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赵爷爷家的大门关了一整天,等门再打开的时候,来旺舅赶紧迎上去。
赵爷爷出来了,才一天光景,他的眼睛已经迅速凹陷进去,整个人好像瘦了一大圈。
他脖子上的喉结上下移动着,说,给黑子办场丧事吧。人有的,它都要有。
来旺舅瞪大了眼睛,说,啥?给狗办丧事?
黑子是赵爷爷的狗,它昨天被来旺舅开车给轧死了。
梅三姨带我过去的时候,我只看到地上殷红的血迹,血渗到了泥土里,还引来了几只苍蝇。
梅三姨双眼直勾勾盯着地上,说,完了,完了,这下老爷子得跟他拼命。
来旺舅虽然是赵爷爷的儿子,但他并不知道那条狗是赵爷爷的命根子。他出门在外十几年,才刚回来几天。
黑子是赵爷爷捡来的狗,他待它如亲生孩子一般。他吃一个鸡蛋,也要掰一半给黑子。赵爷爷睡觉的时候,黑子就趴在他炕边的地上。出门的时候,赵爷爷背着手走在前面,黑子在后面跟着。这些年,一人一狗,从来不曾分离。
黑子被赵爷爷养成了赵庄最好看的狗,它浑身肥嘟嘟的,毛黑得发亮。有次梅三姨不小心踩到了黑子的尾巴,还被赵爷爷好一顿骂。
不就是只土狗吗,至于吗?我又不是故意的。您要是还想养,我给您买一百只。来旺舅说。
混蛋,那能一样吗?赵爷爷照着来旺舅的脸抽了一巴掌。他说,黑子本该体体面面地走,你把他的体面给毁了,它死了到阎王爷那里都残缺不全。
你要是不办,我就跟你断绝关系。赵爷爷吼道。
给一条狗办丧事,这样的事情在赵庄闻所未闻,所有人都认为赵爷爷的脑子坏掉了。
中午我在院子里玩,听见外面传来啪啪的声音,我以为是谁在放鞭炮。出来一看,只见来旺舅正跪在自家门口,呱呱扇自己耳光。
赵爷爷自始至终都没有出来。
2.
来旺舅找到姥姥。他说,我爹要是实在恨我,揍我一顿也成。但给狗办丧事,这叫什么事呢,说出去不让人笑掉大牙?
姥姥说,你爹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吐口唾沫是颗钉,他决定的事情就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再说,你爹要干的事儿谁敢拦?
我听姥姥说过,赵爷爷年轻的时候就是赵庄的能人,不仅种地养猪样样在行,就是盖房子打家具也是一把好手。他还是个大夫,村里有谁有个头疼脑热了,他开几副药吃了就好。姥姥当年生我小舅舅的时候难产,就是赵爷爷费了老大劲儿给接生的。
赵爷爷在村里的威望很高,村里的大事小事儿很多人都找他拿主意。小到两口子闹离婚,大到村里选村干部,大家常来问他的意见。
姥姥说,有一年浇地,河坝里的水不够,前头杨树村的人就拦了河坝,不让水往赵庄走。赵庄的老少爷们儿不干了,提着铁掀和榔头去找杨树村的人拼命。眼看两个村的人就要打起来,赵爷爷来了。据说他一露面,众人就像是圣经中摩西出埃及时被分开的海水一样,立刻就给赵爷爷让出一条白花花的路来。
在赵爷爷的调解下,此事很快平定,众人皆大欢喜。
用姥姥的话说,赵爷爷就是赵庄的定海神针。
姥姥劝来旺舅,你爹不是胡闹的人,你也别老拧着他,等我再跟他说说。
来旺舅走了以后,姥姥说,这老头最近是怎么了,想一出是一出。
我知道姥姥为什么这么说。
那会儿我刚放暑假,在姥姥家跟着师父学武术。一天晚上小柱子因为不好好练习被师父罚了,让他站在树底下顶碗。没站一会儿,他就叫唤着肚子疼,师父以为他是装的,就过来踢了他两脚,说,哪儿疼,我踹两脚就不疼了。
小柱子这次没笑,他倒在地上打起滚来,捂着肚子一个劲儿地说疼死了,疼死了。
我害怕了,赶紧跑回家去找我小舅。
我小舅那时还是医学院的学生,他赶到的时候,赵爷爷已经来了,他按按小柱子的肚子,问他哪儿疼,小柱子脸上冒着汗,不管赵爷爷按到哪里,都只管喊疼。
赵爷爷说,你小子到底是哪儿疼,是不是白天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吃坏了肚子?
他起身要去开药。我小舅蹲下来,按了按他右边的肚子,小柱子像狼一样嚎了一嗓子。我小舅皱着眉头,说,我看像是阑尾炎,得赶紧送医院。
小柱子被送到医院,果然是急性阑尾炎。大夫说,幸亏送来的早,要是再晚一点穿孔了,那可真就要了命了。
小柱子做了手术,很快好了。一天,梅三姨提了一篮子鸡蛋去看小柱子,我在门外等着。一会儿赵爷爷来了,他站在门口,几次把脚伸进去又撤回来,最终没有进去。
赵爷爷从那以后就再也不给人看病了。
姥姥说,你又不是神仙,哪能次次看得准,以后不想治病救人了?
赵爷爷说,人想做什么是一回事,做不做得了是另外一回事,我老了,做不了了。
3.
然后来旺舅回来了。
那天,我正骑着我爸那辆除了铃铛不响浑身都响的自行车到处乱窜,这时一辆汽车从我身边呼啸而过。
那也是我第一次见到真的汽车,那车就像一只受了惊吓的虫子一样在路上横冲直撞,把路边找食的鸡吓得扑腾乱飞。
我说,这小子是谁啊,这么横?
姥姥打了一下我的头,说,这是你赵爷爷的儿子,你得叫舅。
我说,我才不叫呢,我又不认识他。
一天,我在果园里吹泡泡。泡泡是用洗衣粉水做成的,可以吹的很大,有风的时候飞的很高。我仰着头看泡泡,里面有彩虹的颜色在滚动。
一个泡泡吹到了赵爷爷的脸上,破了。要在平日,他顶多装作吓一跳,喊着,坏了,泡泡钻到我耳朵眼儿里去了。我就赶紧跑过去,把他的耳朵扯得老长,要把泡泡抠出来,他就大声笑。但今天不同,赵爷爷很生气,他用蒲扇呼了一下我的手,瓶子掉在了地上,我的泡泡水都洒了,我大声哭了起来。
姥姥抱起我,一边给我擦眼泪,一边对赵爷爷说,你这老家伙抽什么风呢,从你儿子回来了以后你就整天丧眉耷拉眼的,谁惹你了?
姥姥把我放下,让我去找梅三姨。
梅三姨正站在树底下跟一个男人说话,那人正是赵爷爷的儿子,梅三姨让我叫他来旺舅。他穿着肥大的裤子,裤脚像喇叭花一样支棱着。头发像刚被猫舔过,油光滑亮。
他在阳光下说话,嘴里一闪一闪的。梅三姨告诉我,那是因为他嘴里镶了金牙。我更好奇了,我不知道金子做的牙是怎样的,甚至想找机会抠下一颗来看看。
我的愿望差点儿就实现了。一天,我听说来旺舅的金牙掉了一颗。
我去问他掉的牙在哪儿,他说不知道,他头一晚喝多了酒,记不得了。
梅三姨说他肯定是在村后掉的,因为村后的那条路坑坑洼洼的还全是石子,摔倒了把牙磕掉是很常见的事情。但来旺舅坚持认为是被赵爷爷打掉的,因为赵爷爷从他回来就看他不顺眼,一直想给他几拳。
之后的几天他一直在找那颗金牙,每次问赵爷爷,他只是闭着眼不理他。
但是很快另一件事就让所有人把这件事抛在了脑后——来旺舅轧死了赵爷爷心爱的狗。
4.
给黑子办丧事这事终于在族里长辈的调解及父子间的妥协之下有了结果。
老人岁数大了,就跟小孩儿一样,办个丧事有啥难的,好歹弄弄就行了。又不让你披麻戴孝,有这么个意思就行了。长辈们对来旺舅说。
狗毕竟不是人,闹得太大传出去名声也不好,能办的都给办,不能办的创造条件给办,这样行不?族里人对赵爷爷说。
那天,村里会扎纸人纸马的来了好几个,满院飘的都是彩纸。磨剪子戗菜刀的五爷爷会吹唢呐,卖豆腐的三爷爷会拉二胡,这样吹吹打打的算是有了。
赵爷爷又让人去请戏班子。
来旺舅不愿意了,他站在院子里嘟囔,简直是疯了,这都什么事,找了吹吹打打打的还不算,还要什么戏班子……
赵爷爷大声说,我出钱,就这一次了,就当是我死了,给我办的行不行?
梅三姨自告奋勇,说,我学过戏,我再找几个会唱的,现成组个戏班子成不?
一切准备就绪。
那天,走街串巷卖香油的人来了,他以为是赵爷爷死了,还流了两滴眼泪。说,那真是个强人,怎么就突然没了呢?
然后赵爷爷走出来了,卖香油的说,原来老爷子还在呢,得罪,得罪。说完他慌不迭地骑上车走了。众人大笑。
那天,人们在赵爷爷家门外搭的棚子里一边吃饭,一边看戏,聚在一块儿说说笑笑。小孩子以为是在过节,小鸟一样在各个桌子间穿来穿去,或者抓块点心吃,或者拿个苹果啃。
我说,这丧事办的比结婚都要热闹……梅三姨听到了赶紧捂住我的嘴。
赵爷爷没再露面,直到下葬的时候,他才捧了一个罐子出来。
梅三姨说赵爷爷把黑子烧了,罐子里装的是它的骨灰。
黑子被埋在了赵爷爷地头的河沟旁,那些纸人纸马纸钱在燃烧中变成灰烬。
众人窃窃笑着,有人小声说,给狗烧纸钱,一个畜生就算到了阎王那里会花吗?众人都笑了。
那天的晚霞烧红了整个天幕,我坐在赵爷爷旁边,他穿着一件白色背心,上面已经有大大小小的洞,他的肩膀被太阳晒得黝黑。
我们一直待到晚上,那晚的夜色就像发了狂,把整片河沟照的雪白。
赵爷爷说,黑子走了,我也该走了。
我说,去哪儿?
他没有回答,接着说,人老了,没用了,就该走了。
我没听懂他的意思,只是牵着他的手,跟他回家。
黑子没了,但吃饭的时候,赵爷爷仍旧把一颗鸡蛋掰成两半,放到那只狗碗里。天热,碗里会招苍蝇,还会引来猫狗。有一次不知是谁家的猫吃了碗里的鸡蛋,赵爷爷把那只猫追得四处乱窜,差点断了气。
5.
一天晚上我练武回来,在园子里碰见了赵爷爷。他已经好几天没来园子了。
我把切好的西瓜给他,他摆摆手说不吃。他笑着问我,小东西,练得还高兴吗?
我说,挺高兴的。
他说,你师父要是还敢拧你的耳朵,你告诉我,我去收拾他。
我说,好。
第二天中午,姥姥熬了鲫鱼汤,让我去给赵爷爷送一碗。
我扒在墙头上喊了好几声,赵爷爷都没有像往常一样出来。
后来是梅三姨翻墙进了赵爷爷的院子,她从赵爷爷屋里出来的时候,整张脸都是白的。
姥姥好像明白了什么,她立刻把我送回了我家。
后来梅三姨告诉我,赵爷爷是在睡觉的时候没的,走的很安静。
他的丧事办的非常简单,上午火化,下午就埋了。
唱戏的没有,纸人纸马也没有。来旺舅回来办完丧事的第二天就走了。
赵爷爷没了以后,他的院子很快败落下来,又很快在一场大雨中塌了。
有一天,我在追一个巨大的泡泡,泡泡飞到了半空中,我又看见了五彩斑斓的颜色。然后在阳光下,我看到赵爷爷的房顶上闪着光,一闪一闪。
我爬上了房顶,看到了瓦上的一颗金牙。
那颗牙很大,我的牙掉的时候就像米粒那么大,那颗金牙就像小石子一样。
我跟梅三姨说,牙被赵爷爷扔到房顶上来了。
我想拿下来,梅三姨说,就放在那里吧,你赵爷爷可能就想让它待在那里吧。
我说,那扔在房顶上,来旺舅的牙就能长出新的来吗?
梅三姨说,不会了,但是它在这里守着你赵爷爷的房子不是也挺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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