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雅朝我走来,手里拿着一根橘黄色的萝卜。“要吃吗?”她兔子似的露出两颗门牙,把萝卜举过头顶挥舞着。
我笑笑,说:“不了,这根你吃吧。”
“真的吗!哇真是太棒啦啦啦啦,啦啦啦,我是卖报的小行家……”她高兴地唱了起来,满脸通红,笨拙的身体手舞足蹈,时而踢腿时而扭腰,那模样很不好形容,但我从很远的地方就能感觉到她愉快的心情。她把吃萝卜的事完全抛在了脑后。
我妈阴沉着脸,把一盆咸菜和两碗米饭墩在桌子上,恶狠狠地对我说:“快点儿吃,吃完就去把事儿给我办了。”
小雅坐在一旁痴笑着摆弄着筷子,口水从嘴角流了出来。妈轻蔑地盯了她一眼,从口袋里掏出一团用过的卫生纸使劲抹她的脸。她被妈摆弄得摇头晃脑,却依然嘿嘿地傻笑,妈厌烦地哼了一声,不管她了,而她却来了精神。只见她大睁双眼,一手攥着一根筷子疯狂地挥舞着,突然,她模仿京剧里的好汉,大叫一声“呔!”,两根筷子就插进了摇晃着的碗里,米饭害怕似的飞溅出来,一颗颗落在布满油污的餐桌上颤抖着。
“哈哈哈,旗杆旗杆,旗杆好!”小雅边笑边拍手。妈斜着眼看她,正着脸看我,欲开口,又把话吞了回去。她知道这种时候不出声就是对我最大的谴责。
我把小雅碗里的筷子拔出来,她皱着眉哭闹了起来。“哇哇哇,我要旗杆,我要旗杆嘛!”
我拍着她的背,好言相劝:“小雅乖,快吃饭吧,吃完饭了我带你去河边抓青蛙。”
“不不不不不不,小雅要旗杆,旗杆旗杆旗杆旗杆!!”她扑打起了双腿,整个餐桌摇晃不止,妈无奈地扣了扣额头,两肩一耸,拖着脚步离开了,可小雅却还在闹,她还把尿撒在了裤子里。
“你能不能别再闹了!”我猛地一拍桌子,声音惊起了远方的几声狗吠,小雅瞬间就不闹了。她缩在自己的椅子里,屏住呼吸,两只水汪汪的眼睛盯着我看。我叹了口气,上前去把她背进卧室,给她换上干净的裤子,又把她弄脏了的裤子拿出去手洗。她一直害怕地盯着我颤抖。
纯净的夜色中露出一抹橘色的灯光,我垂头丧气地走进李家的院落。
“李叔叔,是我,小刘。”我有气无力地叫门
一双狐狸似的小眼睛从吱呀裂开的门缝里向我这边张望。“谁?”
“是我,您的亲家小刘,我来找您商量点事儿。”
李叔叔拉开了门。“进来吧。”他的声音今晚特别疲沓。
李叔叔的妻子王大雅给我们端上来两个热气腾腾的纸杯,里面漂浮着几片茶叶。李叔叔捏起杯子抿了一口,说:“有什么事儿?说吧。”
“是这样的,李叔叔,”我说话吞吞吐吐,怎么也使不上劲儿,仿佛被敌人抓住软肋而不得不招供的革命者。“小雅她,嗯,她......”
李叔叔把纸杯放在说上,冷冷地问:“小雅怎么了?”
“小雅倒是没怎么,她和原来一个样,但这就是问题啊,李叔叔,你看呐,我妈她还年轻,还想着趁现在再找一个丈夫,再组建一个家庭,而我一个人在外面打拼也没时间回来照顾她,觉得这样也挺好的,只是……”我挠了挠头皮,“小雅那样子的姑娘要是还跟着她,恐怕就是个累赘了……”
“放你妈的狗屁!”李叔叔的嗓音被他突如其来的力道给震破了,听上去就像是金属刮擦玻璃。“累赘?小雅现在是累赘啦?当年你娶她的时候是怎么跟我说的?别以为我不记得你当时一副癞皮狗般的模样,仗着自己有点文化就把我们家小雅骗了过去,现在倒好,小雅出了事儿,突然就变成累赘啦?”李叔叔气得直哆嗦。
“不是,李叔,您听我跟您解释。”
“别他妈一口一个李叔地叫我,老子不是你叔,老子是人,你是畜生,人能给畜生当叔吗?”说着他剧烈地咳了几声。王大雅赶紧跑过来,一边拍他的背一边给我使眼色。
我接着说:“李叔,我们想把小雅送去精神病院,那里的人能给她专业的治疗,很有能能使她康复的,而就算治不好,再怎么也比现在这样强啊。”
李叔叔一把推开王大雅,指着我咬牙切齿地说:“你别再给我来这套,什么精神病院?别以为我不知道那是个什么地方!那里的人干的都是些在人脑里插电线的勾当,根本不会在意人的死活,要我把小雅送去那种地方,你做梦!”
“那您觉得应该怎么办?你以为我不想要小雅好吗?我不是实在没办法了才出此下策的嘛?要是有更好的办法,你就说出来,我保证照办。”
李叔叔又喝了一口茶,哼了一声,说:“要我说,你就应该回来。”
我就知道他要这么说。“不行啊李叔,你也知道我在城里已经有了家庭,不可能丢下孩子们不管的。”
“那就把孩子也一起带来。”李叔冷冷地说。
“李叔,我们都知道这不可能。”
“滚吧。”李叔说,“滚吧滚吧滚吧,别他妈再让我碰见你。”
李叔的脸涨得通红,看起来马上就能扑上来把我撕成碎片。王大雅对着门直努嘴,我没办法,只好灰溜溜地离开了李家。
蛙声聒噪,明月当头,家乡的夜晚一如往常。我心思纷乱,往事却不合时宜地历历在目。
的确是我抛弃了小雅。那个穿着红色连衣裙的女人对我来说是个无法抗拒的诱惑。对当时的我来说,那个女人不仅代表了现代最文明的性感,还向我揭开了那令人目眩神迷的城市万象。
她睡在我的枕边,身上散发着我从没闻过的撩人香气,只见她一只手枕着自己的右手背,另一只手在我的小腹上划着圈圈,就像电影里典型的狐狸精。“跟我去城里吧,”她软绵绵地说:“那儿的垃圾堆都比这儿好。”
“你让我再想想,”我虽然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早就跟着她不知道飞去了哪里,“我在这里还有家人。”
“什么家人?”她故作惊讶:“你是说那个黄头发的村姑吗?”
“人家叫王晓雅。”我纠正她。
“王晓雅,一听就知道是从乡下来的。你知道我怎么想吗?我觉得她一点也配不上你。”
“嗯,但当时是我主动向她求的婚,心里总是觉得有点过意不去……”
突然,她翻了个身压在我的身上,头发披散下来瀑布似的遮住了我们的脸。“你爱她吗?”
我犹豫了一会儿。“倒是不能说得这么直白……”
“那就是不爱了。”她斩钉截铁地说,随即又把两片涂满朱红的嘴唇贴在了我的脖子上。一股电流通过我的全身。“跟我去城里吧。”她边呻吟边说。
我没有反对。
临走那天,妈和小雅都来车站送我。妈喜气洋洋,因为她总是希望我能去大城市闯荡出一片天地。小雅脸上没有表情,只是恭顺地帮我拎着背包。
“我会回来看你的。”我摸着小雅亚麻色的头发说。她的头发顺滑得就像阳光里的阴影。
“嗯,你保重。”小雅把背包递给我。
“你放心吧,家里有我呢,一点都不用担心,你就尽管放手干就是啦!”妈的脸由于高兴而变成了红苹果。
小雅垂着手,始终一言不发。
穿红色连衣裙的女人到底还是欺骗了我。我虽然有赚钱的才能,但在她的控制下却变得手无缚鸡之力。她巧取豪夺,把我赚来的钱全都牢牢地掌握在了自己的手里。我们结了婚,生了两个孩子,在城区中心地带买了一栋一百平米的复式楼,可她却仍然不知满足。她整天出去赌博,和那些危险的人物混在一起,常常夜不归宿,就算回来了也是一身酒气,满头烟臭,高跟鞋衣服袜子内裤扔得一地都是。我好几次被她给吵醒,在凌晨三点还要帮她清洗身体,整理衣物,然后把她抱上床。她胡吃海喝,渐渐失去了往日性感的身躯,下巴堆起了一层肥肉。可她却并不以为意,她给自己买来了各种各样的装饰品,去烫发,修甲,做美容,把自己打扮成了一个珠光宝气的贵妇。而我却在这一切背后呕心沥血地操持着,眼睁睁地看着她挥霍我们的财产而无可奈何。
回到家,小雅已经睡下了。妈在小雅的卧室里坐着,一只手抚摸着她的头发,脸上流露出慈祥的表情。见我回来,她立马把脸拉下来,问:“怎么样?”
我痛苦地摇摇头。
她叹了口气,把我叫到餐桌边坐下,说:“唉,事情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昏黄的灯光加深了她脸上的皱纹。妈苍老了很多很多。
“对不起,妈,都是我的错。”
“别说这些了,”妈温柔地说:“还是想想小雅的事该怎么办吧。”
“不管李叔同不同意,我还是想把她送到精神病院,我不能再让她拖累你了。”
妈难以置信地看着我。“拖累我?”她说:“你以为她可以拖累我?”
我没接话。
“你爸虽然去世得早,但十多年来我还不是一个人拉着扯着把你给养大了?这都不是问题,我没想到的是,你竟然真的以为小雅是个拖累。”
“那您的意思呢?”
“你真想知道我的意思?”妈凄惨一笑,好像很不忍心看我似的。
我点点头。
“我的意思是,你还是回来,好好照顾小雅吧。”
今天好像每个人都在和我说同样的话。
穿红色连衣裙的女人败光了我的家产后,一声不吭地逃走了。追债的人屡屡找上门来,抢走了我存款、家具和房产证,我和两个孩子不得不在郊外租一套廉价的房子勉强为生。我虽然过得凄惨,却从没想过要回家。家里有我的母亲,但也有小雅,那个被我欺瞒背叛却浑然不知的女人,我总觉得我的整个家乡就是她对我的指责本身。而且,抛下家人来到大城市闯荡,最后却只能带回去两个无依无靠的孩子吗?这种事是我的自尊心所不能接受的。
我省吃俭用,把能搞到手的一切都换成吃的来供养我的孩子,同时,凭着一股不服输的毅力,我整天东奔西跑寻找着机会:我捡垃圾,沿街乞讨,欺骗救济署,静坐示威,卖保险,甚至还想过要去卖掉自己的肾脏。阻止我进医院的人是我以前生意上的朋友,他看我落魄的模样实在是不忍心,于是给我在他的公司里安插了一个职位。在公司里,我整天废寝忘食,发奋工作,好不容易才干出了点成绩,能不用再拖欠房租了。可那些追债人却始终阴魂不散,一听说我有了起色就又蜂拥而至。他们蛮横无理,我就奋力抵抗,但却差点被他们打断了手臂。面对着两个如小鸟般嗷嗷待哺的孩子,我感觉自己已经走投无路了。而就在这时,我妈给我打电话来说,小雅疯了。
我真的不知道如何是好,你知道吗?我默默地对着睡着的小雅诉说,小雅,你想让我回来吗?
恍若梦境,我回忆起了和小雅的初见。当时她还没疯,就和任何一个妙龄少女一样活泼,一样甜美。我一见她就脸红心跳,她一间我就紧咬下唇,我们一见钟情。有一次,她带我爬上了村后的高山,迎着山风瞭望整个生养我们的村庄。
“真美啊!”她一只手遮挡着太阳,另一只手背在身后,舒畅地发出感慨。
“是啊!”我真心同意。
“我呀,”小雅和我站成一排,轻声吐字,让风把话捎到我的耳边:“一辈子也不想离开这个地方。”
我拉起她的手,激动地说:“有你这句话,我这辈子也哪儿都不去了,我们就在这里成家立业,生儿育女!”
她眼里闪过一道光芒,随后笑着说:“你不要骗我。”
“拉勾!”我向她伸出小拇指,她毫不犹豫地和我勾上了。 “不许骗我哦!”
“我怎么可能骗你?我跟你说,今后我们这个村庄啊,将要实行……”
“快看那边!”她打断了我的长篇大论,用手指着远处的一朵云,太阳正从后面渗出几缕金光。她迎着微风舒服地席地而坐,阳光像小提琴的韵律般抚摸着她的头发,见面以来第一次,我发现她的头发竟是亚麻色的。
“嗯,我一定不会骗你的。”我悄悄地对着沐浴在阳光中的她说。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