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8-30

作者: 清河号 | 来源:发表于2018-09-04 11:02 被阅读219次

    作者简介

           阳人

            本名:杨邦俊;网名西楚阳人,自号清河堂主。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全国知名特级教师,湖北省首批正高级教师,在全国中文核心或专业期刊发表论文一百余篇,在《美文》等大型文学期刊发表散文、随笔二十余篇。微言公众号"清河国学讲堂",周未开讲国学,简书"清河文学",周一至五发表文学作品。


    己丑新春纪事

    本文原载《美文》2009年第11期

    杨邦俊

        2009年1月26日,是农历己丑年的春节。这一天,也恰是我46岁的生日。45岁一般被看作人生的一个转折,能在己丑的新春开启一个生命的季节,也称得上幸遇了。

        早早地,在新年的钟声敲起之前,我就在盘算着以一种什么样的姿态,迎接这生命的节日。当我设计了一个又一个自鸣得意的方案时,猛然意识到,这一切只是在迎接“己丑”的到来,那一刻,我震惊了,不愿再往下想,惟望一如众人,能在自然的平静中拥享新年。

        几声爆竹打破了周围的宁静,接着,远近的鞭炮响起,震耳欲聋。推开窗户,到处都是流光溢彩,冲天的礼花,一家高过一家。这一刻,我确信己丑已经到来,历史再一次跨进己丑年。但我不敢相信,45岁的生命,45年啊——少年时美好的梦想,青年时期的奔波劳碌,乃至中年以后的长夜孤灯,都只是在等待这样一个时刻。

        眼前这座城市,我对它有着特殊的记忆。五岁时,还未曾蒙学,受左邻右舍的熏陶,也认得几个字。于是被村人传得很玄,某某的某某没有上学,就认得字,不得了。那时父亲的脸上一定是写满了得意的神色,或许是还想让更多的人,见证一下自己儿子的不凡。那年秋天,父亲到县城开会,把我带到了宜都,我也第一次见到了车站、剧院和百货商店……走到一个大门旁,看见一个牌子,银白的底子,上面写着黑色的大字,我牵扯着父亲的手指,不无羞耻地读念起来:“中—国—人—民——很(银)行!宜都——又(支)行!”那声音特别宏亮,引来一阵欢快的笑声。那时,我不知道这笑的含义,俨然觉得应该是对自己的赞许吧。

        第二次,来宜都是在1980年。那一年,我考上了宜都师范,要在这里学习两年。学校就在宜都的南郊,位于全城的至高点,站在学校楼顶不用出门就能看遍宜都的古风今貌。

        听人说宜都是一座古城,三国时吴国大将陆逊,曾在这里驻防,宜都又盛出名儒,每一百年就要出一个大人物,近代著名学者杨守敬先生就出生和归葬在这里。我的历史老师就是一位博学多才的名儒,对杨守敬特别崇拜。从他口中,我知道杨守敬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开创了我国晚清舆地绝学,著有《水经注疏》《古逸丛书》等传世杰作,《清史稿》曾为其立传。老师讲得痴醉,我也听得入迷,脸上不时流露出一种羡慕和自信,甚或觉得自己就应该是杨守敬。

        那时杨守敬还未引起人们的特别关注,在宜都也很少为人所知。我在同学的帮助下,几经周折,才找到杨守敬故居,第一次攀爬先生走过的台阶。

        那是一座清道光、同治年间建造并修缮过的土著民居,里外两进,八间,中有天井,柱梁已经凋朽,满地丛莽。淡褪的朱红,斑驳的青苍,加上门前几株斑秃的桑榆……一百多年的风雨,已使这座老屋近乎坍圮了。我伫立在先生徘徊行吟过的石栏前,望着滚滚东去的江水,一次又一次地潸然泪下。

        毕业后,我一度尝试着留在这座城市。今天看来,已成为最大的笑柄。我被分到一所距县城六十多里的乡村小学任教,这座小城也由此慢慢从我的记忆中淡出,直到一天,我以一种意外的方式再次闯进她的怀抱。

       1985年4月,一个春寒料峭的早晨,我骑了三个小时的自行车,从老家赶到宜都参加自学考试。出发前看错了时间,早走了一个小时,来到县城,天还没亮。

        黑暗淹没着这座城市,晨风一阵一阵地吹拂着我的单衣,全身发凉,两齿间发出咯咯的响声。我骑着自行车绕城转了三圈,找不到一寸歇身之地。一次又一次地彷徨之后,我想起了杨家老屋,走上守敬先生门前的台阶,攀上阶顶,蜷缩在先生的屋檐下,暂得一隙栖所。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就这样,我蹲立在先生行迈过的足迹上,为宜都迎来了当日的第一缕曙光。考完我又匆匆地离开了这座城市。

        小城一次一次地拒绝我,三次生命的撞击,仅仅在它的边角上留下一些丑陋的痕迹。早岁童蒙,仓猝来投,为小城谑戏,丑陋本能地有所暴露,但亦可怜爱。青春狂放,以蠡测海,丑陋藏得很深,锋芒却露得太显,终为小城所剔。壮年睿智,不无狡黠,但那只不过是小城匆匆的过客。后来,我拿出全部力量,总算抓住小城的一隅残垣,在城东,邻近杨屋,筑起一处属于自己的丑巢,成为小城的一员——2000年,在我37岁的时候,调进了宜都一中,遗憾的是绝大多数时间都扮演着一些丑陋的角色,直至现在被推进这个己丑的门槛,惭怍不已。以推迟暮,能否就此走出这己丑的阴霾呢?

        时间悄然流逝,鞭炮声依稀已远,小城渐趋平静,45岁已为陈迹,一个新的生命季节已经开始。我想此刻应该出去走走。

        偶尔传来一声钝响,接着便有簸箕大的花蕾绽出。人生大概就像这放炮人和我一样皆有丑陋,只不过我是在己丑的夜空下徘徊,他们则是把自己的礼花放到了己丑的天空。边走边想,不觉已来到杨守敬故居前。

        故居经过修缮,焕然一新,已被列为国家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因为是春节,值守的工作人员已经放假。门前异常的寂静,一点也没有受到鞭炮的污染,只是临江的一排石栏被朝露濡湿。地上有几片色泽不一的落木。

        “落木,你是知丑而殁的吧!”看见那些枯殒的木叶,我禁不住说出声来,轻轻地拾取一片,凑到眼前,闻出一缕霉烂的朽尸般的气息。那气息催人思索,引人联想。有的人,恶贯满盈,一生丑陋,但他至死不觉;有的人,一辈子积德行善,时时反省,一朝知丑,便自绝天下,溘然谢世;有的人,在简单平凡之中丑陋地度过每一天,也能在生命中的某一时刻幡然醒悟,但他会选择更好的活着……在己丑面前,我们究竟是应该重生,还是重死,抑或是全然不理呢?这似乎是一个哲学命题。我再一次举起这片开始霉烂的落叶,轻轻地叩问:“你是在生命的青春旺季知丑而殒,还是在年迈的老境无耻枯落呢?甚或是知丑而后愤,用尽生命装点了美丽的四季之后而终老呢?”

        四周一片寂静,默然无应,连门前那日夜奔波的江潮此刻也悄然沉寂。依稀记得,先生生平也经历过一个“己丑之年”,不过,那不是在老屋,是部选为黄冈县教谕,客居黄州时,那一年您刚刚度过天命之年,五十一岁,我想在己丑之年知天命,以先生的严谨,不会不对己丑有所揆度吧?黄州十五年先生曾感言“惜守敬株守一官,不得珥笔,其间为可愧也”,应该是一个知丑之人。您后半生,著述甚丰,可谓一日不辍,唯独这一年仅起草了《汉地图》,但未成,增订《隋志》稿,联想到《历代舆地图》《水经注疏》《水经注图》等一生中重要的学术著作,都是在此后完成的,这一年是不是您的知丑之年,您是不是属于那种知丑而后愤的一类?深读您晚年辞世前的一些遗稿,似乎又觉得您是带着对己丑的追悔而去的,果真如此吗?

        我用双手捏握着留有先生手印的石栏,轻声请问。

        四周依然一片寂静,连虫子也不敢发出一丝鼻息。过了很久,很久……一枝硕大的广玉兰的叶子,不知何时,被风零落,顺风飘来,重重地砸在头顶,我毛骨一悚,心头升起一阵恐惧。又过了好一会,东方才开始泛白,朝阳终于照彻了这座百年老屋。

        年前,我曾和一群学生约定,大年初一的早晨,要到杨守敬故居拜祭先生,当时响应非常热烈。约定拜祭的时间已经来临,可惜只等到一个名叫毛启迪的同学。当得知,她是从五十里之外的洋溪镇,请人用专车送来的时候,那一刻,我兴奋不已。我和启迪君,很庄重地拜过先生,然后拿出事先拟好的诗稿,高声地吟诵起来:

    拜守敬公

    一椽老屋照春日,

    百年舆图绘万古。

    两江春水又东风,

    千秋才俊拜鸿儒。

        那声音,穿过历史的壁障,在先生吟哦过的老屋回荡,余音绕梁,久久不绝,沉淀在这己丑的时空里。

         我们的祭拜即将结束的时候,又来了一位同学,三人愉快地合影留念,记下了这个历史的瞬间。这是发生在己丑年的一次普通祭拜,2015年才是先生的百年大祭,此刻,我不禁要问,到那时我们拿什么来祭奠这位世纪老人,在邻苏老人辞世百年之后,邻杨老人又在哪里呢?

        喧嚣了一宿的小城,此时趋于宁静,几阵江涛慵懒地拍打着江岸,蒙蒙的地气在暖阳的映照里缓缓升起,隐约感到杨家老屋门前的几树枯桑,似乎露出一丝新春的萌动。                                   

    清河堂主西楚阳人2018年9月4日重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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