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TV包房里的各色灯光交织旋转着着，一张张陌生而又熟悉的脸看上去那么虚幻。我轻轻推开门，扫视了一圈，果不其然，宋安程果然在。当他的目光与我交汇之后，我冲他微微一笑，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这是，许多正在同学注意到了我，昔年的猥琐班长王伟带着一群男生起哄，他拿着话筒朝我走来，失神之间，一只手搭上了我的肩：“这不是作家苏一晓吗？你可从来不参加同学聚会啊，我们盼星星，盼月亮终于把你盼来了，来讲两句，嗝——”班长说完把话筒递给我，还打了一个特别长的嗝。
“不好意思各位同学，我是真的忙，向大家赔罪啊”我举起桌上的一杯酒，“特别…….哎，你干嘛。”我话还没说完，就被宋安程连拖带拉地拎出了包间。包房门关上的一瞬间，我还听见了里面王伟和其他同学的笑声，他们是真的误会了。
宋安程皱着眉头一言不发，拉着我走到洗手间旁边，我一把甩开他的手，抬眼看向他，他站在那儿，精致的眉眼隐在昏暗的灯光里：“她呢？”
我揉了揉被拧疼的手腕，脑海里勾勒出一个甜美的笑容，应该是她，装傻充愣道：“不知道。”
“你胡说！”宋安程情绪激动起来，再次捏住了我的手臂。
尽管我很不舒服，但是，我还是避免激怒面前的这个人：“你不说我怎么知道是谁？”
“你明明知道的，她！”
“怎么？现在连她的名字都不敢提了？”我再次甩开他钳制我的两只手，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眼里全是嘲讽。
其实，我们说的是同一个人，林小纾，我的大学同学，他的高中同学大学同学，也是他儿子的母亲。
“她到底在哪？”上天入地求不得的无力感迫使宋安程垂下眼睫，修长的睫毛如同飞倦了的蝴蝶，静静栖在那里，不时的无声地扇动一下翅膀。
他，哭了？
我知道自从航航离开之后，面前这个男人找了她五年。
“宋经理，不知道谁把这个孩子丢在公司门口，我问了半天他才说你是他爸爸，我就带着他进来了。”门卫老刘拉着一个四五岁的孩子，敲响了宋安程办公室的门。
办公室的门开着，宋安程闻言抬头看向老刘，也注意到了老刘身边那个穿着白衬衫的小男孩。
“刘叔，这孩子你在哪里见到的？”宋安程搁下手中的签字笔，一脸诧异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我也不知道啊，早晨我刚把公司的门打开，这孩子就坐在门前了。”老刘的目光不断地在这一对所谓的父子身上流连，像，简直太像了，连发呆的时候的样子都像，尤其是那双微微上挑的凤眼，简直一模一样。
宋安程按下心中的疑惑，或许是这个孩子认错人了，还没等他开口，那孩子就先冲着宋安程叫了一句“爸爸”。
孩子的声音软糯糯的，宋安程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对着门口准备看八卦的老刘无奈道：“刘叔，你先把他放在我这儿吧，估计是他认错人了，说不定一会儿家长就找过来了。”老刘耸耸肩，仿佛是在对不能看这出年度伦理大戏表示不满，最终还是关上了宋安程办公室的门。
“你是谁家的孩子？”宋安程走到孩子面前蹲了下来，平视着这个小男孩。
孩子不说话，只是用一双点漆似的大眼睛看着宋安程。
宋安程见孩子不说话，笑了笑，与男孩一模一样的凤眼里全是温柔，又换了一个问题问：“那你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吗？”
“宋子航，我妈妈取的。”孩子提到自己妈妈的时候撇了撇嘴，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
小男孩主动提到了自己的妈妈，宋安程心间一转，依旧笑道：“那你妈妈是谁？”
孩子扳着手指歪着小脑袋想了想，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咧嘴笑了：“我妈妈说不能告诉你，她说要是告诉你你就不要我了。”
“那你妈妈姓什么呢？”宋安程见孩子不肯说，故意诱导道。
“不能说，我妈妈不让我说。”孩子扭着身体，始终不愿意说。
“那好吧，我可不是你爸爸，你不可以叫我爸爸。”宋安程站起来拉着孩子往办公室的沙发那边走。
“你骗人，你就是我爸爸，妈妈有很多你的照片，我，我我这么聪明，肯定不会认错的”，孩子松开宋安程的手，走到沙发前坐了下来，“妈妈病了，外公和外婆不在这里，所以妈妈就把我送过来了。”孩子伸出两根手指在面前的茶几上画着圈圈。
宋安程给孩子倒了杯水，看着孩子从带来的书包里拿出本子和画笔，自顾自地作画。宋安程随后也丢下自己手头的工作，看着自己桌上的结婚照发呆。自己刚刚结婚不过三个月，哪里来这么大的孩子。看这个孩子的年级最大也就六岁，五六年前自己依旧是单身，根本不可能跟谁有孩子。
蓦地，突然想起一个人，记忆中的她总是出现在自己出现的地方，一头及腰的长发，一张清丽的脸庞。微笑的她，认真听自己讲话的她，说着喜欢自己的她…….
脑海里骤然出现了大学毕业的那次同学聚会的晚上的一些情景，好像是有那么回事，她好像在事后告诉过自己她怀孕了，那时候自己并不相信，可是当脑海中的那个人和眼前的孩子的面容重叠的时候，他才想起原来真的是她。
“航航，你今天不上学吗？”深呼了一口气，慢慢接受着这个事实。
“妈妈帮我请了一天假，她说明天爸爸会送我去学校的。”孩子一派天真。
宋安程看了看桌上的手机，已经快到下班时间了，收拾好孩子的东西，拉开办公室的门：“航航，我们回家吧。”
“安程，你什么时候到家啊？”宋安程一边开车，一边接电话，电话那边是一个女声。
“哦，一会儿就到，茜茜，我跟你说件事，今天我们单位来了一个小男孩，长得特别可爱，说是……”宋安程正准备告诉自己的妻子许茜自己突然多了一个儿子的事情，结果突然缄了口。
“嗯？怎么不说了？”
“哦，那个孩子可聪明了”，宋安程悄然转移了话题，“茜茜，突然想起来我还有份文件没给小王，估计他还没走，我回单位一趟。”
“我在阳台上都看见你的车了，你上来吃过饭再去吧。”
“不了，茜茜，你先吃，那份文件有点赶，必须现在赶回去签。”说完宋安程就挂断了电话，调转车头径直去了自己妈妈家。
一个小时后，宋安程带着宋子航到了N市市郊的母亲家，颓丧着脸敲开自己妈妈的门。门打开之后，宋子航咧着嘴对开门的宋爸甜甜地叫了声‘爷爷’，宋爸明显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应了一声。
接下来宋子航见到了宋妈再次叫了声‘奶奶’，宋妈一副受到巨大惊吓的表情，这个孩子简直就是儿时的宋安程。自己的儿子结婚不过三个月，哪有这么大的孩子。
将宋安程拽到厨房，低声问：“这是谁家孩子？”
宋安程看着自己已经年逾五十却依旧神采奕奕的母亲，低下头：“妈，这个真的是你孙子，亲孙子。”
“孩子他妈是谁？”
“应该是林小纾。”宋安程低声道。
“是那丫头啊。”说起林小纾，宋母也是认识的，宋安程的高中同学，以前老来他们家问宋安程作业，还在他们家吃过几次饭，一口一个阿姨叫的宋母受用着呢，不过这都好多年没见过她了。
“许茜知道吗？”
“还，还不知道。”
“你这孩子啊——”宋母伸出手指点了点宋安程的头。
“妈，航航先放你这儿了，我得回去了。明天早晨我来送他上学啊。”
“你去吧，去吧。”
果然是亲妈，宋母把这件事情替宋安程瞒了下来。
连着半个月，宋安程都以加班为由住在自己母亲家，他不知道他要怎么去面对许茜，只好选择回避。大约是女人的第六感，许茜也察觉出宋安程的反常。
终于在宋安程借口公司加班的第二十一天下午，许茜一个电话打到了宋安程办公室，接电话的宋安程的助理小王。
“小王啊，你们宋经理这几天都在加班吗？”
“没有啊。”小王语气坦荡。
许茜几乎扯断电话线，宋安程绝对有事瞒着自己。
宋安程打开自家母亲家的房门的时候，发现敲门的人是许茜，她倚在门口，眉目依旧，红唇似火，长发披肩，一袭素白雪纺纱裙，一如三月前美艳。宋安程眼里闪过一丝慌乱，不知道该怎么掩饰。
一个漂亮的孩子出现在许茜面前，甜甜地叫了声：“阿姨好。”
许茜掩饰了自己的落寞与尴尬，走进客厅放下手中的包。面前的茶几上宋爸正在与刚才那个孩子搭积木。大约是觉得那孩子可爱，伸手揉了揉孩子的额发：“你叫什么名字呀？”
“阿姨，我叫宋子航。”孩子大大的眼睛望着许茜。
刚才光线比较弱许茜并没有看清那孩子的长相，现在灯光正好，许茜才发现，那孩子眉眼之间像极了宋安程。
“那你为什么在这里？”许茜依旧看着那个孩子一尘不染的纯净的双眼。
“因为我爸爸在这里呀。”孩子
“安程，你没有什么要说的吗？”许茜声音平静，就像是在问‘我们下午吃什么一样’。
“茜茜，我……”宋安程一时语塞。
许茜不置一言，看了一眼宋安程夺门而出。
宋子航出事了。
“喂，林子航爸爸吗？我是林子航的老师。”宋安程接到一个奇怪的来电。
“对不起，您打错了。”宋安程正准备挂断电话。
“这是林子航妈妈留的电话不会错的”，女老师在电话另一头继续解释，“你是宋安程先生吧？”
“是的。”
“林子航出事了，刚刚被送到医院去了。”
“什么？”
宋安程赶到医院之后宋子航由急救室已经转到普通病房，小小的孩子静静的躺在病床上，不哭不闹，床边背对着自己还坐着一个女人。听到脚步声那女人转过身来。这是毕业六年之后宋安程第一次见到林小纾。
“小纾。”宋安程轻唤林小纾的名字。
林小纾闻言转过身看向面前的男人，宋安程愣住了，林小纾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从前的她虽然清瘦，一张小脸却是红扑扑的，可是面前的这个人，她面色苍白，眼窝深陷，哪里还有半分从前的样子。
她一边走向病房外一边对宋安程说：“如你所见，航航他确实是你的儿子，六年前毕业聚会，那晚你喝醉了。后来我把这件事告诉你的时候，你并没有回复我，我想着毕竟是我和你的孩子，我一个人没有剥夺他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权利。”
“我以为，你再跟我开玩笑。”
“宋安程，我怎么会用这种事情跟你开玩笑。”林小纾瞬间泣不成声。
宋安程揽过林小纾，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如同在哄一个孩子。这是无数从前的画面飞快得从眼前划过。
一身高中校服的林小纾坐在自己身边对自己挤眉弄眼：“宋安程，你该不是喜欢我吧！”
大学开学第一天的班会，她梳着马尾，在自己面前晃来晃去：“宋安程，你看你大学跟我又在一个班，你该不会真的喜欢我吧。”那个时候有两个男生在追林小纾。
天台上，林小纾一身碎花长裙，墨色的头发几乎与漆黑的夜色混为一体，她在哭：“宋安程，你知不知道我喜欢你啊。”那个时候林小纾有男朋友。
班聚之后的一个月，林小纾发来一条短信‘我怀孕了’，宋安程不知道怎么恢复，直到那条短信一直沉入无数短信之后。
“三个月之前我知道你结婚了，可是那个时候航航却查处了白血病，我束手无策，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去做配型不合适。我不知道我还能怎么办？”林小纾微微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断断续续地把事情告诉宋安程。
“那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你才刚结婚啊，我怎么能打扰你的生活呢？”
“你这傻姑娘，那时候我也木讷，根本不懂感情，后来……”宋安程欲言又止，“那晚我是喝多了，其实也是清醒的，我知道我在干什么。”
“你们谁是林子航的家属。”一个高挑的女大夫站在病房门口。
“我……”林小纾挣开宋安程的手站了起来。
“许茜？”身后宋安程的声音。
许茜是这个医院血液科的医生，看到宋安程和林小纾大概也明白了几分，没有歇斯底里的质问，没有唇枪舌剑的攻击，许茜很平静。
“航航需要进行骨髓移植。”
“我去配型。”宋安程看着自己名义上的妻子，眼神坚定。
一周之后配型结果出来，宋安程也不合适。此时宋安程、林小纾、许茜三个人坐在许茜的办公室里面面相觑。
“最后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你俩再生一个孩子，或许新生儿的脐带血能救回这个孩子。”许茜声音平静。
“宋安程，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你心里的人不是我，我们这样的婚姻也无法再继续下去。这是离婚协议书。”许茜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已经签好字的离婚协议书。
宋安程正准备拿起签字笔一笔一划地写上自己的名字，没想到身旁的林小纾一下子站了起来：“不行，我不同意。”
“为什么？”问这话的不是宋安程而是许茜。
林小纾不肯回答，只是黯然的离开了。
宋子航再次因为病重住进了ICU，此时林小纾站在病房外隔着玻璃看着宋子航。
“你为什么不同意？”宋安程找到了林小纾。
“来不及了……”
“林小纾，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当初是你执意要把他带到这个世界上，现在你又要眼睁睁的看他走，世上怎么会有你这样的母亲。”
后来，宋安程和许茜离婚了，而宋子航没有活过那年的十二月。
“一晓，你知道吗？我知道航航活不过那一年，等不及我和宋安程再生一个孩子来救他。我能做的，就是在他生命的最后一段，让他的父亲陪陪他。你说他会理解我吗？”
“航航那么懂事，一定会理解的。”我坐在林小纾对面用手覆上了她握住杯子的那只手，看着她消瘦的脸庞，顿时觉得于心不忍，面前这个人以前是那么的飞扬明媚，可如今，怎么就成了这副模样。
“航航他是笑着走的。”林小纾提起了宋子航，唇边尽是笑容，“他小的时候不像其他孩子总是哭，他总是静静的用他的一双眼睛打量着这个世界。他九个月的时候就会走路了，到两岁的时候能跟着我背两三首简单的古诗，你说他怎么就走了呢？”日光穿过茶色的玻璃笼罩在林小纾身上，她是那么容易幻灭，连一丝生气都没有。
“都是我，当年同学聚会，我不该……”林小纾终于向我吐露了她这些年一直压抑在心里的话。
我和林小纾还有宋安程同是大学同学。上大学的时候我和林小纾关系还不错，知道一向心高气傲的林小纾喜欢一个男生。知道一次书法选修课上戴着老花镜的教授让我们写自己的名字，我才知道林小纾满满一张宣纸上写的全是宋安程。
宋安程一直单身，可林小纾身边的男朋友却如同我翻书一般，一个又一个的轮流变换。
后来毕业时的一次同学聚会，林小纾没怎么喝酒，可一旁的宋安程却被班上的男生灌得七荤八素。聚会快结束的时候，不少人都走了，剩下了我和林小纾还有宋安程，林小纾说要送宋安程回家，我说好。
到了宋安程家，林小纾把宋安程扶进卧室，我在宋安程卧室里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看着林小纾独自一人忙进忙出。
她细致地给宋安程擦脸，喂药，俨然一个小媳妇的模样。突然她弯腰之际，从口袋里掉出来一板没有吃完的药片。林小纾没有注意到，而我却看见了。我拿起它，瞬间明白了一切。
我问林小纾：“你已经为他搭上了你的青春，难道你还要为他搭上一生？”
林小纾没有回答。
“值得吗？”
林小纾依旧缄默着，可是当我看向她的时候，发现她早已泪流满面，她轻抚着宋安程的面颊，梨涡里漾满了幸福。
当我走下楼，看见房间灯灭的那一瞬间，我就知道，我劝不下来的。
尾声
随着所有的回忆渐渐淡去，面前人的脸庞再次清晰起来我看着面前男人交错在光影中的面颊：“我知道，你找了她五年。”
我的开口，让宋安程再次睁开眼睛，眼睛里一片血红：“她在哪？”
我微微一笑，撇过头，扬了扬下巴：“你看，那不是？”
顺着我的目光，宋安程缓缓转头，走廊的那头灯光阑珊，一个长发及腰，长裙摇曳的人看着我俩微微一笑。
她，还是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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