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是写于2014年冬。
1
年根底下同学聚会，那天外面没有风，阳光也很好，不过东北的太阳大都是骗人的，气温低至零下二十几度，干冷干冷的。人类穿着无比厚重的衣服，把自己囚禁起来。天空蓝的像一块玻璃，不过还好家乡的小镇没有雾霾。
现在的同学会已经变成了名利场，男生们吹牛逼女生们相互炫耀是同学会的标准配置。原来的女同学个个都浓妆艳抹，男同学板寸项链加小包，本来寻思着能来叙叙旧，再现一下想当年纯洁的同学情谊，可总有些山炮一直张罗着灌酒，喝高了之后扯着嗓门子大喊，咱都是兄弟，以后你委屈了，我就去杀了他。也忘了是从前就大舌头还是酒精起了作用，一句杀了他硬生生变成了“我去上了她”。
哦，对了，同学会还用另一个好处，就是可以看看自己曾经喜欢过的姑娘们。我抱着这个目的参加了好多次同学会，可每次天不遂人愿，想见的人都没来。
小夏来的时候我正叼着烟和别的男生吹牛逼，对面的兄弟冲我使了个眼色，说，小夏来了。于是我立马掐了烟，倍儿训练有素。其实这就是条件反射，被她训练了三年多，从不敢在她面前抽烟，最终烟没戒掉，却养成了个抽烟必须上厕所的习惯。不过我想，她恐怕早就不在乎我了。
小夏是我曾经喜欢的姑娘，不过她从来都没有属于过我，那时我想，我对她的爱那么长，连自己都不知道何处才是尽头，她好像一直存在在我的学生时代。恩，其实也好久没见了吧，我得好好想想。
小夏入座，坐在女生堆里，聚会的时候就像在幼儿园，男生女生都是分开来玩。我一直看着她，努力回想之前的情形，大概是几年前，那时候刚刚上大学，小夏来我们学校找我，那时候夏天真热，仿佛看得见空气中不断上升的水蒸气，小夏就站在我们公寓楼下，小脸被晒得通红，她穿着短裤，惹得很多男生侧目，那是理工学校，女生不常见的。有人问我，那个是你女朋友吗？
恩，是的。我回答，之后我心虚的看着小夏。小夏低着头，什么都没说。
事实上，小夏不是我的女朋友，从来都不是，我追了她好多年，当然，我喜欢她的时间更久。高中毕业的时候，我问小夏，你为什么一直都不接受我？
小夏说，恩，其实我也不知道，你也知道我的，比较迷糊。
哦，那好吧，我以后不追你了。
2
小夏是我的高中同学，我爱了她多久呢？谁知道呢，反正很久吧。那时候她是班级里的英语课代表，每天早上带着我们大声的朗读英语课文，我为了配合她，读的最大声。高中时候要起的很早，每天五点的时候准时骑车从家里出发，买三个包子和一杯豆浆，路过小夏家门口，给她豆浆和一个包子，然后载她去学校。小夏每次都在我锁车子的时候，从口袋里麻利的翻出相应的零钱，塞给我，然后说谢谢。
尽管我在心里说了无数遍，我可爱的姑娘，你真的不需要这样。
那时候我才活了十几年的时间，可是读高中就要花费掉三年的时间，我想，哦，三年时间好长，长到一眼望不到头。上课的时候总是把头埋在一堆书的后面，然后装作不经意的抬头看，我从不喜欢看到老师，但是我喜欢看小夏。小夏坐在教室前面，我清楚的在脑海里构建好她所在的角度，以便于我每次抬头都可以第一眼就看到她。我想我的头脑里一定有一个坐标系，坐标系里也只有她。
小夏皮肤白皙，身材高挑。恩，也许和我一般高，我想。虽然那时候我的个子还在不断地成长。不过小夏不能算做一个标准的美女，因为她太瘦了，我曾经和她开玩笑说，你看，你太瘦了，别的女生背后都是胸罩带子，你背后却是嶙峋的骨头。
小夏皱着眉头，她对我的口无遮拦也没办法。想了好久，她说，你真矮。
我曾经幻想过好多次，如果小夏是我的女朋友，如果她穿上高跟鞋。那么我该如何站在她身边。小夏好像看穿了我的想法，说，你放心，我不穿高跟鞋就是了。接着又说，恩，我走不稳。
我想像小夏这种身材的女生，若是穿了高跟鞋一定很美。女生对高跟鞋都是渴望的吧，就像渴望婚纱一样。
我觉得那时候的空气很好，不能再好了，青春期男孩的情感冲动在一尘不染的空气中发酵，女孩的笑声拨动着男孩的心事，哦，那时候还有蓝天和太阳，女孩柔软的发丝在空中飘着，割裂阳光。我忽然伸手拍了拍小夏的背，说，我应该会长高的。
我的手在她的背上，摸到了她的骨头和胸罩带子，尴尬的不知道怎么办，索性就一直放在那里。小夏忽然红了脸，蹲了下去，手指不停的挤压她的纤尘不染的白色帆布鞋。我觉得我得说点什么，于是我就对她说，做我女朋友吗？
其实我从未想过把我对她的爱表达出来，我只是觉得我们的时间那么多那么长，如若一切都不变，我可以一直陪着她，嗯，十几年中的整整三年。也许更久，也许什么都不必说，也许她是我的。
小夏怔怔的看着我，我觉得小夏是个迷糊的姑娘（因为那时候没有呆萌的说法），可她偏偏长了个大个子，我忽然觉得她像只长颈鹿一样无助，因为没办法发声。
从此以后，我们如同情侣一样亲密，可是我知道，她不是我女朋友。那天她说，我想想。
其实就是所谓的人生三大幻觉，我以为时间很多，我以为她喜欢我，我以为她一定会接受。不过这也没什么，只不过那些夏天不像从前那么热烈了。
3
那些夏天我好像做了一个梦，梦中有无尽的森林，空气温和，阳光总是穿过树影洒下一地斑驳，还有一尘不染的蓝天。我亲眼看到昆虫挣扎着被埋进树脂，我觉得那里是没有时间的，日子很远，远到我自己的身体一直被空气裹住，我想可能自己也会变成琥珀。
我总是和小夏描述我的梦，嗯，怎么说呢，那个梦很长很长，我不知道怎么形容，真他妈的长。
小夏笑着说，你可以再多学习学习词语吗？还有，你可以不说脏话吗？
嗯，可以。
女孩子都不喜欢说脏话的男生吗？其实我不知道，不过我说话确实不干净，乱七八糟的零碎儿都往出带，我自以为很爷们。小夏从不让我说脏话，自从我说要她做我女朋友开始。
小夏又说，你最近没抽烟吧？
我说道，没有，怎么可能？不过你以前从不在乎这些。
小夏有点不服气，昂着头，说，我说不许就不许。再说，你以前一直听我的呀。
我被小夏的样子逗笑了，说，对，一直都听你的。
不过我一直都在偷偷的抽烟，躲在卫生间里，随身携带着香味的湿巾和口香糖，我并不觉得这是在骗她，只是，一种个性的私人空间。
之后，小夏生病了，得了阑尾炎。不是什么大病，好像是慢性的，于是我每天中午陪着小夏去打两组吊瓶。小夏太瘦了，手背上的血管脉络清晰可见，我总觉得点滴的针管只是轻轻的藏在薄薄的一层皮下面。我每天把午饭带到小夏病房，对她说，你得多吃点，医生说你体内有炎症，要是身体虚弱容易引发其他的病。
其实这都是我胡诌的，我根本不了解，关于阑尾炎我也只知道手术了就可以了。有人和我说人一生都要得一次阑尾炎，嗯，八成那人也是胡诌的，因为我就没得过。
小夏没什么胃口，边吃边聊，每次都吃不下多少。有次小夏问我，我觉得有点头晕，会不会是感冒了，如果感冒了，我是不是还得挂治感冒的药？然后我就要一只手挂消炎药一只手挂感冒药。
她还没说完，自己就先笑了起来。我看着眼前这个迷糊的姑娘，说，药水可以混到一起吧。
高中的日子像一口锅，我们都像锅中的食物，不被煮熟，怎么美味？
书桌上永远有半米高的书，桌面上铺着一整张世界地图，画满了时区循环洋流气候类型，黑板左边写着一天的十节课，白色窗帘呼啦啦的飘着，温柔又闷热的风穿过教室，又穿过走廊。学生们穿着白色的运动校服，整齐划一。女生喜欢把裤腿缩紧，来展现自己的腿与时尚，男生喜欢在校服后面画满图案。
小夏就在这样的一个下午去做手术了。上课时候我收到一条短信，我要做手术了。
我看着小夏空荡荡的座位，曾经脑海里坐标系中清晰的点突然不见了。我很想她，是的，很想她，尽管我们上一刻还形影不离。
我偷偷的从教室后面跑了出去，骑着车子奔向医院，我觉得我得去见她，我要见到她，在她手术之后。
医院里有小夏的父母，还有她的哥哥，见我来了，微微点头，没再说其他。所有人都很轻松，因为只是个小手术。我想，我很快就可以见到小夏。
手术很快结束了，医生叫了小夏的妈妈进去。我以为小夏应该很虚弱，尽管只是个小手术。我以为她会躺在病床上等我去看她，我甚至想好了我要对她说些什么。
小夏就这么走了出来，按着刀口，在她妈妈的搀扶下。像个女战士。小夏说不想住在医院，于是小夏被扶进了她哥哥的车，她看了我一眼，走了。
整个过程我没做任何事，说任何话，我觉得我好像什么都做不了。小夏走后，给我发了一条短信，谢谢你，我很想你。我想我不是小夏的男朋友，所以我现在还什么都不是。虽然现在的日子也挺好，亲爱的姑娘。
从那之后我每天都认认真真的听课，然后会问班级里学习最好的同学借来笔记，工工整整的抄下来。每天放学后送到小夏家里，偶尔我也可以为她讲讲，我想那时我最用功读书的一段日子了。所有原因，都只是为了小夏。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不做我的女朋友，其实小夏也不明白。不过，高中的日子不多了。我曾经认为的占据我们生命中三年的时间马上就到头了，我陪了小夏快三年的时间，也爱了她三年，尽管我们都不清楚是一种什么关系。
在我的再三催促和疑问中，小夏在一个夜晚约我见面，她终于对我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接受你吗？
我记得那晚天气很好，月光明亮，风吹着树叶沙沙的响。我也记得，她说，其实我们一直这样很好呀，以后我也许会答应你吧。
我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样，很高兴的说，好，好，我们以后在一起。
小夏说，你其实不用追我的。你也知道的，我挺迷糊的。
哦。我说。
那个夏天很热烈，看了世界杯就要去上大学，小夏曾经说过高考之后要买双高跟鞋，可是一直没买。小夏好像还和我一般高，或许我能比她高一丁点。
小夏去了省城读大学，我也去了省城的理工学校读一个文科专业。我们还和从前一样，她会来看我，我也会去找她。我喜欢她穿白色的裙子，露出小腿，身上有淡淡的香水味。
然后怎么了？哦，我们吵架了，从此就散了。
强烈的烟味和啤酒把我拉回了现实，小夏还坐在饭桌的对面，埋没在女生堆里。
4
酒不知喝了多少圈，同学们开始四处走动。我再也坐不住了，端着酒杯冲着小夏走了过去。
嘿，好久不见。我说。
小夏没想到我会来找她，怔了一下，嗯，对啊，那次之后就没联系了。
说罢，小夏端起酒杯，撞了我的杯子，然后一饮而尽。小夏酒量不好，之前她也喝了不少，脸色绯红，这杯下肚，剧烈的咳嗽了几声。
我其实一点都不高尚，如果她能和我说她过的一点都不好，我想我还能开心点，我想，我只是希望你过的不好，至少比我在的时候要差。
可是她直接喝了一杯酒，我看不到任何的不平静。
其实爱情不过是彼此熟悉后，再来一针兴奋剂，没有原因，看到对方就满心欢喜。可是兴奋剂的药劲儿总有过去的一天，我们在一起，就得不断的彼此注射，如同吸毒，醉生梦死，只存活在自己的故事里，感动自己。
多少年的时间没见了，就算是毒瘾，这么多年没碰也都戒了。
还好我们从没真的在一起过，不过我想我会一生珍藏你，姑娘。
小夏有点喝多了，自己披了外套要出去。外面已经很黑了，天寒地冻，一个人，一条路，没回头。
我愣在旁边，有点尴尬，所有的同学都在起哄，对，我喜欢小夏，全世界都知道。
我喊了一句，我才不会去送她。
这是我喜欢小夏这么多年唯一的一次大喊，我觉得我二逼极了。说罢，我抓过外套跟着跑了出去。
我想了好多我还说什么，可是当我追上她的时候，刚想过的话逐一被否定，我不知所措，只好伸手点了支烟。
小夏皱了皱眉头，终究没说什么。小夏穿着平底的靴子，应该和我一般高，或者我比她高一丁点。
小夏说，多久没见了？
嗯，差不多三年了，大二那个冬天。一直到现在，毕业都快一年了。
小夏又说，傻子，你还记得为什么吗？
嗯，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吧。
我陪着小夏一直走，我习惯的走在她的左边，路灯昏黄，哦，那时候吵架了，我又想到了那时候。
小夏的身边从来不乏追求者，而我从来不是小夏的男朋友。同一座城市的两所大学，不遥远的距离，但我怀念高中时候我们的形影不离，我去找她，两个小时的公交，连地铁都没有。我们一直保持通话，靠着冰冷的高科技传递着无线电波。
她说今天发生了些有趣的事。
哦，反正有趣的事又没发生在我身上。
她说我今天买了漂亮的墙纸，我已经把原来的换了下来。
好吧，我想那一定很漂亮，可是你原来的墙纸是什么样？
她说有男生追我，我没同意。
嗯，可是你也没同意我。
直到有一天，我感觉我不存在于她的生活，感谢一切高科技的通讯设备，否则我们就找不到对方了。其实真的没有激烈的矛盾，一切感情都得埋没在细小琐碎的时间中。我们每天通话，我每周末都去找她。我不知道我属于一种什么身份，和追她的其他人相比，怕是也没差吧。
原来男人也在乎名分！
那天我去找小夏，她和朋友们逛街刚回来。小夏穿着高跟鞋站在我面前，比我还要高。这是我第一次看她穿高跟鞋，嗯，这么多年的第一次。
我觉得她很美，也觉得其实我不是那么重要。
我说，你还不想做我女朋友吗？
那种事不用明确的说出来吧。我们现在不是和男女朋友一样吗？
我说，你从来也没在乎过我吧？
谁说我不在乎你，我觉得你对我很好呀，我也不能离开你。
可是你从来没答应我，那我和别的男生有什么不同？我就像个傻逼。
小夏说，不一样啦，好不好？还有，你能不说脏话吗？
小夏又一次提醒我别讲脏话，我好像真的生气了，说，所有男生都这么说，你总这么针对我，你根本就是觉得我不好。既然如此，那我今天就再说一次，我不追你了，这次是真的不追了。
我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当着小夏的面，删除了和她有关的一切，手机号码人人微博朋友圈，我想，删了就不会再有联系了。
看吧，在网络信息时代，忘掉一个人，如此容易。那天天气真冷，地上还有积雪。手机冰冷的金属外壳把我的手关节冻的通红。我举起手机给她看，看吧，都没有了。
小夏好像眼眶红了，我没仔细看，赶紧转身走了，因为我的眼眶红了，这是我确定的。
小夏小声说了一句傻子。我转身的时候好像看到她慢慢的坐了下来，坐在雪地上。
即使是冬天，小夏看起来依然非常瘦弱，两条腿细长细长的。我好像又看到了几年前那只迷糊的长颈鹿，长颈鹿好像受伤了，蜷曲在地上，长颈鹿不能发声。
我和小夏再没联系过，因为我丢掉了她的所有联系方式，原来离开了智能手机的信息，我们就再也找不到彼此。这座城市像一个钢铁森林，我从不觉得这森林很大，可是我从未在见过她。很多时候我希望小夏可以来联系我，不过一直没有，我想，我也不必要亲自去她的学校找她了。
5
喝过啤酒后，我觉得外边更冷了，小夏还在我右边走着。我觉得这条路好长，我希望她别离开我。
我想起多年以前的高中，那还是一个不发达的时代，没有只能手机和定位地图。小夏给我打电话，着急的说，我迷路了，公交车改道了，我不知道现在在哪，我不敢乱走。
其实改道的地点应该就在原来附近，那天已经挺晚了，路灯也许没有亮，小夏提着一堆东西等我过去。我想，她有没有恐慌？我真的应该一直在她的身旁。
我拿了手电筒，随便穿了件衣服就跑去找她。没有智能手机没有定位地图，全世界漆黑和一个不知道自己在哪的迷糊姑娘，我就靠着手电筒的光亮，在黑暗的空间里依旧寻找到她，我亲爱的姑娘。我举着手电筒跑了一路，直到看到小夏纤细的身影才停下来，她忽然抱住我，我的身体随着我“呼哧呼哧”的喘气有规律的波动着。我说，傻孩子，又丢了吧。
那天我送小夏回家，没有路灯，手电筒的光劈开前面的黑暗，一条路，两个人，我觉得这条路很漫长，那时我想，这也许是我陪她走过的最漫长的一段路了吧。
今天又是一条路，小夏依旧站在我的身边。我忽然明白其实不是小夏从没答应我，是她从没拒绝我。可能真的想她说的，真的不用明确说出来，我相信她一直是爱我的。
我们从来都不是最好的自己，就像她不许我说脏话。因为爱，所以挑剔。
我不知道今天我能把小夏送到哪里，我觉得这条路很漫长，不过我想，这一定不是我陪她走的最漫长的一段路。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