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叶

她走的那天，我泡了两壶茶，给自己倒了一杯最爱喝的普洱茶，给她倒了一杯她最爱的龙井茶。

聚散无常。 因为茶叶而相识的我们，携手走过了一路有热烈和平淡的三年，最后也以茶叶为这段感情画上句号。

她在卧室里收拾行李，明知两年的生活令她在这里留下了无数的印记，如弥漫的茶香无法散去；但她还是固执地要多拿走一点， 多拿走一个角落的小记忆，多一片不起眼的茶叶。

做好一切离开的准备，走到客厅时看到平静地倒茶的我时，我瞥见她转瞬的错愕，如茶水落在杯里时茶叶泛开的涟漪，然后归于平静。

「最后，陪我喝一杯茶吧。」 作为生命里的过客，压抑着在沸水里翻滚的茶叶，提出最后一个合理而得体的要求。 她没有拒绝，坐在了我的对面，却良久无话; 像控制泡茶时茶叶的分量，拿捏着恰到好处的疏离。

大概还是太熟悉了，连相顾无言都不觉尴尬。 我扬手打断她混沌的思绪，即使我此刻也不甚清醒。 她无措间拿起茶杯尝了一口，细细品味。

「好茶。 」她丝毫不掩饰眼里的欣赏，像是从前看向我时，眼里总是充盈着炽热的爱意。

我将杯底所剩无几的茶水一饮而尽，连同几片茶叶，在齿间细细咀嚼。 「当然是好茶。 本来是今年给你准备的生日礼物，但我大概要错过你今后每一个生日了。 」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吗？ 」

她不知道怎么回应，她从来是不擅言辞的。 刚在一起的时候，总是我不停的说，她笑着听。 后来对彼此全心的信任，才愿意试着对我敞开心扉。

「你那天穿着一条长裙，独自走到课室，坐在了我的前面。 淡绿色的裙子并不夺目，你拿着保温杯和书，一如路过的每一个学生，我却慌了神，碰翻了茶杯，还刚好洒在了你的身上。 你的裙子上布满了茶叶，深色的普洱茶把染了半边裙摆，那刻一切道歉都显得无力。 我不知所措，正以为转瞬的心动就要被这杯热茶熄灭的时候，你却转过头问我，是不是也爱喝茶。」

一眼万年。 那天我以要赔她一条新裙子为理由，拿到了她的联系方式。 我没有告诉她，那天下课后，独爱普洱茶的我泡了一杯龙井，细看杯中翠叶碧水。 杯中的茶叶浮沉变幻，如春日里少女轻扬的裙摆; 茶叶在平凡不过的水里散发沁人心脾的清香，像她的出现，也曾在我过于安静的青春里，画下过浓墨重彩的一笔。

「我都记得。」 沉默许久的她终于开口了。

「后来你开始约我去逛街，每次都说是要赔我一条新裙子。 我初时其实不愿，只是不知如何推脱。 我知道自己对不熟的人是如何冷淡寡言，你却从没有半点不耐烦。」

对啊，泡茶要有耐性，待人如是。 对于心上那散发着幽香，清逸出尘的茶叶，我从来都是温柔又耐心的。

「那次我们一起喝茶，你拿着茶杯的手一直抖，我看着水里沉浮的茶叶，你看着我，对我说出了那句喜欢。 其实只有你自己不知道，你紧张得每一根发丝都在颤抖。」 她一边说一边看向窗外，窗外尚且晴朗，风却大了几分。

「当然会紧张啊，那时的我太喜欢你了。 」我笑着想起那段飘着茶香的回忆，缓缓转动着手中的茶杯，茶叶漂浮起舞，泛起记忆的涟漪。

「刚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只想给你最浪漫的一切，和你做每一件情侣间能做的事情。 宿舍楼下和清晨一起到来的早餐和玫瑰，想去很久的茶馆和演唱会，夜色里携手奔跑时拂面的晚风。」

我如那时揣度她心思般悄悄观察着她的神色，只是再也不是为了哄她高兴。 看她喝完了一杯茶，又为她倒了一杯。 她无言地看着杯里反复浮沉的茶叶随着时钟的转动逐渐沉于碗底，我从飘起的一缕烟中，我看见她泛红的眼眶。

「毕业之后和你一起租了这个房子，又开始为生活和理想各自奔波。 我们在一个屋檐下开启了两种生活，我们的工作时间相差不远，却总是错过。 你出门的时候我正要醒来，我回家的时候你刚刚睡下。 可能是心里始终牵挂着，没有交流的时光显得并不漫长。 等到我发现的时候，我们已经一周没有说过话了。 」

那是一段我们都不愿提起的时光，矛盾产生的开始。 她听我提及这段时间时便皱起了眉头，开始沉默地喝着杯里的茶。 她的嘴唇合上又开启，我知道她有话要说。 喝了几杯，茶叶在不自觉间，反复冲泡之后失去原本的醇香，她嗅着仅余的香味喝淡然无味的水，才在无味的茶水里细细品尝时光里的千滋百味。

「你那时候那么拼命地工作，到底是为了什麽？ 」如果她不问出这个问题，我想她并不会无憾地离开。

「为了多赚点钱，然后给我们更好的生活。 」

其实我当时想快点攒钱买一套属于我们的房子，然后娶她，但我不敢告诉她。 我想过给她上班前和下班后玫瑰，但我开始觉得偶尔送茶叶更加有用，也更适合她。 仪式感从不是少年的专利，只是成年人不会用太多的时间沉溺于可有可无的浪漫。

「其实我当时只想趁着还年轻，和你好好过大学时那样的日子，只是上课变成了上班。 不用赚太多的钱，有时候物质的满足远没有陪伴重要。 」她很少这样直白的说出她理想的样子，只是听到这句剖白时，我们便将要分别了。

「但我一心想先赚很多的钱，再陪你做一切还没做的事情。」 我不敢看她的神色，说完便沉默着喝杯中的茶，泡了两三次的普洱才刚刚开始泛出恰到好处的滋味，她杯里的龙井茶却已经淡去。

放下杯子的时候她看向窗外，天空在不觉间满布乌云。

「快要下雨了，我先走了。 」其实我知道她此刻只想狼狈地离开，却仍小心地维护着最后一次见面的体面。

再好的茶叶最后都会失去原本的味道，像我们不断奔向离别的一段相遇，走过一路风景，从炽热到冰冷，茶叶在蹁跹舞动后注定归于平静，而我们也只能走到这里了。 品尝过的醇香始终在回味时泛起裊裊茶烟--在多次冲泡后终究会变得索然无味，但我记得泡茶时的心情，和那一段走过的路，就够了。

我默许了她的离开。 想过无数祝福的话，在此刻竟然一句都说不出口，只是伸出手把桌上那和龙井茶递到她的手上。

「把这个拿走吧，我不爱喝龙井，你知道的。」 茶叶不语，但我希望它为我说出祝福的话。

她接过茶叶，转身离去，又如初次见面那样，回过头来。

「我爱喝龙井，你爱喝普洱，其实我们都没有错。」

龙井茶第一杯香气浓郁，唇齿留香; 第三杯之后香味和滋味便开始淡去。 普洱茶第一杯太苦，第二杯依旧苦涩，第三杯浓淡合宜，苦后回甘，方为上好。 我们爱喝的茶不一样，她想及时行乐，我却想苦尽甘来。

像注定不能相伴的春天和秋天，茶叶盛开的时刻在水中错开，等普洱刚好甘醇，龙井早已索然无味。

我们都没有错，只是无法同行，只好沉默着走各自的路。

下雨了。 我从窗外看见的她远去的背影，没有撑伞的她在雨里格外狼狈。

如每一片茶叶终将变得黯淡无味，裊裊不绝的茶香终将散去; 不舍却不可挽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