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他刚满十六到长安城谋求一份差事,在那之前他在离长安很远的一个小村落里生活。那年她正待年,来长安已有数年,整日在街头游荡不像大家闺秀一般,整日自称长安一霸,其实手下只有数个还流着鼻涕的小孩整日围着她叫姐姐,好从她的手里换两三个精美的糖人吃。
初见时,她正在追着一个光着屁股的小孩满街跑,双眼里满是焦虑。那小孩拿着一串糖葫芦,似乎生怕她追到后将自己的宝贝抢走,连路也不看就这样撞在了他身上。他娘亲手为他缝制的白袍子,当即印上了一个鲜红的葫芦串。他一脸茫然地看着自己的衣服不知所措,小孩却已经跌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那串糖葫芦掉在了地上,沾满了泥土。
她终于追了过来,见到了这幅场景不由分说地站在了他的面前。她那时很高,比他还高出半个头。她插着腰像他家隔壁的王大妈一般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他唯唯诺诺。她骂了一会,方才歇了气,这才打量起他的穿着来。他只觉得她的眼神像把利剑一般,让他浑身一紧。
好在她并没有再深究的意思,只是拉起那个孩子摸了摸对方的头说了些什么后便拉着那孩子的手消失在人群中,只留下他一个人看着自己白袍子上的印记欲哭无泪。同时愈发觉得父亲在他临走前告诫他城里的人都很凶果然没错。
再次相见的时候,是在他当差的时候。他的父亲原来和当时长安城锦衣卫衙门的千户大人有过命的交情,因此他凭借这份关系混进了锦衣卫。这日他正跟着他的师傅,一个百户在演武场练武。她就跟在了一个人的后面神气十足的从他们的身边走过。那天一向眼高于顶的千户大人竟然亲自走到了演武场来,对着她身旁的人毕恭毕敬。后来他才知道,那个人是分封在长安的一位藩王,也是她的父亲。她一眼就看见他了,但好像没认出来他。大概是因为像她这样高贵的人怎么会记得一个土包子呢?他在心里自己想着,她兴冲冲地跑过来指着他的鼻子要和他比武。他吓了一跳,连连摆手拒绝。同时他求助的看向师父,发现师父并没有阻止的意思,千户大人也一样,就连她的父亲也都是如此。后来他才知道,那天她父亲是为了帮她找一个能够担当她侍卫的人。他赢了,当他轻易地把木刀架在她脖子上,并且让她跪在地上的时候。他的师父冲了过来,并没有想象中的夸奖而是狠狠地甩了他两个耳光,并将他一把抓住摁倒在地上。
在日后他才明白,原来他当时的所作所为是要被处斩的,但是好在她制止了他师父,并向她的父亲提出了由他来保护她。于是他就成了她的贴身侍卫,每日跟在她的身后与一群流着鼻涕的小孩满街乱跑。她不喜欢他叫她郡主,要他和那些小鬼一样叫她姐姐。他不答应,她就从她自己的背后变出了一串糖葫芦诱惑他。结果那些小孩叫得比他快多了,于是她又花了很多钱给他们一人买了一串糖葫芦。只有他没要,因为他没叫她姐姐。她轻笑着点了点他的额头,将一串糖葫芦塞到手里。同时告诉他,这是她给他的报酬,作为他保护她的奖励。
他不需要有报酬的,从他进入锦衣卫那天起他就知道,他的报酬就是那每月的几钱银子,都要被千户大人寄回家去的。因为父亲的病越来越重了,需要花很多钱医治。但是他这么告诉她的时候,她轻轻敲了他的头插着腰告诉他。那些是朝廷给他的,而这个是她给他的,是不一样的。
那是他第一次吃糖葫芦,很甜,那山楂也很红,像她当时看着他的脸庞一样。他说她是不是着凉了,毕竟快要入冬了。她白了他一眼,然后坐在他的旁边看着一群小孩打架满脸兴奋。
冬天还是来了,他父亲还是去世了。母亲从家乡寄来了家书,告诉他父亲已经下葬了让他在外好好,记得每个月把俸禄寄回去,不然家里就会没米下锅。他想了想还是照办了,并没有告诉母亲,自己知道村头的李屠夫趁父亲外出的时候曾找过她。
他很想哭,但就是哭不出来。他师父告诉他做这行的,对生死要看开点,因为指不定哪天就会因公殉职。但他做不到,毕竟那是他的父亲。那天他就是默默地跟在她后面,默默地把她送回府。然后回到自己的房里,躺在床上发呆。后来,他师父来了带着两坛酒来找他,看着他发呆的模样师父咧开嘴笑了笑,露出了一口黄牙。
那夜在师父的怂恿下,他第一次喝酒,并且如愿地哭出来了。师父拍了拍他的肩膀一脸唏嘘抹了把脸,眼眶泛红说哭出来就好,哭出来就好。第二天,下雪了。他醒来的时候师父早已经走了,只留下了张字条说自己要出任务来,等回来找机会再带他出去长长见识。他知道师父说得长见识是什么,师父跟他说过好几次了,让他赶紧找个女人成亲,免得以后自己死了没人给收尸,顺便也能早日在长安定居。但是他拒绝了,他想不出每天早上身旁睡了个人是什么样的感觉,只觉得说不出的怪异。因此师父觉得应该让他体验体验男女之间的事情是多么妙不可言了。
当他把这件事告诉她的时候,她像自家养的那只白猫一般,仿佛受了什么刺激一般,严厉地告诫他不许去。当他应允后,她才露出笑脸,从身后变出了一串糖葫芦递给了他。他满脸无奈的接过来,那年他十八岁,已经在王府跟着她一年了。
同样是那年的冬天,还没等他洗漱完,她就来了带给他了一套棉衣。他很想告诉她不用这么麻烦,锦衣卫会给自己发的。但看到她凶狠的眼神,他觉得穿就穿吧,反正也不是自己花钱。那套衣服的料子很好,比他之前穿的衣服都要好,她仔细地看了看很是满意的点着头,还问他有没有什么地方需要改的,他感受了下发现都很合身。她便更满意的笑了,他看着她的笑脸有一点发愣。
一年后他成熟了不少,同样的她也成熟的不少。越来越多的人上门来提亲但都是被她拒绝了。很快她的名声就从西安传来出去,越来越多的人慕名而来,又少都是远近闻名的才子。但是她就是看不上眼,一如既往地带着那群跟着她屁股后面瞎跑的弟弟。他知道她心里面住着一个人,他从没见过那个人。但是他总是见着她会时常的对着卖糖葫芦的摊位发呆,然后叫他过来去把那的糖葫芦全买光后,送给那些跟在她后面的小弟弟当做奖赏。但是她不喜欢吃糖葫芦,他总没见过她吃过。除了那一次,有一个声音很尖锐的男人来到藩王府,那天她很高兴的打扮了自己。
他已经记不起那个人说了什么,但是他却记得那个人走之后她的心情变得很不好,闷闷不乐的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直到晚上吃饭的时候才出来。他知道那天是她的生辰,也从师傅那里知道,那个声音尖锐的人来自宫中,是皇上身边的红人。他第一次感觉到她原来是那么遥不可及的存在。
那天他把自己偷偷攒下来的俸禄买了一只簪子送给了她,她接过来笑了笑说你要是他多好啊。他不知道那个他是谁,但是他却觉得那个人真幸福啊,能让她这么挂念。
后来他感觉到了一丝不寻常,在第二年的冬天她寒着脸站在自己的门口,今天原本是她和那些弟弟们约好了一起堆雪人的日子。为此她还高兴了很久,但是今日一早那些弟弟的家人们都托人捎信说自家的孩子染了风寒不便前来。她一个人站在门口,气得有些发抖。雪花落在她的头发上,睫毛上,直至她的眼泪流了出来。他没有说话,只是递过去了一方手帕,那是去年他生日的时候,她亲自缝制的,上面还绣着他的名字。随后的日子里,上她家提亲的人越来越少了,家里的仆人也开始越来越人心惶惶。每个人似乎觉察出了要发生什么事一般。
只有他整日不发一言地跟在她的后面,她上街耍泼他就为她拿刀;她想要窝在家里学刺绣,他就为她扛布。直到一天夜里,他刚准备入眠的时候,仆人突然喊叫着,奔走着。他冲了出来发现火光冲天。她住的阁楼不知为何着了火,瞬间他像疯了一般冲了过去,完全不顾别人的阻拦。甚至打翻了几个想要阻止他的家丁。直到听见她的叫声他才停下脚步,她穿着一件单薄的袍子,缩着肩膀,鼻尖红红的。他走了过去,将自己的披风裹在了她的身上,轻声说:还好你没事。
有事的是他,他擅自打伤了几个家丁要受到处置的。毕竟其中有一个人似乎是那位藩王的一个小妾家的四姨家的大哥,那天他被打得血肉模糊被扛着回到了自己的床上。他咬着牙打算自己上药的时候,她来了带着上好的金疮药,她亲自为他上药并问他为什么那么冲动。他告诉她因为他的职责是保护她。她笑了笑没说话,后来师父和千户大人来看望他了。师傅看着他欲言又止,千户大人眼神中有着一丝赞赏。再过了一会那位藩王也来了。千户大人依旧很恭敬,但是他却看到了千户大人眼神中闪过的寒光。他很了解那寒光,他曾经在母亲眼中看过,之后不出一个月父亲就患上了一种怪病直到去世也没有痊愈。师傅只是看着他突然摇头叹气,拍了拍他的肩膀上说这是何必呢?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冲动,只是下意识地那么做了。也许,是因为自己的职责就是要保护她吧。那年,他二十岁了,长得已经高出她一头了。
后来他知道了皇上对于这位藩王有所不满要将他铲除。他懂了那些她的弟弟们为什么不来了,就像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傻傻的土包子了一般,那些天真的曾被一个糖葫芦就能收买的孩子们也终于长大了,知道了什么叫做利益,也明白了保持距离。他又变得很想哭,为了她。他还记得有几次夜里她是多么努力地为着那些弟弟缝制了一件又一件的衣服,这么想着他扭头看了眼自己放在床头的那套棉衣。上面已经落了灰了,这一年他长高了不少,这件棉衣已经穿不上了。就像那些弟弟一样,也许他们早就忘了曾经还有这么一件棉衣了,因为不合身了,所以没有必要再穿着了。
千户大人交给他了一个任务,潜伏在王府内,等到动手那天里应外合。他茫然的应了下来,千户大人便满意的离开了,师父却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习惯就好。
习惯?他扭头看着师父动了动嘴唇,缺什么话也没有说出来。因为师父的左手那里空荡荡的,那年他出任务回来的时候整条左臂都不见了他也是这么安慰自己的。习惯就好!可是,他真的没有办法习惯啊!那天他又喝酒了,喝得很多很多,多过了那次和师父一起喝的量。朦胧中他记得有一只小手轻轻地放在自己的头上,用毛巾为自己擦拭了脸。
你真是个不省心的弟弟啊,她轻声的说。
他知道那是谁,也只有她能够过来。他很想告诉她这一切,让她快逃。但是他说不出来。因为她能往哪逃?身为锦衣卫,他自然知道想要找一个人对他们来说何其容易,而且他说出去之后师父怎么办?那个只剩下一条臂膀的老男人以后谁去帮他收尸,处理后事。所以他沉默了,那天窗外又下雪了。
那位藩王越来越不待见他了,只有她待他一如既往,甚至拿着自己的饭菜到他的房里来让他一起吃饭。每次这个时候他都有一种想要说出来的冲动,但是她却好像察觉到了一般,说着不相关的笑话把话题转到了别处。
她了解他,了解这个侍卫的一切。他不常出声但是会把一切都默默的记在心里,知道自己的喜好,会在自己心情不好的时候准备礼物安慰自己。害怕自己受伤,所以总是格外小心。就算他表面成熟,但实际也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她一样就看出来了,她很喜欢这个孩子,就像喜欢弟弟一样喜欢他,尽管她没有弟弟。她的弟弟一出生就死了,只有她活下来了。所以父王总是希望她是一个男生,她也的确这么做着。但她终究不是一个男生,所以她没办法阻止父王的野心。可是,那位王叔并不愚蠢,对方早就猜出来了。那么,最起码不要让这个孩子为难吧,她看着面前正在吃着东西的他嘴角含着笑想道,毕竟他是我弟弟啊!只是,恐怕再也见不到他了。她这么想着脸色黯淡下来,没注意到他的手悄然握紧了。
正月十五,长安下雪了。他穿戴整齐地坐在自己的床上。他收到了千户大人的命令,知道今晚是动手的时机。所以他看了看窗外有些焦急,窗外是王府的园林,藩王一家正在赏花灯,她也在其中。他咬了咬牙,终于还是起身悄悄向着大门走去。她瞥到了那个穿着飞鱼服的身影,她笑了一下将父母的视线远远地掉离开了那个身影所在的阴暗处。就这样好了,她想着。
门开了,雪更大了。大到轻易就能掩盖住血的痕迹。藩王提着剑喘着气,她站在藩王的背后,她的母亲倒在了离他们不远的地方。他低垂着头,握着绣春刀站在千户大人的背后,紧紧地跟在背后。就如同当年跟着她屁股后面的弟弟一般老实。藩王大吼了一声,提起剑想要砍向千户。千户微微一笑,抬起的手放下数只软箭便刺穿了他的身体。她没有哭,也没有叫只是平静的看着走过来的千户。
一步,两步,千户离她越来越近了。她仿佛认命般的闭上了双眼。却没有等到落下的利剑,反而听到的是一阵惊呼。她睁开了双眼,看到那个带着得意笑容的千户脸上流露出的是惊讶与不甘,从他的胸前露出了一把刀的刀尖。
在千户大人的身后,他缓缓地将刀抽出,看着她一脸惊讶的样子笑了一下。我说了,保护你是我的职责。
傻子。你怎么不让我省省心呢?她含着泪,看着站在她面前的那个侍卫的身影。
他用衣袖擦了擦手中的绣春刀,转身将她护到身后,与那些昔日的同僚对峙。
他在人群中看见了师父,那个少了一只胳膊的老男人,此时抬起了自己仅剩的一只手用力的放下。
对不起,师父。我还是不能习惯。
…… ……
正月十六,长安城府尹报。
一伙山贼买通驻藩王府侍卫一名,于元宵节当夜洗劫藩王府。长安锦衣卫衙门收信后立即前往营救,混战中锦衣卫千户不幸身亡。经一夜奋战,终将贼人全歼于王府内,但藩王一家未能逃过一劫全部被贼人所害,望陛下恕罪。
金殿之上,穿着龙袍的人叹了口气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将奏章合上。一旁一个英气十足的少年满眼含泪的站在一旁。
“父王,长安下雪了。”
“是啊,下雪了。”
“孩儿,想吃糖葫芦了”
…… ……
多年以前,她追着一个拿着糖葫芦的小孩在长安的街上四处跑着。
姐姐如果追不到我的话,那就嫁给我怎么样?
小男孩跑着一脸得意对着她说道,然后撞在了一个人的身上。糖葫芦掉在了地上沾满了泥土,他一下子就哭出来了。她跑过来,骂了那个人一通后才将他拉起,轻轻为他拭去尘土。
你啊你,这样子以后怎么能治理一个国家呢?别哭了,姐姐在给你买个糖葫芦好不好?
她说着拉起小孩的手,向着王府走去。他们身后,一个少年穿着一身白袍,看着自己身上的糖葫芦的印记欲哭无泪。
那天,长安似乎正在下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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