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长安

简介:有时候，我们常常会好奇古人的生活:想象他们的出生，他们的成长，想象他们的拼搏，他们的成功。他们是我们的历史，我们是他们的成就。谨以此文表达我们对史书以外历史的敬畏。

那年秋日，他来到了长安。

临近黄昏，行至郊外的官道。城墙渐渐于地面升起，只能大约看到其灰冷的色调，并不能看见城门的样子。垂柳无外乎是平常的样子，并无多少生机。这一切却也与路途上的其他城市无什么区别。唯一的区别大概就是眼前的官道更宽绰，来往的行人更多。

他不自觉地扶了扶肩上的包袱，舔了一下因连日赶路而干裂的嘴唇。继续迈动麻木的双腿。

渐渐走近，直至走进城门，他终于感受到了一国都城的威严。真的是不同的，长安的城门与他所见过的每一座城门都不同。眼前，整洁的砖石，向两端无限延展，看不见尽头。抬头，隶书的匾额，天生让人敬畏，重重地压在了他的眼前。看不清楚城门的最顶端，只能看见正楼四角翘起，沉浸于一天中最浓烈却即刻灭亡的夕阳之中，镀上的不是一层轻巧奇妙的金漆，而是幽深厚重的尘灰。穿着体面的守兵依次盘查每个行人。他隐于队伍中，手足无措地跟着前后终于进入了长安城。

站在笔直而宽阔的长安的大街上，他看到了此生从未见过的场景。

檐角高翘的楼阁，青旗飘摇的酒肆，朱门幽深的宅院，琳琅满目的集市。有发髻高悬的少年，鲜衣怒马，挥鞭而过。有金步轻摇的闺秀，笑语盈盈，莲步轻移。有满脸风霜的引车卖浆之流，打扮利落，脚步匆匆。叫卖声，车轮声，划酒声，读书声，读书声，啼哭声，声声都传入了他的耳朵。在这里，仿佛树都比其他地方更高大，天比其他地方更阔远，鸟比其他地方飞得更高，连空气似乎也更适合人的生长。远处的宫殿，气势逼人，连绵不绝，雕龙画凤，使他疑心是否真的存在这样富丽堂皇的建筑，更让他有些不敢继续迈步。

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震动，仿佛在梦中突然惊醒，三魂五魄还未汇集。可是这些东西连在他梦中都未曾出现。无所不有，全天下所有的东西都在长安，都在一个鲜活的长安，都呈现在他的面前。

他下意识的看了看自己寒酸的衣袍，擦去莫名的汗滴，理好额前的碎发。只能继续前进，在偌大的长安，去寻找一个可能有的栖身之处。

如此，他突然产生了一个一路走来从未有过的深刻的疑虑:同是生而为人，为什么眼前的人们可以在梦境一般的长安生活，而他却直至今日才见到这个绮丽无比的城池。

但是他已经决定了，不论用何种方法，他一定要留在长安，至到他老，至到他死。

一晃多年，匆匆而过，他在长安城扎了根。他对这座城逐渐从最初的敬畏到喜欢，甚至是，他已经深深地爱上了这座独一无二的都城。他习惯了长安的水，习惯了长安的粮，习惯了长安的一切，或许长安才是最适合他的地方。

又是一年，依然是一个黄昏，鬓角早已斑白的他，又一次站在了通向城门的大街上。只不过，多年前的他，面向的是长安，是长安的初遇。如今的他，却是背向长安，要与长安做永远的离别。

他最终还是没有完成第一天的誓言，虽然长安真的很好，但是他觉得自己已经不适合这里了。他已经老了，老的已经没有雄心在此拼搏，老的已经没有健康在此坚持。长安是一个只属于年轻人的战场，而经历了多年奋战的他终于可以荣归故里了。他暗自庆幸，好在没有马革裹尸，这也勉强算是衣锦还乡了。

可能唯一变化的就只是他自己。眼前的长安城依然繁华无比，楼阁林立，无数的百姓从他面前走过，就如同多年前一样，并没有人会特别注意到他，一切似乎与多年前他和这座城市的第一次相遇并没有什么区别。

其实，长安城是不会变的，永远是这个国家无可替代的中心。是史书中那个见证了无数翻天覆地朝代更替的政治中心，是商人们的眼中梦寐以求遍地黄金的经济中心，是饮水处诗词汇聚墨客云集的文化中心。

这是一个很多人梦中的地方，更是很多人圆梦的地方。

多年前他来寻梦时，是那个祈求丰收，希望无数的秋日，如今圆梦后的离别，反而是一个丰收已尽，欣享收藏的冬日。天空是惯常的冬日的阴沉，更是因为临近夜晚，没有一丝阳光，云层深厚，摇摇欲坠。

他沿着大街一路慢慢地走，一路回忆自己这么多年在长安的时光。他经历了初到时的窘迫，身无长物，流落街头；经历了夜以继日的劳作，风餐露宿，栉风沐雨；更是经历了后期的富足，家庭和睦，儿孙绕膝。他想，这辈子这样，他就已经知足了。

家眷和财物早已提早启程，安排妥当。却单单留下了自己，更是不顾众人的阻拦，坚持要自己从长安走回故乡，即使山高路远，即使天寒地冻。其实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做这样的决定，只是隐约觉得只有这样才算对得起多年前的那个自己，对得起那个初次与长安相遇的自己。

沉浸于思索中的他被脸上微凉的触感惊到，年过半百的他不相信自己会真的哭。他抬手摸了摸脸颊，果然不是泪，然后抬手接住了几片飘落的雪花。原来厚重的云层蕴含了如此应景的惊喜。缓地扫视了那座不知道存在多少年的城门。城门依旧庄严，但是不再冰冷，他不会再畏惧这座城门。他早已不是那个会因震撼而手足无措的年轻人，他已经在长安成熟，他已经熟悉了长安。看完这最后一眼，他再次默默地转身，走向了永远不会回头的前方。

有人曾说，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座长安城。而他的长安，就在今天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