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猫头鹰的秘密

作者: 小李家的逗比 | 来源:发表于2018-05-23 20:56 被阅读432次

    【五月】猫头鹰的秘密

    这是一个沉淀了二十多年的老故事,如同一坛经年的陈酿。芳香浓郁,却又苦涩厚重。不敢品,不敢醉。

    临海市的夜晚,褪去了白日的喧嚣与浮躁,涌现出一丝沁人心脾的清凉。像个温婉动人的少女,令人迷醉。

    巷子尽头的胡桃夹子酒吧,调酒师正潇洒地玩转着面前花花绿绿的酒杯。客人三三两两散落在吧台,梳理着各自的心事。仿佛灌下一口五颜六色的鸡尾酒,平淡乏味的日子就会被渲染上丰富的色彩。

    酒吧后厨的狭小隔间,昏暗的灯光下,技工老杨正飞快地切着果盘。豆大的汗珠从面颊滑落下来,一直流进他工作服的领口里。

    老杨其实并没有多老,四十出头的年纪,正值壮年。他的侧脸棱角分明,浓眉大眼,鼻梁坚挺,看起来还算英俊。只是由于长期值夜班,脸色泛出一种病态的苍白。

    “为什么总是主动要求值夜班,不累吗?”我面对这个眉间凝结着一丝忧郁的男人,心生疑惑。

    “习惯了,晚上失眠睡不着。”老杨一边应答,一边擦干净脸上的汗,把切好的果盘端去了前台。午夜时分,是客人高峰的时候,服务生忙不过来,领班便要求老杨去前台帮忙。

    老杨虽然年纪偏大,但他俊朗的外表,常常会引起宾客们的注意。

    “快看,那个服务生长得像张东健。”

    “只是有点像而已,他应该不年轻了吧。”

    “男人嘛,越老越有味道。”

    年轻人七嘴八舌的议论,老杨从来不放在心上。他只是默默摆放好每一份果盘,如同整理着生活里无孔不入的寂寞。

    凌晨三点,宾客们陆续散去,酒吧终于迎来短暂的清净。

    我递给老杨一杯冰水,掩饰不住内心的好奇,试探地问:“我注意你好几天了,想听听你的故事。”

    老杨诧异地看着我,迟疑片刻,又把目光投向别处,低声说:“我一个打工的,能有什么故事?”

    “您别误会,我是个在校大学生,想利用暑假体验生活,写点与众不同的故事。”我一边恳求,一边把学生证掏给他看。

    或许是我的态度足够诚恳,也或许是我看上去的确不像骗子。他打量了我一番,沉吟片刻,终于点了点头。那时候的我还不知道,老杨答应我的真正原因,是因为已经太久没有人去倾听他的内心世界了。

    憋了多年的心里话一倒出来,如同开了一坛陈年佳酿。有浓郁的芳香,也有厚重的苦涩。不敢品,不敢醉。

    老杨的父母都是新中国五十年代的大学生。毕业的时候,正赶上临海制药厂成立,于是顺理成章分配进厂,成为第一批制药的工程师。

    兄弟三人,老杨是长子。十八岁那年,他高考落榜,无心复读,在父亲的安排下,进厂做了销售部的业务员。

    当时的他活力四射,阳光帅气,家境殷实,很快得到不少姑娘的青睐。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他遇到了自己的一生挚爱。

    讲到这里,老杨紧锁的眉心渐渐舒展开来,眼神里闪现出淡淡的明媚和温暖。

    姑娘的名字叫叶蕾。肤如凝脂,明目皓齿,说起话来如清泉般柔软。弯弯的眉好似夜空中的新月,散发着清冷皎洁的光芒。就是这种光芒,把老杨的心给融化了。

    叶蕾在药厂的一线车间工作,父亲是普通工人,母亲无业。她还有个坐牢的哥哥,因为过失伤人被判两年。

    她是个坚强不屈的姑娘,用力剔除着命运的丑陋不堪。

    她对老杨说:“哥哥是为了保护我不被坏人欺负,才失手伤了人。等他出来,我一定好好报答他。”

    她下了班读夜校复习功课,寒冬夜里手指冻得通红,连笔都握不住。却咬着牙坚持只为考大学,改变自己和哥哥的命运。

    无数个漫长的冬夜,老杨陪着她读书,听她讲述自己对未来生活的憧憬,给她生炉子,煮三鲜馅儿的小馄饨。锅开了,屋子里弥漫着胡椒的味道,氤氲的热气升腾起来,映衬着叶蕾红扑扑的脸颊,像一抹温暖的晨曦。老杨想,这或许就是生活最美的样子,充满温热的烟火气,火辣,生机勃勃。

    但是这样的原生家庭,令老杨的父母难以接受。

    “我们家挑儿媳妇,必须要门当户对!这一条没的商量!”老杨的母亲,制药厂的质检处主任,用冷冰冰地话语,毫不留情地摧毁了这对年轻人最后的希望。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车间里的工人们也开始互相咬着耳朵,传递着一个劳改犯的妹妹,妄想攀高枝儿的消息。

    叶蕾所在车间的主任,和老杨的母亲交好。这个胖得满脸油光的中年妇女,瞅准了拍马屁的好时机。她拉着老杨母亲的手,痛心疾首地说:“要我说,这门亲事可不能成啊,那姑娘的哥哥还在牢里呢!你儿子也就是图个一时的新鲜,厂里好姑娘多的是,我看白书记的侄女就很好!”

    厂办白书记的女儿白薇,去老杨家做过客,对老杨一直颇有好感。只是一来她长相一般,二来她的工作是在厂里的子弟小学教书,又是当班主任的,对老杨总是一副说教的态度,十分无趣。

    可是老杨的母亲认准了白薇这个儿媳妇,这姑娘受过高等教育,知书识礼。再加上深厚的家庭背景,将来绝对会成为儿子的贤内助。

    车间的胖主任向老杨母亲打了保票,“你一百个放心,叶蕾那边我去解决!”不知道她在背后捣了什么鬼,几天之后,叶蕾的母亲步履蹒跚出现在车间。

    “妈,你怎么来了?”叶蕾吃惊地问。她知道母亲一向体弱多病,不喜欢出门走动。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落在叶蕾脸上,生疼。

    “你还好意思问,你们兄妹两个要活活把我气死吗?你哥哥不争气,你也不省心!我辛辛苦苦养你这么大,好不容易盼你挣钱了能贴补家里,没想到你竟然在外面破坏别人的家庭,干些见不得光的丑事!”老太太气得浑身直哆嗦,脸色煞白。

    “妈,我没有。”叶蕾委屈地辩解。

    “咱村里都传遍了,你还狡辩!赶紧跟我回家,别在这丢人现眼!”老太太不由分说,拉起叶蕾就走。叶蕾拼命想挣脱,母女两个人拉拉扯扯,引来了更多围观的人。车间的工人们窃窃私语,脸上纷纷露出鄙夷的神色。

    叶蕾脸胀得通红,咬着牙不做声。人群中不知谁起哄喊了一声:“劳改犯的家里还想飞出金凤凰,做梦!”

    叶蕾的妈妈听闻这话,又气又恼,一口气没上来,捂着胸口软绵绵倒了下去。

    第二天,叶蕾没来上班。连续三天,叶蕾都没来车间。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老杨只觉得五脏六腑撕心裂肺地疼,他疯了一般四处寻找叶蕾,甚至去了叶蕾的老家,却被告知已经举家搬走。

    心被抽空了,世界变得一片荒芜,寸草不生。作为家里的长子,他必须担负起传宗接代的任务。即便父母是知识分子,也不能免俗。

    在双方父母的催促下,老杨和白薇举行了婚礼。婚后不到一年,白薇就通过父亲的关系,把老杨调到了党政办公室,成为一名管理干部。用白薇的话说,过几年,再想办法升迁至中层领导。要做她白薇的男人,就要有大出息。

    “是啊,没有大出息的男人,怎么配得上你白薇?”老杨没好气地说。

    “你这叫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白薇气得吹胡子瞪眼,怒气冲冲摔了陪嫁的瓷碗四件套。

    这样的戏码,每天都在上演。老杨觉得日子索然无味。他怀念曾经那间简陋的单身宿舍,怀念那碗冬夜里的小馄饨,还有火辣的胡椒的香气。看着白薇日渐隆起的肚子,老杨知道,有些东西在他的生命里一去不复返了。

    女儿出生以后,老杨和白薇的矛盾日渐增多。尤其在孩子的教育问题上,老杨似乎永远都没有发言权。每当夫妻两个人出现分歧,白薇就摆出一副她是小学班主任,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样子。老杨心里憋屈,原本危机四伏的婚姻变得更加摇摇欲坠。

    老杨觉得压抑,喘不动气。终于在女儿七岁那年,他决定逃离这个家。白薇是不会低声下气去挽留他的,作为书记的女儿,她不能失了脸面。

    女儿判给白薇,老杨负责每个月支付一定数量的生活费。两个人平静地分了手,可老杨知道,这看似平静的背后,隐藏了一场即将到来的惊涛骇浪。

    他先是被除去了干部的身份,而后又被下派到车间,做一线的技术工人。老杨没有接受过专业的培训,效率低,出活慢,经常拖组里的后腿。再加上工友们的冷嘲热讽,这一切通通令老杨身心疲惫不堪。

    思虑再三,他递交了辞职报告。灰头土脸地离开,任凭曾经的热血青春被透支得千疮百孔。

    辞职以后,老杨摆过夜摊,干过保安,做过后厨的帮工。但无论从事什么职业,他都要求尽可能地只上夜班,白天则躲在家里睡觉或者炒股。因为白天碰见熟人的概率比较高,脸上挂不住。

    其实老杨自己并不怕丢人,只是父母年纪大了,爱面子,脸皮薄。曾经有一次他在一所大酒店当门岗的时候,被药厂的一个主任认了出来,回去就传遍了整个药厂。已是高级工程师的老杨父母实在难为情,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也不怪他们,”老杨猛灌了一口冰水,喉结剧烈滚动一下,吁口气继续说下去,“我的两个弟弟现在混得风生水起,一个是局长秘书,另一个开了私立舞蹈学校。而我作为长子,实在没能力给父母争脸。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想办法多挣钱,多给女儿一点生活费。”

    提到女儿,老杨黯淡的脸上又泛起神采。“她很优秀,考上了理想的大学。我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两个人,一个是我女儿,一个就是叶蕾。”

    老杨知道,他欠叶蕾一个家。而欠女儿的,是一个完整的家。

    “这么多年,你一直没有叶蕾的消息吗?”我试探地问。

    沉默许久,老杨红了眼眶,嘴唇动了几下,终于哑着嗓子说:“离婚以后,叶蕾曾经的一个工友找过我。”

    那时的叶蕾刚刚丧偶,也是孤身一人。

    当年母亲被舆论压垮,彻底病倒,不久以后又传来老杨结婚的消息。经历一连串的打击,叶蕾依旧没有低头认命。她复读一年考上大学,毕业以后又分配进机关工作。本以为命运此后会眷顾这个善良的姑娘,不料更大的打击接踵而至。

    叶蕾的老公是一名警察,人厚道,有担当,两个人婚后的生活也很温馨和睦。然而好日子没过几年,老公在一次执行任务过程中英勇牺牲,只留下叶蕾和孩子两个人相依为命。

    “既然工友来告诉了你,为什么不去看看叶蕾?”

    “我有我的顾虑。你想啊,叶蕾在机关上班,而我,那时待业在家,可以说是身无分文,我去了,能给她带去什么?徒增烦恼和伤感罢了。”

    “可是你们一次又一次地错过,不觉得遗憾吗?”

    “那能怎么办,我什么都给不了她。”

    “所以你不去找她,不是因为心里放下了,而是因为不想打扰她,对吗?”

    老杨苦笑一下,算是默认。

    “你还爱她吗?”我追问到。

    “孩子,我看你跟我女儿差不多大,就跟你说句心里话吧。活到我这个地步,已经不配再去谈论爱情。但在心里,有些念想是永远都放不下的。我知道,这种折磨会伴随我一辈子,但我认了,因为这是我欠她的。”

    我点点头,似懂非懂。我猜想,叶蕾应该是老杨心里深藏的一根刺,伤口看似不大,但是深不见底,动辄血流不止,遍体鳞伤。

    故事讲完,老杨已是泪流满面。“孩子,谢谢你能听我讲这些。说出来以后,我心里也敞亮多了。”

    我找不出词语去安慰这个男人,毕竟每个人的生命中,都有些许镌刻在悠长年月里的遗憾。它们伴随着时光的流逝,最终沉淀成刻骨铭心的回忆。而我们能做的,就是紧紧抓住这些回忆,踩着岁月的尾巴,最后再疯狂一次,不计得失,不计代价。

    天渐渐亮了,东方露出了鱼肚白。一阵短促的手机铃声打断了我们的谈话,是妈妈发来的消息,提醒我不要忘记去医院给舅舅送早饭。妈妈真唠叨,我怎么会忘呢,舅舅当年可是因为保护妈妈,才过失伤人坐了牢。

    我揣起手机,看着老杨孤独的背影消失在晨曦里。那一抹红色的晨曦,像极了姑娘红扑扑的脸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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