镜子,依然明亮如新,镜子里的人依然清晰可见。要说它唯一不好的,那便是原本漆上的金灿灿的油漆已经不见了,只有在春节大清洗时才能显露出那么一点点黄橙橙。
要说我脑海里更加深刻的,出自外公手的木制品,那便是爸妈家里的木门了。那几扇木门是我7岁的时候,外公和我一起完成的。其实,很多时候我只是在一旁看着,给外公递个小钉子或者是铅笔,当然还有一整天干坐着看的时候。
对于做门的木板是哪里来的,我是完全不知道的。只是记得那天 “突突突……”的拖拉机声由远及近,待我迈着慢悠悠的脚步穿过天井来到门口时,外公和妈妈已经指挥着拖拉机大叔停车卸货了。
外公肩上挎着沉甸甸的包,那是他的工具包。据外公说,这个工具包已经陪伴他很多年了,原本它是军绿色的,现在已经褪色了,还因为幼时捣乱的我,工具包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墨点,唯一闪耀的还是那颗鲜红的五角星。我喜欢翻外公的工具包,因为里面有很多在年幼时我认为神奇的物件,可每次翻完都要被外公骂一顿。
拖拉机又再“突突突……”地出发了,声音由近及远,直至消失。外公和妈妈进了屋,我也紧跟着进了屋。外公从工具包拿出一包糖,他招呼我过去,把糖放到我手上说:“你给哥哥,姐姐,弟弟每人两颗,剩下的自己藏好了。”紧接着外公说:“我要在你家住一段时间,给新房子做几扇门。你可不要像小时候那样捣乱了,再翻我工具包里的东西,我可要打你了。”我知道,外公说打我,也只是说说而已。
吃过午饭,外公便开始工作了。小时候住的泥砖房,客厅很大,大到可以放下两张1.5米的床,于是外公直接就在客厅里开工了。只见妈妈从房间里搬出一条长板凳,外公看了看屋里的地板,用脚踩了踩又用手摸了摸,最后让妈妈把长板凳放到了天井的青砖地板上。
外公开始一件件地拿出工具包里的工具,我蹲在一旁,多余地接过外公手里的工具,然后排放在地上。外公倒也不赶我离开,反而一件件地放在我的手上。外公每把一件工具放我手上,都需要叮嘱一遍:“所有工具都要轻拿轻放。”
工具摆放完毕,外公也不着急干活。他把工具都仔细地检查一遍,看看刨刀的刀片有没有钝了,各种刀片带齐了没有;看看水平尺失衡了没有;看看墨斗还没有没足够的墨水,有没有漏墨;看看三角尺松动了没有……
一番检查过后,外公才从工具包的最隐蔽处拿出两支铅笔,一长一短地夹在耳背上。外公把一块宽度约30cm的木板放在木条板凳上,然后熟练地挑了一个刨刀片,安装在把手已经被磨得油亮的刨刀座上。外公跨坐在长条板凳上,上半身弯下来上臂用力,刨刀随着外公来回活动的手臂,在木板上发出“嚓嚓嚓”的声音,卷成圆形的木屑从刨刀上方吐出。
外公每次都会把刚吐出来的木屑递给我,因为刚开始是粗刨,这时候刨出来的木屑虽然是卷圆的,但它不厚不薄且不容易断,能轻轻地展平后在上面涂鸦。外公除了把木屑给我,还会把他耳背上短的那支铅笔给我,那是一支三角外形的,红色的,笔芯很粗的铅笔。那时候并不懂什么2B,4B,6B,只知道它很特别,因为其他人都没有。
但我并不会乖乖地在一旁涂鸦,而是把铅笔夹在耳背上,偷偷地拿外公的三角尺、水平尺学着他的样子,在板凳上丈量来丈量去。这时候外公会感叹地说:“如果你是个男孩子该多好呢,这样就有人接我的衣钵了。”那时候我并不理解外公说的这句话,直到后来才知道,外公的木工技术只传男不传女。
外公为了给我们的新房子做门,在我们家住了大概1个月。在这1个月的时间里,除了给外公递钉子,干坐着看他干活外,做得最多的事就是偷偷地拿外公的刨刀和厨房的木柴,然后装模作样地当一名技术高超的木工,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还向妈妈吹嘘我的本领。
外公语重心长地和我聊天,是在把做好了的木门安装上新房的那天。装门是一件大事情,家里杀鸡拜神过后,外公和妈妈才开始动手装门。装门需要用到墨斗,而墨斗是我觉得这么多木工工具里,除了刨刀外最好玩的工具。只要把线锥拉出来,把线跨过一个固定的点,然后放线出来,另外一只手只需轻轻弹一下细线便能弹出一条笔直的带着细刺的好看的墨线。
那天,墨斗不小心从我手上掉到了地上,一时间墨汁四溅。妈妈斥责我不懂事,胡乱拿外公赚钱的工具当玩具。倒是外公拉开妈妈,拿起地上的墨斗,慢慢地把细线卷起收进墨斗里,然后抱起我回到了旧房子去重新装墨水。
记得外公说:“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如果想要做一个合格的木工,首先要爱惜工具,然后再了解工具。像你今天这样,把墨斗摔了,没关系我们可以重新装墨水。但是,假如会把水平尺摔了,把三角尺摔了,那就影响精度了,做出来的就高低不平不美观了。”从那以后,我再没有玩外公的工具。
后来,我上了小学。每次外公来帮家里做椅子或者是其他木家具,我都会抢着帮忙。刚开始,外公会拒绝,到了后来倒也让我学着使用刨刀。可是,外公依然没有让我参加整个制品的制作,我总认为是我身体差的原因,做不了这项吃力的工作。
外公是在我上初中的时候去世的。那时候外公生了病,妈妈一直没有告诉我外公生了什么病,在那个医疗技术还没有很发达的年代,大概镇上的医生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最后一次见外公时,他躺在二楼的躺椅上闭目养神。我悄悄地走过去坐在他的旁边,外公却敏感地睁开眼,他看见我笑了笑后喘着粗气说:“怎么来了,今天不是星期日。”我眼里噙着泪花却笑着说:“今天下午劳动节,我又参加不了。”
外公笑着咳了几声后说:“好好学习。”过了一会才问我:“你长大了要做什么工作啊?”外公的目光落在面前挂在墙壁上的工具挎包和锯子上,我走过去把挎包拿了过来。拿出里面的刨刀和墨斗,眼泪滴在墨斗里。
外公喘了口大气后说:“傻孩子,别哭,人都有生老病死,外公唯一放不下的就是这门手艺了。其实人生啊,就像我们做的门,关上门里面有什么只有自己知,但打开门却能让所有人知道,能一传十,十传百。而开不开门,取决于自己,可惜……”外公伸出手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说:“不管你以后做什么工作,不要像外公,这些工具我还是留着吧。”
最终,外公带着他的工具包去了遥远的地方。而我,最后也没有成为一名木工,但我永远记得外公刨木板时刨刀发出的“嚓嚓”声,也不会忘记用刨刀抛光时,外公用嘴巴吹干净木屑时发出的“呼呼呼”声。
下班从二楼办公室走到一楼。车间里,手动钻床前的阿芳在换上新的工件准备钻孔。开车经过第一家微小型冲压厂,笨重的手动式冲床前,几个带着白色工作帽的女性正熟练地把金属板送进冲床的模具里,然后轻轻踩下踏板,沉重的“嘭”一声后是金属轻轻相碰的“哐啷”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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