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新凉

作者: 陈无咎 | 来源:发表于2017-01-04 22:40 被阅读72次
    贺新凉

    李梨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女人,没有之一。

    许重曾经告诉我,漂亮的女人总能激发起男人最原始的欲望。我后来觉得这话大概有些问题。我见过许多从毛孔到发梢都精致地无可挑剔的女人,然而她们的漂亮却难以挑起我的兴趣——她们太冷艳了。漂亮女人如果没有一点烟火气,那就成了过分追求外形的菜肴,看着好看,却让人没了动筷子的心劲儿。

    李梨是能激发我最原始的欲望的,她嘴角的微笑暗示你她不会拒人于千里之外,但她眼神里的淡淡讥讽意味却又让你踌躇不前,我想这个世界上不会再有比她更能洞穿人心的女子了,我好像一只闯入迷宫的小白鼠,而李梨按动遥控器,操作着每一扇暗门的开阖。

    “你会用舌头给樱桃梗打结吗?”李梨轻摇杯中的红酒,只用眼角的余光看着我。

    “咹?”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李梨笑了笑,用右手的食指和拇指捏起餐盘里装点的一颗樱桃,放在唇上吻了一下,然后丢进嘴里——樱桃的红与她的双唇相比也只好黯然失色。她翻起白眼转动着舌头,我看在眼里,只觉得喉头发痒。

    我扯了扯领带,喉咙并没有因此变得舒服,李梨却已经把樱桃梗和樱桃核吐了出来。我低头去看,樱桃梗果然被打了一个活结。

    “怎么做到的?”我盯着李梨的眼睛,希望能读出点什么。我又一次失算,李梨避开我的逼视,低头看着自己的脚:“不介意吧?”

    “咹?”我再次被迫跟随她的指引看向她的双脚,她光着右脚,脚尖上挑着高跟鞋,缓缓晃动。我不知道这里面有多少挑逗的意思,但我的耳根已经开始发热,我闭上眼睛,努力使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局促,却不知道这种举动会不会让李梨觉得幼稚。

    我是一名文字工作者——这样的头衔或有些遮羞的功能,因为我清晰记得红灯区一个女孩塞给我的名片上面说她是“服务行业从业人员”。我长期为一本名为《真爱》的杂志供稿,事实上这本杂志大概四分之三的栏目都是由我完成的,尽管它们最终都署上了不同的笔名。

    我曾经统计过,自己在一期杂志里最多使用过十三个笔名,到现在为止我最常用的一个笔名是“落花无情”。起初我只负责给几家药厂写软文,内容无非是A的老公B有性功能障碍,于是A耐不住寂寞红杏出墙,百般纠结之后内心仍然无所适从,最后A在大街上看见了某某药厂生产的某某新药,怀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买了一个疗程,结果夫妻尽享鱼水之欢,过上了幸福生活。

    这样的软文写手有很多,但我的文字总是能取得更好的市场回应,原因在于我懂得抓住读者心理,首先我很清楚读者在阅读文字的时候并不想看到广告,所以这样的文章要切忌过快引入主题或者暴露你想做广告的意图;其次要注重详略得当,读者毕竟不是圣人,内心戏方面的内容走个过场一笔带过就好,而实战部分不妨多加些笔墨,最好能让读者有身临其境之感;最后,写文章的初衷自然不能忘记,但如何把广告巧妙添加进去又不让读者反感就是一门技术活了。

    我在以上三个方面浸淫多年,自认为小有一点成就,后来杂志社主编发现我有这样的才能,就委托我写几篇情感专栏试试。接到任务以后我做了严谨的分析:我们的杂志销路大多是在城乡结合部或是郊县一带,面对的消费群体应该是一帮事业不成功、缺乏自信的中年男人。在此基础上,我迅速调整文风,写出一系列主体脉络相差无几的故事,讲的都是清纯女大学生不堪生活重负,无奈之下走上出卖灵魂的不归路,漂亮公子哥挺身而出欲救赎,反被夜店黑势力打成残废,女大学生最终逃出生天委身于平庸猥琐大叔,过上幸福快乐的生活。

    对于失意的人生来说,畸形的幻想往往胜过毒品。这话也是许重告诉我的。

    后来许多人跟风写起了这样的故事,我遇到了人生中第一次事业危机。冷静思考之后我马上转变思路,把故事的主题调整为:富二代无意间发现父亲遗嘱,财产全部留给孙子,自己分毫未得,疑惑震惊之下做亲子鉴定,才知四岁儿子本是自己亲弟弟,于是雇佣私家侦探调查妻子,除了查出妻子与父亲偷情之外,竟然还发现妻子本来也是父亲的私生女!

    不是所有人都喜欢幻想自己的幸福,但几乎所有人都乐意意淫别人的不幸——尤其是那些活得比自己好的人。这话还是许重说的。

    我大概已经有五六年没见到许重了,但是每当看见停在我租住的公寓楼下的那辆破自行车,我就会想起他,然后就点上一根烟,在淡蓝色的迷雾里继续回忆许重的故事。

    接手这辆破车是在许重毕业的时候,我还记得那天下午刚下过雨,许重打电话说他这就要走了,我一时无语凝噎,许重说有什么可伤心的,山水有相逢呢。我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说:“哥,虽然我的确很伤心,但是……你啥时候把你车子给我啊?”电话挂断,许重发来他舍友的电话,后面跟了一连串F word。

    许重的舍友把车钥匙递给我,我们俩共同尴尬地看着车筐里的两条内裤发愣。

    “那个……你要吗?”

    我想了想,自己虽然敬重许重这个人,终究还没到要收藏他内裤的地步,于是婉言谢绝,他舍友摇摇头,拎着内裤走了。

    我打开车锁,蹲在地上上下打量着这辆破车,顺着车头的方向,正好是师大的北门——许重离开的方向。没来由的想起了《忠犬八公的故事》,我站起来拍了拍车座,说:“走吧,别看了,他不会再回来了。”

    将军卸甲,他的战马上坐了一个小兵,夕阳下“吱扭吱扭”地走了。

    师大人分三六九等,这样的等级制度严格体现在称呼上。

    刚入学的新生多互称以“老X”,我一入学也按照惯例得到自己的称号——老六。再往后混得有些名气的人就要被尊称为“X哥”,像我在大二下学期的时候就变成了“六哥”。再要往上就有些困难了,打出一片江山的人们纷纷被冠以“X神”、“X霸”的称号,遗憾我的称号在大学四年止步于“六哥”,不过后来回想起来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否则得到一个“六神”的尊称也真是怪丢人的。

    最高的称号可称得上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那些混了三年依然能屹立神坛不倒的人物会被尊称为“你X”,就我所知,师大这么多年来也只出了一个“你许”。

    很多年以后,“你许”渐渐变成一个神话,同学聚会上有人谈起,却只能提出一个话头:“我记得当年,‘你许’……”往下便很艰难,他叫什么名字?他做过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他长什么样子?记忆像被雨刷轻轻抹过,模糊一片,透过车窗只能依稀辨认出几个光斑,却早已没人乐意追究那到底是路灯还是月亮。

    每逢这种时候我总会生出一种责任感,义无反顾地接过话题,告诉大家“你许”是谁,然后数说他那些不为人知的“英雄事迹”,这样得天独厚的优势使我在开始那几年一度成为圈子里的焦点,我绘声绘色地讲述着一个个属于或者不属于许重的传奇,人们专注地听着,或扼腕或唏嘘,或说:“能与这样的人物成为校友实在是我的荣幸,我们来为‘你许’干一杯吧!”

    那些年的酒总是特别醉人,那些年的人总是很容易喝醉。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你许”二字开始失去光环。他们开始怀疑我的故事里是不是羼了水,每当我的故事快要到高潮部分的时候,总会有人摆手打断,然后说:“怎么可能呢,大概是你电影看多了吧?”我想要争辩,可是其他人已经哈哈大笑然后举起酒杯。酒杯放下之后,话题就迅速变成股票、地方政府首脑秘闻和育儿经了。

    又过了几年,甚至连我都开始淡忘许重。当人们提起“你许”,我居然开始记不清哪些关于他的回忆是真的,哪些又是假的,如果不是那辆自行车每天朝九晚五在我胯下“吱扭吱扭”地提醒着,我甚至会以为许重是我凭空编造出来的人物。

    我看着李梨的嘴在动,我努力想把思绪扯回来,听听她到底在说什么,然后发出几个语气词表示附和。但是一切都是徒劳,我只能让自己的眼神看起来很专注。

    一个疑问语气过后,我没有反应,然后是良久的沉默,我很惭愧,低头玩起了领带。

    “老六?”

    谢天谢地,我终于能听见她的声音了。

    “咹?”

    李梨的脸上有那么半秒钟显现出羞辱、尴尬与不耐烦,不过马上就又变得神色自若。

    “我刚刚问你,怎么看待亨利·米勒的文学风格?”

    老实说,如果她提到的是别人,哪怕是曹雪芹或者鲁迅,恐怕我都要露怯,作为一个文学院的学生,我对他们俩的了解仅仅止步于高考。可是亨利·米勒就不同了——他是写黄色小说的嘛。那还是我从事文字工作的第一年,有读者写信给杂志社,指斥我写的故事干涩无味,然后建议我多读读亨利·米勒的作品。

    我们这种杂志居然也有热心读者,这让我讶异了好一段日子。后来我陪社里一位同事去书店调研杂志的销售情况,偶然间看到一本亨利·米勒写的《北回归线》,就买回去仔细研读。

    就这样,《北回归线》成为了我写作路上的灯塔,或言,它对我来说已经成为了一部《圣经》。

    “这样像置身于一个疯人院,得到允许可以从此手淫一辈于。他们活在生活的严酷现实之中……他们就是除了呱呱叫之外无事可做的青蛙,他们叫得越厉害,生活就越显得生动真实……人们现在可以明白天堂的理想如何独占了人类的意识,如果在所有精神支柱都被从下面击倒后仍越来越为人们所接受。除了这片沼泽外一定还有一个世界,那儿的一切都弄得一团糟,很难设想这个人类朝思暮想的天堂是怎样的。无疑这是一个青蛙的天堂。瘴气、泡沫、睡莲和不流动的水,坐在一片没有人烦扰的睡莲叶子上呱呱叫了一整天——我设想天堂大概就是这样的。”我准确背诵出书中自己最喜爱的一段话,期待李梨的称赞。

    她没有接茬儿,这可真尴尬,我的手攥紧桌布,努力使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沮丧。

    “算了,讲些有意思的故事吧,你这二十几年一定有过很多有趣的经历吧?有趣到你想把它们写成一本书的那种。”

    “是啊,不如让我给你讲讲我的朋友许重的故事吧!”我因兴奋过度而略显失态,李梨微微颔首,示意她已经准备好倾听。

    “……”

    “怎么不开始呢?”

    “……”

    “老六,你说的关于许重的故事呢?多少说一点吧。”

    “算了,隔得太久,我都忘了。”

    “……”

    “对不起。”我对自己感到失望,然而我也无能为力。

    “没关系,”李梨浅浅一笑,裹紧身上的大衣,“天气突然变冷了呢。”

    “是啊,入秋了,天就凉了。”我盯着桌上的烛火,突然觉得那里就是最寒凉的所在。

    贺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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