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死亡
楼道里一片漆黑,我摸索着打开门,按下电灯开关,空荡荡的屋子里铺满了刺眼的光线。客厅的桌子、沙发上堆满了杂物,报纸、书籍、烟头、酒瓶扔的到处都是。我拉开遮得严严实实的窗帘,推开窗户,黑夜浓稠潮湿的气息拥挤进来,浓浓的霉味被一点点稀释干净。厨房和卧室也是一片狼藉。我将污迹斑斑的水壶装满水,放在炉子上,蓝色的火苗平静地跳跃着。
我来到窗户边,抽了一根烟。凉风吹到脸上的感觉让我想起了一些不愉快的往事。我压根没有想到事情会变得如此糟糕,早知道这样,我也许会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被莫名其妙的情绪所浸染的东西,或者,自始至终一句话也不说,用消极和沉默来抵抗她的喋喋不休。可是,怒火一旦噼噼啪啪地燃烧起来就很难熄灭,任何不恰当的举动都会成为危险的助燃物。这个时候,我穿着厚厚的呢子大衣坐在沙发上,将整个人都裹在里面。屋子里很热,暖气发出嘶嘶的声响,可我仍感到寒冷,我手指冰凉,浑身发抖,犹如置身于冰天雪地中。她的话我一句也没听清楚,声音到了耳边就成了混乱的喧响,语句失去了秩序,变得杂乱无章,就连简单的咒骂,也不过是鼓膜的一次次毫无意义的震动。我举起水杯,央求她倒一杯水给我。我难受极了,身体的某个地方出了毛病,正在折磨着我。我闭上眼睛,斜着身子,沉重的头颅靠在沙发背上,像一个极度虚弱的病人,即使抬抬手臂,也感到极其吃力。她拿起水杯,重重地摔在地上,仿佛那光滑的物体正是仇恨的载体。随着它在冰冷的地板上撞得粉碎,她的信心似乎也逐渐高涨起来,严词厉句冲破闸门,涌进地狱般的屋子里。
水开了,我洗好一只杯子,找出一点去年的茶叶,泡了一杯浓茶。我很想找本书看看。我在卧室的书架上翻了翻,拿了一本福克纳的小说。这是我最喜欢的一本书,我看过三遍。可现在看了不到十页就看不下去了,繁富的修饰,长的不知如何停顿的句子,以及宏大无比的叙事结构,一起挫败了薄弱的意志。曾经做的标记、写的评语眼下看来像是出自他人之手,我竟然完全看不懂其中的含义。我合上书,一股巨大的失落感和孤独感袭上心头。我再次点上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灰蓝色的烟雾在头顶徘徊,久久不肯离去。
她先是小声地啜泣,接着哭声便愈发嘹亮起来。她摧毁了我们的幻想,为了一些琐事,一些曾被我们讥笑嘲讽的小事,居然不计后果地让愤怒穿过躯体,使别人痛苦万分,也使自己伤心欲绝。我想过去安慰一下她,毕竟这残酷的现实对我们来说还是若有若无的共同体,可我刚站起来,一阵剧烈的眩晕又使我重重地倒下。空虚,绝望,暴风雨过后的混乱,从四周缓缓挤压过来,包围了我们,在柔和的灯光下发出持续的尖利的嗡鸣。她的哭泣成了屋子里唯一动听的声音。
过了很长时间,我感觉稍稍好了一些,全身不再发冷,额头上的汗珠也已风干,脉搏平稳有力地跳动着,混乱的意识也逐渐排列整齐。她趴在卧室的床上睡着了,像一个受了极大委屈的孩子,侧着头,手臂放在两边,身体在均匀地起伏,脸上的泪痕还清晰可见。我给她盖了一条被子,轻轻地关上灯和门,回到了客厅。
我们都已经身心疲惫,没有多余的精力来做这种无谓的争执。既然过去我们能一起承担各种各样的烦恼和痛苦,分享大大小小的快乐,那么,现在,当生活艰难地向前迈进时,当所有人对未来充满憧憬时,当我们相互看着彼此心满意足时,竟然不知所措,麻木不仁,忘记了曾经的甜蜜温存和旦旦誓言,非要将悲伤塞进对方心里。没错,日复一日、平淡不奇的日子消磨了我们的信念,使内心变得怯懦、冷漠、暴躁和反复无常。
看看我们都做了什么?这简直就是罪恶,我们背叛了对方,也背叛了自己。最糟糕的是,这种错误正在膨胀、延伸,而我们却无力来阻止它,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踏进漩涡,然后迷失了心智,来伤害另一个人。
为了弥补我在疼痛中的过失,就必须回想昨天夜里发生了什么。我们围着小小的餐桌,一边吃着可口的饭菜,一边在谈论一个看似古老又生气勃勃的话题。我一点儿都没想到这其实是一个陷阱,正引诱着我一步一步向前走。就在快要掉下去的时候,她放下筷子,抬起头,两只漂亮的眼睛盯着我,一脸严肃地说道:“原来你对节日是这种看法”。我满不在乎的告诉她,我从来都不认为一个节日有什么特殊的地方,每天都有人出生、死亡,每天都有人面临各种不幸,或者是快乐,人们之所以在这一天劳神费心来做一些特别的事,很大程度上并不是为了纪念什么,而是不得不这么做,就像在葬礼上,所有人都在哭,你只能跟着哭,尽管你真得想笑。
“这么说你一直以来都不是出于本意?”她摘下手上的戒指,放在我面前。那是我们结婚一周年纪念日我送给她的礼物,现在,却无意中成了引爆我的炸药,成了将我推下深渊的黑手。
我低着头,将嘴里的食物咀嚼了很长时间,试图找到挽救的方法,可我两脚已经踩空,身不由己。几乎是凭着运气和猜测,我拿起戒指,重新戴在她手上,她没有反抗,也没有表示出愤怒。我暗自庆幸,以为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我主动收拾好碗筷,放到厨房的水槽洗干净,然后又仔细地擦桌子,将垃圾装好放在楼门口。她看着我忙来忙去,一声不吭。
当然,事情并没有结束。我突然对自己正在做的事感到十分的不自在,我们不能从一次简单的谈论上就过早地下结论,更不能将个人喜好、偏见和猜疑的成分掺杂到其中。三年多来,我们都已习惯了选择回避、宽容和无动于衷,对每天的喜怒哀乐抱以最恰当的回应,甚至是有意的克制。不管发生什么,我们总是会从对方脸上揣摩气氛和时机,尽量使平淡、脆弱的生活避免大波大浪的冲击。可是,我们在选择逃避时却不知不觉地竖起了一道隔离的栅栏,虽然我们仍牵着手,紧紧拥抱在一起,但时时会感到不舒服,仿佛一股邪恶的力量一直想把我们拽离。
她不说话,脸上轻蔑的表情刺痛了我的每一根神经。
“你到底想怎么样?”我走到她面前说道。
“这句话你应该问自己。”
“我们这样下去,究竟还有什么意义?”
“这就是你的心里话?”
“可能吧,”我说,“如果你非要这么想,请随便。”
我身体的不适就是那个时候开始的。根据医生的说法,每一个环节都有可能出问题,至于源头在哪,很难说清楚,尤其是对于这种生来就潜伏在人体里的疾病。可我认为,这种缺乏理智毫无目的的争吵就是源头,它唤醒了我体内病毒,让一张张可怕的嘴撕咬着我,抢走每一种鲜活的元素,最终迫使生命之光早早地迸散。
那天夜里,我蜷缩在客厅的沙发上,直到凌晨四点才睡着。我一直在想,为什么我们会变得如此的不近情理?倘若这件事放在几年前,我们不会责备任何人,顶多将它当做一个严肃的笑话,或者是一个恶作剧,一个男人与女人之间的不怎么有趣的议论。如果我们没有失去了什么,那一定是得到了一些什么,一些本不该属于我们的东西,譬如厌倦、猜忌。
外面起风了,不久就下起了雨,闪电划破了窗户,照在墙壁上,如匕首般阴森、凛冽。
第二天,我醒来时她已经不见了。她带走她所有的衣服、首饰和书籍。也许是出于怜悯,那些属于我们共同的物品只是稍稍挪动了一下位置,可我们一起的合影却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相框。她打算抹去她在这里的所有痕迹,并且基本上做到了。接下来的几天里,不论是给她打电话,还是发信息,都杳无音信,她彻底从我生活中消失。于是,我心无所依,在收到死亡邀请后,怀着坦然的心情踏上了归路。
屋里静悄悄的,楼上邻居的脚步声清晰可闻,听起来那像是高跟鞋在有节奏地敲击地面。时间刚刚过了凌晨,可我不想现在就躺在床上,让纷乱的幻想把自己淹没。我打算做最后一件事——给她写一封信。我从抽屉里找来纸和笔,开始跟她做最后的告别。
思绪如潮水般涌来。我每写下一个字,一句话,都像经历了一场巨大的灾难,身心疲惫,就连意识也是伤痕累累。“我要离开了,永远的离开你了……”这样的开头,充满了悲伤意味。是啊!我专横地将纯属个人的情绪强加给了你,同以前一样,用感情饱满的词句代替了名字,只是,这次不再有甜言蜜语,不再有热烈温存。我们展开信纸,显得迫不及待,却又忐忑不安,总是将一封信反复读上几遍,仔细回味每一句话的意思,然后,意犹未尽的将它小心地收起来,放在一个隐蔽的地方,那里盛满了惊喜与爱。寒冷的冬夜,我们围坐在火炉边,茶壶噗噗的冒着热气,烤红薯的香味在屋子里窜动。我们读福楼拜写给情人的书信,可怜的露易丝在难舍难分的渴望中孤独地老去,正像最初的梦想一样慢慢地破裂、坍塌,倒在废墟上,长满了野草,被荒芜埋没。
我即将死去,可能在明天,也可能就在今天。我的身体垮了,某的地方出了毛病,无药可救,就像一架机器,引擎熄灭,正在慢慢冷却、腐烂。此刻,已经到了尽头。今天下午,医生给我做了最后一次检查,从他们严肃的表情和闪烁不定的眼神中,我看到了死亡阴森可怖的面孔。我拔下连在身上的管子,脱去那件散发着浓烈药水气味的外衣,换上自己的衣服,离开了医院。
既然死亡已经逼近,无法逃脱,我大可以选择一种体面地方式了结自己。我首先想到的是回家,我离开家快有半年了,我多么想念那间舒适的小客厅,温馨的卧室和摆满奇花异草的阳台。现在回去,正是时候。
我将信放在床边的桌子上,这样,当有人发现我的尸体时就会发现这封信,不至于因为疏忽大意或别的原因而遗忘。做完这一切,我关上门、窗户,熄掉灯,然后就躺在床上,静静地等待死亡的来临。这不是幻觉,也不是梦,我一直都在现实中,经历了刺骨的寒风、炎炎烈日、狂躁的暴雨,以及忙碌的白天和漫长的黑夜……我转了个身,想让自己睡得舒服一点,床架发出吱吱的声响,似乎也在抱怨我的残忍。过了一会儿,我又转过来,平躺着,手臂交叉叠放在腹部,两腿直立并拢在一起。我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直到进入了睡眠。假如有一天,有人推开我屋子的门,发现一个人躺在床上,已经死去,但表情安详,没有丝毫痛苦的迹象,仿佛正在熟睡,那就是我。是的,我不过是睡了一觉,当我醒来时,或许在另一个世界。那里只有白天,没有黑夜,没有痛苦,没有死亡,到处是鲜花和鸟鸣,听不见吵闹声,人与人和睦相处,走到哪儿都是一片微笑、祥和。
天亮了,我被楼下孩子们的嬉闹声吵醒。没错,我还活着,死神还在路上,或许今晚才到。可现在,我没有一点力气起床,也不想起来,我只能微微地转过头。那封信还在,压在一支钢笔下面。从墙上的镜子里,我悲哀的看到,我还无限保持着那个可笑滑稽的姿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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