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鱼遗珠 第四回

人鱼遗珠 第四回

莫姑娘与黄仁是在海上认识的。

听随行经商的人说，在台风即将来临之时，黄仁忽然见海浪中滚着一条大花鱼的尾巴，很是稀奇，这时，已经有船队陆陆续续准备从海上撤离了，可是黄仁不甘心，亲自掉转了船头，想要将这条在海里涌动的大花鱼给追回来。可谁知，偏偏就在这时起了风浪，黄仁也顾不得那么多，径直加大了马力，硬生生从还在酝酿中的大浪中杀出一条路来。眼见得离那条大花鱼越来越近了，黄仁眼疾手快地便将手中的大渔网撒了出去，奇怪的事情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黄仁捕回来的并不是一条大花鱼，而是一位在海中不幸遇难的姑娘，她蜷缩成一团，在渔网中死命挣扎，汪着那双灵动的烟波眼，含恨般的看着黄仁，听她的口音，像是江南一带的。

那条大花鱼什么时候溜走的并不重要了，黄仁见了这位江南女子，立即将她蜷缩的身体抱成一团，放在了水缸里，还吩咐人打水，关上门，让那位姑娘好好洗个澡。

许是莫姑娘伤着的地方是腿，几天以来都不下地，即使是下地了，走的也实在吃力，倒像是有人拿着刀子割着她的脚似的。

那天夜里，戚家老父母，看见黄仁带了我和莫姑娘一同回来，心下便明白了几分了。母亲悄声向我叮嘱道：“人心都是肉长的，横竖不要硬着来，一家子，和和气气才是最重要，好歹，你也是个正房夫人。”

夏氏也没空天天盯着我了，时不时便往莫姑娘房里跑着，有一回，无意中听见仆人的闲话，黄仁思谋着等莫姑娘好了，要把她安顿在西厢房呢，这个意思，我怎不明白。

戚家老父母因为莫姑娘的出现，对于端午盛宴已然没有了兴致，可是，该来的还是会来，没有人会因为这对平凡的渔民郁郁不乐的心情而影响自己。

黄仁一手牵着我一手牵着莫姑娘，将我们安置在离他最近的左右两旁，众人纷纷举着酒杯，朝他道喜。黄仁一时高兴，竟然一口气连灌两坛满堂春，喝的是神魂颠倒，脑子却是清醒的，依然稳着读书人的风范，维持着场面。

在这热闹的氛围中，巧娘恰逢时宜的出现了，她先是向黄仁敬了酒，朝我欠了欠身，笑了笑，道：“听闻黄大人贵府西厢房里又添了一位，那可是生的眉清目秀呀！黄大人，若是赏脸，可否让巧娘见上一见？”

黄仁哈哈大笑着：“怎么见不得？”他卷着袖子，大手一挥：“带她过来。”便有小厮立即跑着去请了莫姑娘来。我和莫姑娘依然一左一右的围在黄仁两侧，就像是茶壶配着的两个茶杯。巧娘也嘻嘻笑着敬了莫姑娘两杯酒，随后才继续向黄仁道：“黄大人，您现在的口味可真是换的越发勤快了，前儿个姐妹们才一起练的贵妃舞，你还没看个够，这会子又闹着要看胡旋舞，莫不是看腻了我们大鼏的姑娘，也想换换口味了？”

巧娘这席话倒是突然点醒了我。是啊，今天好不容易能看见西域的女子，说不定，我就可以知道，我到底家在何处，父母是何人！戚家老父母虽然辛辛苦苦一手把我拉扯大，对我也不薄，一门心思只想着我，可是我们之间老是隔着什么。我清清楚楚的知道，我不属于他们，无论是血缘上，还是内心深处，我无数次说服自己，可还是没有用。我和他们，终究是两个世界。

黄仁笑道：“也是，我的莎儿怕是已经迫不及待了吧？”他举着酒杯看了我一眼，又向着巧娘道：“话不多说了，赶紧叫她们上来吧，也好让大家开开眼。”

只听巧娘举着铃鼓用力拍了拍手，等在一旁的乐师便齐刷刷露出了十八般武艺，吹着，拉着，打着，奏成一曲热辣的旋律。随着一阵有节奏的踢踏声传来，一群身着舞服的女子便扭着身子入了场了。她们面上蒙着纱，穿着半遮不露的裙，时而迸发出爆裂般的力量，时而又袅袅娜娜的扭着脖子和腰，的确比大鼏的舞蹈更展身姿风采，一些从未见过的男宾客，纷纷住了酒，将眼睛停在了她们扭动的胸脯上，就连我，也不自觉被吸引过去了。

这样的舞蹈，真是太大胆，太热烈了。

“戚夫人，你以为如何呢？”不知何时，巧娘已经凑近了我，朝我笑道。我看这胡旋舞看的实在入神，被她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竟生生吓了一跳：“啊？”她借机用手中的团扇掩着，向我耳语：“等会我会带她们其中一个去跟你后院会合，抓紧时间。”这话快得像一阵风，从我耳边一闪而过。再看巧娘时，她已经偎在了黄仁身边，似乎还和莫姑娘一面调笑着：“这胡旋舞在大鼏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了，亏得还都是些见过世面的人，奈何漳州城小，竟一个个看新鲜似的。”莫姑娘不答，在黄仁身后面无表情的站着。

待胡旋舞毕，客人们也开始叫饿了，这时候，厨房里便忙上忙下，进进出出，这桌是松江鲈鱼，那桌是蟠龙黄鱼，一会儿又是咸鱼肉粽，真是要把天下的经典鱼菜硬生生给搬进黄宅。许是因为我是渔民的孩子，对于这些鱼儿的气味实在敏感，待在宴席间只觉得闷得慌。莫姑娘也是一副坐立难安的样子，她一声不吭地便离了席，回房去了，黄仁见了，也不责备，只由她去。我这才怯怯地起身向黄仁道别，黄仁趁着酒意，挑逗似的拉出我鬓间的发，玩弄了一会，才道：“去吧。”

人鱼遗珠 第四回

天气闷热异常，我只匆匆吃了几口，便再无食欲，索性应巧娘的邀约，提前踱到了后院来。只见夏氏也陪着厨房一同忙乱着，她正把那些盆里的鱼血往那口大水池里倒，殷红瞬间扰乱了这池碧绿的宁静，婀娜而又妖娆地随着水纹，丝丝渗透进这绿里，华丽而又凄美。

“夏妈妈，”我上前一步轻唤道：“夏妈妈，您这是何故呀？”

夏氏却被我惊着了：“戚夫人，你怎么到这来了。”

“屋子里闷得慌，我出来走走。”我笑道：“夏妈妈，您把这些鱼血倒进这水池里，这水池是死水，不是要把这口水池给弄脏了吗？我看，还是叫厨房倒进外头河里去吧，也省的您辛苦了！”

夏氏道：“戚夫人，倒进这水池里，正是老爷的意思。”

“老爷的意思？”我迟疑一阵，闻见这鱼身上的腥臭味，一股呕意涌了上来，我冲动地说：“这可真是怪渗人的，把死鱼的血往这死水里倒，我还是叫老爷，把它们都丢到外面去吧！”我不知为何我会突然烦躁的如此口不择言，话一说出，自己都不由惊了一下，但还是转身准备往后走。

刚一转身，我就把夏氏猛然拽住了。她死死拉着我的手肘。我回头，面对的是一张阴沉的的脸，那横生的皱纹和耷拉的肉，在此刻显得不再那么和蔼，而是可怖。她压着声音，缓缓道：“戚夫人，你入黄宅不久，你以为老爷会听你的几句？”

她渐渐冷笑起来：“不闻不问，这也是黄宅的规矩。你要是不听话，只怕更渗人的，还在后头呢！”她放了我，倒完身下盆里的鱼血，便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我向大水池看出，只觉它现在就像是一张怪物的嘴，残红未褪的凄凉，是残留在牙边的血迹，还冒着阵阵寒烟。

在这毒热的日头下站了半天，我却冷汗直流，手脚冰冷。我一个人麻木地走着，走着，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一侧的长廊下，靠着沉香木的柱子缓缓坐了下来，我冷得直打哆嗦。为什么黄仁要将那些鱼血全部倒进这口水池里……

母亲说这口水池里有鱼，一条大鱼，还是来自海洋里的……

夏氏对我说：“你要是不听话，只怕更渗人的，还在后头呢！”

夏氏何曾这样说过话，印象里，她总是那么亲切，和蔼，虽然有时对下人凶了点，可是，毕竟黄宅的事情，都是她在料理呀！

那日，母亲在水池边，夏氏露出的阴冷的表情在我脑海中一闪而过，我不由得更加不寒而颤了。

是啊，这里的一切都是老爷的，我们都只能听老爷的，夏氏警告我，不要管老爷的闲事。可是，什么时候我才能拥有属于我的东西呢？我连去一趟醉红轩都必须躲躲藏藏，什么时候又可以有人不要管我的闲事呢？

正在我胡思乱想之际，巧娘已经领着一位西域女子走过来了，她大老远便看见了我，一路小跑着到我跟前来：“戚夫人，戚夫人，这后院这么大，可算找着你了……”她气喘吁吁道，走近了，便拉起我的手：“来，这是亚娜，她……哎呀，你的手怎么这么凉？”她瞧见我这副模样，问道：“戚夫人，你这是怎么了？可是病了？老爷知道吗？”

“我没事”见她过来，我已经清醒了一大半了，慌忙拉住了亚娜的手，也不管她：“你是西域来的对不对，亚娜，你快和我说说西域的事情吧。”

亚娜看了巧娘一眼，对我毕恭毕敬道：“戚夫人，你不要急，你的情况，巧娘已经跟我说了，让我慢慢告诉你。”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确有些心急了，只得讪讪地请她们坐下了。这在期间，我认真端详了亚娜的眉眼，的确和我有些相似，都是那么棱角分明，可她终归是浅棕色的眸子，丰满的下巴，不像我，连头发都是谁也没见过的烟灰色。

亚娜倒不先谈自己，反而问我：“戚夫人，你平常吃猪肉吗？”

我想也没想便点了点头：“有什么问题吗？”

亚娜此时皱了皱眉，道：“戚夫人，西域的女子，都是不吃猪肉的。”她又问：“你可信奉安拉？”

“安拉是什么？”这会轮到我发问了，我实在不明白亚娜问这些要做什么。

亚娜的眉头皱的更深了。

“亚娜，”巧娘在旁拽了她一把：“戚夫人是从海边捡来的，没有受过你们那的教养，对于你们那的规矩，不明白也是应该的。”

亚娜这会犯难了：“巧娘姐，这样的话，我也是实在无法断定了，戚夫人的模样，和我确实略有几分相似，但是，我还真从未见过她这样的女子……”

亚娜这会又转过头来跟我道：“戚夫人，西域和这是不一样的，我们平常都不吃猪肉，甚至来这之前，我都不会说大鼏话，是为了到处跳舞，才开始学的。至于安拉，它是我们的神。”说着，亚娜还双手交叉抱胸，虔诚地低下了自己的脑袋，向着天空行了个礼。

“安拉是神？”我突然对这个话题感兴趣了：“它也和佛一样有寺庙，有神龛吗？”

见我对安拉感兴趣，亚娜不由也激动起来：“有有有，大鼏人管那叫清真寺，建筑的造型也和佛寺是不同的，只不过，漳洲城倒还未见得有清真寺呢！”说到这儿，亚娜又不觉添上几分遗憾：“这清真寺还未修到漳州来，倒是西洋鬼子的教堂先修起来了，不过，大鼏人好像挺抵制他们的，说那是邪教异说。”这时，亚娜突然想起了什么：“哎呀，戚夫人，我想起来了，那些要建教堂的西洋人，和你长的差不多，只不过他们大多是黄头发，也是你这样的蓝眼睛，五官嘛……也相似个八九十，等漳州的教堂建好了，传教士来了，你就赶紧去看看吧。”“真的？”我承认我有些激动了。

“亚娜你可真是，瞧把戚夫人急得，怎么不早说。”巧娘埋怨道。

“我们天天跑这跑那的，哪还记得那么多嘛，再说了，我见到的西洋人都是些男人，不知道女人是不是也是这副模样。”亚娜道。

听着亚娜的话，我心里也渐渐有了打算，又在这闲话半天，有风吹来，着实感觉到了寒意，我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道：“不管怎么样，亚娜，我得谢谢你。时候不早了，你们也早些回去吧。”她们应了下来，准备离开了。

“巧娘，”看着她们逐渐远去的背影，我叫住了她：“你这么帮我，又是何故？”

巧娘回头，莞尔一笑：“什么帮不帮的，只不过没有拿了钱还不办事的道理。戚夫人，你给的东西够多，既然拿了，即使你叫我去下油锅，巧娘也是万死不辞的。”

“那，老爷那边呢……”我忽然一阵懊悔，觉得和巧娘背着他这般，有些不好。

巧娘则依然笑着，干脆地回答道：“有利则聚，利尽则散。”

有利则聚，利尽则散。

这句话，黄仁也对我说过。他和巧娘，果然是一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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