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被留守的那个儿童
文｜候佳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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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初三下学期开始了。
楚安歌赵拉还有何拉在开学第一天互相拥抱在一起感叹时间真快。
赵拉说话的时候依然笑得很可爱，楚安歌特仍旧楚楚动人。她们三个站在阳光下，影子投射到地面，何拉说：“你们看，我们真是长大不少，影子都已经这么长了。”
三双眼睛落在地面，灰白色的地面上影子微斜，俨然少女之姿。
“哈哈，我们何拉和楚安歌小姐都已经长到快要可以嫁人的地步了。”
楚安歌睨了赵拉一眼“：或许不是我们吧，不知道有些人过年时候跟我们说的网友怎么样了。”
赵拉忽然脸颊绯红，她缩了缩脖子：“嗯，还好还好。”
何拉想起新年的有一天赵拉打过来电话说她在QQ上遇见了一个很有意思的人，那个人说话很温柔也很幽默。他们已经聊了一个多月了，男生说要交换照片，赵拉咨询楚安歌和何拉的意见。
她们之中谁也没有遇见过这样的事情，骤然听说无比兴奋，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严重后果，一度怂恿：“好啊，好啊，给啊给啊。”
后来赵拉就没有说这件事的后续，这会提起来。何拉问：“那最后照片你给了吗？”
赵拉的脸颊变得更红，她含蓄地点了点头。
楚安歌和何拉同时尖叫出来，赵拉捂住耳朵做出受不了的表情。
楚安歌已经先何拉一步拉住赵拉的手：“怎么样怎么样，那个人帅不帅？”
赵拉点头，何拉和楚安歌笑得更欢。
最后，赵拉和她的网友并没有继续聊下去。是她初三毕业以后义无反顾的去学美容，当学员的地方不让用手机。她手机停用了两个月，两个月之后再上线，昔日陪她聊得不亦乐乎的人已然消失匿迹。
赵拉那个时候给何拉打电话：“我以后再也不要聊网友了。因为我们根本不是认识了对方，我们只是认识了构想的对方。”
再往后手机征服每个人的生活，占用每个人的时间，人们都通过手机来认识人了解人以后，人们都得出了赵拉多年之前得出的道理。
那时候何拉听人们这样说，就想起消失在她生活中很久的赵拉。其实不管是手机交往还是生活交往，人与人最后大多数都是分离的呀。
初三下半学期的课程在上学期基本上就已经很学完，下学习的内容只剩下复习。
初二的英语书扉页还有着旧日同桌的笔记，他歪歪扭扭地划掉了何拉的名字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何拉看着同桌的名字，想起初二教室外面的竹子。她走到窗边探头，还没来得及看仔细王老师就走了进来。
何拉立刻回到座位准备上课，王老师是来请假的，他说家人生病很严重，他先请两个星期的假，隔壁班的老师来给他们上课。
班长李诚勇站起来声音响亮：“王老师，放心吧！我们会乖的。”
其余同学跟着应话。
王老师就笑了，他健壮的身躯站在他站了很久的讲台上，眼睛一一看过每一位同学。最后他声音有点哽咽，细微的，班上同学都没有听出来：“老师相信你们，你们都要好好学习。加油。”
“加油！”班上同学一起说。
王老师走出教室，何拉看着王老师的背影，他从门口走出去的景象深深地刻在了她的脑海里，一直都没有再忘记。
因为那是王老师最后一次出现在河岩中学，是班上同学，是何拉最后一次看见他。
王老师走了，同学们几乎都没有认清这个事实，他们直到毕业都还在挂念，挂念他的家人是否安好了。
初三的期中考试班上同学考得很好，李诚勇宣布愿意自己出钱请每个同学吃棒棒糖，同学们欢呼。
班上还是依然热闹，不管离开了多少人，热闹永远都不会改变。
初三下学期何拉在河岩街没有碰见过许敛，甚至有一度何拉都怀疑许敛是不是离开河岩街了。她悄悄去他家的院子外面看，看见他母亲在院子里逗弄他弟弟才放心下来。不管他怎么样，只要他还在河岩街就好。
天气渐渐变热了，衣服从春装换成了夏装，不穿校服的假期何拉更喜欢站在河道上吹风。她发现小朋友都长大了，也发现河岩街的成年人都老了。
何拉碰见过一次谭玉兰，她抱着自己的宝宝，她的丈夫跟在身后，神情琉璃，一点都没有当初陪谭玉兰在河水里洗衣服时候的柔情。
或许人总是这样吧，相处久了就不再对对方好了。何拉想。
何拉想的不是对的，至少于谭玉兰而言。她的丈夫还是对她好的，只是也有比她更重要的存在，是赌博。
初三最后一次月考前后，何拉听妈妈说谭玉兰的丈夫赌博，他输掉了自己的家底，也输掉了他父母的家底。
何拉问：“谭玉兰呢？”
“哦，好像孩子生了在坐月子呢。”
妈妈没有说出何拉想知道的答案，谭玉兰过得如何？可是好像也不需要答案。
最后一次月考除了谭玉兰的消息让何拉有所感触，还有另外一个消息。
是爸爸告诉何拉，她这学期上学完以后就要回老家。
回老家。
这三个字让故乡蜿蜒的山路和寄宿舅妈家的种种扑面而来，那些在时光里渐行渐远的人和事纷至沓来，何拉觉得自己的血液在沸腾，她兴奋无比。
回老家，她从小小的个子长成了瘦高的大姑娘，脸上那些被人嘲笑的癣也好了很多年，现在的她留着齐耳短发，整齐的刘海覆盖在额头，穿着干净的校服骑着自行车，说着流畅的普通话。
所有的这一切，都是故乡的人事无法企及的，何拉的兴奋随着感受到河岩街和故乡的不同越来越浓。
她突然觉得多年之前对河岩街的失望是错误的，因为这里终究有一部分故乡没有的。
何拉第一时间把消息告诉了马春研和李桂芳，两个好朋友不舍地拉住何拉的手：“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何拉摆摆手：“回去上高中，不回来了。”
她的言词没有忧伤，充满着欢喜。充满迫不及待回到原本的地方去展示和炫耀的急切。
马春研羡慕地看着何拉熠熠发光的眼睛：“真好，我也想回家读书。”
何拉很大姐姐的拍了拍马春研的肩膀：“没关系，你也很快的。”
第二个知道消息的是楚安歌和赵拉，赵拉在听到消息之后眼泪直接掉下来，她拉着何拉的手：“什么嘛。明明说好我先走的，我先去学美容的。”
楚安歌没有哭，她眼眶微微泛红。手放在赵拉的手上：“你们都走了我怎么办？”
这句话说出来，何拉突然也伤感了，她抱住楚安歌和赵拉：“不怕，我们还有十几天才毕业，最后几天好好珍惜。”
最后那十几天何拉赵拉楚安歌恨不得每时每刻都黏在一块，她们力所能及的对对方好，写同学录和祝福的话用了满满三张纸。
何拉用了两天的时间缓冲和接受了回老家，巨大的兴奋和狂喜散尽，火山般爆发的失落和不舍涌上来。
她情不自禁地更多往河边的洗衣板上跑，太阳刚刚落下，洗衣板还是滚烫的。她坐在洗衣板上，石块的温度灼得她手掌通红，她看着奔流不息的河水，心一点一点深沉。
这河水，从她来到她要离开，它始终如一。或许不一样的，至少这几年它吞噬过好几条人命，污浊了很多悲伤。可是看起来是一样的，所以还是一样的。
何拉又转头看橘子树田，橘子树上挂满了绿油油的果实，一个一个密密地紧挨在一块。
她想起多年前的那个夜晚，她第一次发现橘子树开花，芳香的洁白小朵，她躲在树上。老婆婆还在世，她记忆中的故乡还是新鲜的，当时的河岩街之于自己也是崭新的。
何拉在河边想了很久，李桂芳买菜回来喊她名字，她抬起头才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落下泪水了。
最后的学习该冲刺，但是何拉的心思不在学习上了。爸爸说回老家不需要这边的成绩，所以她考得怎么样没有关系。
她在最后时光里做的是一一道别，人，还有事。
班上的每一个同学，何拉都在心里说了祝福和再见的话，还有教室，初一的教室初二的教室，初三的教室，每个教室的模样她都记得，她跟每一个教室说了一句再见。
河岩小学也去过了，是拉着李桂芳和马春研一起去的。看守河岩小学的门卫不让她们进去，她们在门口也不愿意离开。
副校长刚好去学校有事情，见到她们站在门口，问清了原因，带她们走进校门。副校长什么模样何拉记不清楚，她记得他一张一合的嘴，还有嘴边的青涩小胡茬。副校长说：“这里永远是你们的母校，不管多久都欢迎你们回来。”
何拉被这句话感动得热泪盈眶，她在河岩小学转了一圈，去了之前的教室和操场。教室和操场都变了样子，操场从泥土变成了塑胶，教学楼外面的墙壁重新粉刷了。
何拉站在昔日的教室门外，里面的整齐的桌椅还是他们当年的。何拉看着第四排的座位，她忽然想起了林涵如。
林涵如娇小的个子和她说话的样子，那个曾经和她关系很好最后形同陌路的朋友。她曾经恨过她的，可是何拉看着课桌的那瞬间，心里忽然轻松了。
后来何拉又去了三角马路，第一次遇见马春研的地方。马春研指着那块她们学自行车的空地欢喜地笑着：“我们可是在这里认识的。”
何拉也笑：“那我们也在这里说再见。”
她认真地看向马春研：“再见。”
马春研也哭了，这个一贯的小猴子，哭成了一只花猫。何拉走过去抱住她，离别的仪式感震撼着她们。
三角马路的绿化带何拉最后才去，她没有叫上任何人。
中考前的假期，她带着两本书去绿化带里坐了一天。合欢树还是原来般大小，何拉看书看得累了，就围着合欢树奔跑。
何拉围着合欢树跑得累了，她躺在草坪上透过树叶的空隙看天空。
不是晴天，也不是雨天。天空灰蒙蒙的，有点闷热也有点冷。
再见！绿化带！
何拉在心里说。
中考考试都在下雨，同学们在第一天早上集合在操场以后分散到各个班级。因为下雨所以集合的时间很短，校长只说了几分钟，同学们四散开去。整齐的队伍和初一的队伍相比，每个人都长高了，脸庞少了幼稚多了成熟。
何拉长高的个子让她站在了最后，楚安歌和赵拉一前一后的站在她身边，她们在校长讲话的时候悄悄牵着手。
楚安歌说：“我们都好好考试，考完之后校门口等着啊。”
好。三个人约定。
三个人在三个不同的教室，考试的两天没有时间碰面。考完最后一门，何拉在校门口等她们。
过了半个小时楚安歌才出来。她说赵拉弟弟生病了在医院，她考完就走了。说转告不好意思，过几天她去何拉家里找何拉。
约定好的离别仪式没有机会实现，因为赵拉一直没有来。她在社交软件上跟何拉说抱歉走不开，爸爸妈妈要上班她需要照顾弟弟。
何拉说没关系。真的没关系，她的心意厚重，她已经感受到了。
告别河岩街是中考成绩出来的前一天，考试完妈妈就嘱咐何拉收拾东西，她前前后后忙碌了好几天，终于把自己几年来堆存东西的床和箱子整理出来。
期间，马春研和李桂芳也来帮忙，她们帮着拾捡东西。因为很早就知道也感受过何拉要走的事实，真的到了要走的时候，她们的离情别绪反倒消耗殆尽了。
几个人打闹着帮忙。
收拾好东西何拉双手放在口袋站在窗边看院子，才下午两点光景，院子里静静的。
何拉看着那棵柿子树，树上青色的果子也是密密挤挤的。她看了很久的柿子树，看到谭林推着自行车走进院子。
这一段时间，谭林好像突然老了。听说谭玉兰基本上和家里断绝了联系，也不知道谭林心里有什么感受。可是谭玉兰的妹妹却还是在重复着之前谭玉兰的生活，甚至比谭玉兰还逆来顺受。
何拉突然想，也许谭林家一辈子都是这样了吧，他的家让人看不到可以改变的趋势。
接着下班回来的是院子里其她的人，每个人何拉都认识，她或许叫不上来名字，但是每个人的脸都像她笔下的画一样，她可以描摹出最细节的地方。
这些人打从她第一次站在这窗口观看就是这样的。几年以来她们新过的每一天都是过去的样子:早出晚归，流水线，包装纸，箱子，重物，自行车，回家，吃饭，睡觉，起床，出门，流水线，包装纸……
这些人除了日渐苍老的模样，一切如故。
院子里灯火燃起，热闹是昨天的。
妈妈已经回来了，她正在做饭，是煮酸菜鱼，何拉最喜欢的一道菜。
这次归去，家里人都回去。
酸菜鱼下锅煮，何拉主动请缨去给爸爸买酒。
她走出巷子往小卖部去，许敛刚好从小卖部出来。他手上拿着一包烟，见了何拉，点了点头。
他们很久没有见过了。许敛的样子有明显的变化，至少衣裳。何拉很久没有见过他穿白衣服了，他的衣服全部换成了黑色。
许敛沿着河道回了家，何拉买了酒走在他后面。看着他走进橘子树田旁边的小路，何拉稍微加快了一点脚步，可是她走到橘子树旁的小路时许敛的身影已经消失了。
何拉在路口站了一会儿。最后，她对着空无一人的小路轻轻喊出了许敛的名字。
她说：“许敛，再见。许敛，加油。”
吃过晚饭之后，何拉去了河道边，她一步一步走下走了很多次的石阶，慢慢坐到洗衣板上。
洗衣板是光滑的，是冰凉的。
何拉整个人蹲在洗衣板上，整个河岩街，她最喜欢的就是这里了。面前的河水深不可测，但是因为流动，所以涌动着无限的遐思和生命力。
她喜欢这里。
每一次在这里都会安静下来，每一次在这里都可以平息心情。可是明天以后，她再没有机会回到这里了，没有办法在这里看河水。
所以离别的前夜，她愿意安安静静地坐在这里，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
次日清早妈妈喊醒了何拉，哥哥和爸爸已经帮忙把行李往三角马路搬。她穿上昨天准备好的裙子，洗漱完毕也往三角马路走。
路过了她才来到河岩街时居住的房子，那时候跟她同姓的那个邻居姐姐很久就不在河岩街了。又走过了堆放的红砖头，最后上了三角马路的桥。
何拉想起她跟田姐来到河岩街的时候是在这里下车的，而现在她将从这里离开。大包大包的行李堆在三角马路的桥上，何拉看着那些沾满灰尘的行李，她牵了牵衣角。
车子还没有来，才赶来的妈妈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用手当扇子给自己扇风，搬了行李的爸爸让哥哥去桥头处搭起的简易棚子里买几瓶矿泉水回来。
太阳一点一点爬上天空，河道上陆陆续续走过早班的人。
何拉慢慢转身对向河道。她看见朝阳的光辉洒在河面上，河水波光粼粼。
河的右侧是些明显的旧建筑，房子破败残缺，屋顶上的黑色瓦片和连石灰都没刷一层的灰色砖头墙面。房屋高高低低斑驳旧迹，房屋的门前还是泥土的地面。
河左侧的建筑，左侧和右侧的差别十分明显。因为左侧是一排整齐的双层小楼，楼房的外墙上贴着白色的瓷砖，而楼下是一条宽敞的水泥路。
何拉又转身看着三角马路的另一面，在这一面，河水的里侧是一块绿化带。外侧有一些建筑和一条道路，这条道路走完有一个小广场，小广场的空地是很多人学自行车的地方。
眼睛里能看得到的，何拉都仔仔细细的看了一遍，剩余的看不见的她就转回了身子对着面前的河水闭上了眼睛。
在河岩街认识的每个人一一画卷一样铺排开来。
何拉看见了许敛，谭玉兰，齐心悦，刘强，杜若，还那个杀掉女朋友抽烟姿势很奇怪的男人，还有有一年夏天在河水里用竹篓拾捡淘涤物品的人……
这些人在一个叫河岩街的地方出现，生活，展示自己的痛苦和欢乐。
这些人生活在一个以一条河为中心的地方，孜孜不倦生生不息。
车子终于来了，司机在车上一边按着喇叭一边从窗口探出脑袋：“快点快点，把东西装进去，人上车。”
妈妈拉过还有点发呆的何拉先上了车。爸爸和哥哥将东西放进车子。
何拉睡在下铺，有来时的晕车经验她已经吃过晕车药了，车子里有混杂的味道。何拉侧了身眼睛看着窗外。
车子已经启动了，它在三角马路转了个圈，然后往何拉老家的方向开。
何拉看着那条河，做了最后的告别：“再见！河岩街。”
风景从窗外一点一点后退，眼睛里面的一切变得完全陌生的时候，何拉在迷迷糊糊的晕车中陷入了睡眠。
梦里，她坐在桌子前面，手执画笔。
她全没有思考，笔落在画纸上，一条潺潺流动的河水，河水两边是鲜明对比的建筑，右侧房屋衰颓，左侧建筑明亮。右侧还有些人，他们站着蹲着蜷缩着，大人小孩老人，痛苦欢乐污浊。
最后，她在画纸的末端题字：河岩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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