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停靠在陶赖昭站,傍晚的光温柔地洒落在蛋黄色的墙面上,我在心里默默地思量着,这是否一个诗人的名字,是男性还是女性,不知为何,名字本身散发悲剧气质。
又或者,在我内心深处,寄居着一个带有悲剧气质的灵魂,所以才会轻易将一个陌生的名词,往凄美的小巷里牵引。
记得曾经有一个酷爱迟子建,酷爱乡土文学的大学同学写过一篇文章,题目叫做:《我的生命在北方》,记得她在书里,洋洋洒洒地描述了她对北方土地的深沉的,难以纾解的,仿佛宿命一般的依恋,虽然不知道,这种对北方的莫名依恋从何而来,但是我知道,一个人的爱与恨,不会空穴来风。
第一次来北方,是冬季,大地被银雪覆盖,又因为初见,新奇尽头没顶,没能沉下心感受聆听。
直到某个秋季的八月,我再度与它相逢,我才仿佛捕捉到了那一丝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眷恋。
火车奔驰在广袤的北方原野上,我目睹着窗外响亮亮的,脆生生的日头,蓝蓝的天,白白的云,世界显得特别高远清朗,红屋顶的矮房子,错落有致,小家碧玉般的气质,一点跋扈嚣张的气焰也无。想起《诗经》里的「宜室宜家」,虽然不太恰切,但是或可表达情绪万一。
忽然忆起少年时,老师安排打扫卫生,我最爱的就是擦窗子,站在高高处,睥睨红尘,玻璃洁净,照出朦胧人影,心里也舒畅,最讨厌的当然是扫地,扬起无数灰,土头土脸的,顿觉人生无望,读书无味。
那种简洁,无需赘述的美好,通往记忆的迷宫,在这片北方的广袤无垠里,获得了实现。
我目睹着连绵不尽的稻田,玉米地,还有朴树在歌里忧郁地唱过的白桦林,在无边的日光下温驯蓬勃地生长着,我视若珍宝地瞥见从窗外悄然逝去的葵花丛,远远的田野中央一颗孤独的树,我为它命名梵高,或者麦田守望者,还有静谧安然放牧牛羊的农夫。
有一瞬间,泪水浮起,在我的眼眶。我也不知道这股情不自禁,是因为什么缘故。
是被一种沉着庄严的美感击中,还是折服于造化的巧夺天工?
我只是忽然生出一阵浓郁的冲动,一阵想要跳下火车,像风一样,像赤裸纯真的少年一样,像一首干净押韵的诗歌一样,像漫无边际,灿烂丰盛的阳光一样地,将自己坦然地暴露在天地之间,将自己双腿双手舒展,去感受来自北方大地的厚重丰硕的生命情谊的冲动。
我的眼前,仿佛浮现出一幅浪漫忧郁的图景——年轻昂扬的青年,戴着鸭舌帽,一边吹着口哨,一边追随着一个扎着两条青春气息洋溢的辫子的女孩儿,他们骑着自行车,在阡陌里悠游,没有战争的纷扰,没有人情的牵绊,没有物质主义的侵害,没有沧桑的鬼影。
疲倦的时候,他走到树下,拾起一枚枯叶,在上面写青涩而深情的诗歌,不被她发觉,又盼望她发觉,她背对着他,摩挲着寂寞的辫子,时而是腮帮子,那样的单纯,那样的期盼,那样的悸动,那样的诚恳。
天地间,只有如此心心相印,彼此珍重的一双人,只有彼此默默不得语的温柔眼波,只有开朗诚挚,纯真轻盈的笑,男孩子唱起歌,是缠绵忧伤的俄罗斯民谣,是《山楂树》还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在那个瞬间,在流经我眼前的北方树林间,在我的想象之中,我是一个虔诚的信徒,笃信爱情,笃信小说里的诗意爱情,不曾遭受现实摧残的,玲珑剔透,如水晶般透明,如星空般静谧,如溪水般洁净,如晚风般舒坦的爱情。
直到日光由繁盛以至于温柔,由倾城以至于沉默,像是一个时代就此陷落,像是一个由爱情主宰的年代就此烟消云散。
我恍惚醒悟,那感动我的,是一种浩渺深切的,安详沉着的诗意,是一种混合着自然的天时地利还有人工的苦心孤诣酿造的庄严的诗意,一种荟萃着心境的宁静与生命的喷薄力量的诗意,一种四处流淌的,却也不易被发觉与领悟的诗意。
这种诗意,在雕梁画栋,金碧辉煌的艺术展览馆里寻觅不到,在一望无际,浩渺烟波,令人叹为观止的海洋深处寻觅不到,在耶稣佛陀或者观世音菩萨像前寻觅不到,在灯火辉煌,纸醉金迷的城市之夜里更是寻不到。
这种诗意,幽幽地,静静地,以一种旺盛生命力的气势往人的灵魂深处渗透,连绵不尽的。
你感到自己的脆弱,你感到自己的渺小,你感到自己的纯粹,你感到自己的腐朽,你感到语言的苍白无力,你感到情绪的空虚与漫溢。
有那么一寸光阴里,你忽然憬悟,梵高与海子们曾经领略到的寂寞丰盛,是沉沦在红尘深处无法自拔的凡人永生不能抵达的妙境,在某种程度上,他们不是不幸福的,因为这世间,有一种深沉的魅力,它只与充满慧根与悟性的孤独灵魂相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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