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忐忑地说是我。他大大咧咧来到我身边,用斑竹般粗壮的手臂搂住我的脖子,让我跟他出去说件事。我期期艾艾随他来到教室之间的活动区。背后尾随有看热闹的同学,他们在过道里偷偷摸摸,等待我满地爪牙的样子。
大力金刚推开活动区的窗户。从窗户可以俯瞰楼下圆形的花坛。花坛里的波斯菊在怒放。两个女生坐在红砖砌的矮栏上说悄悄话。
大力金刚难得温柔地看着她们说:“那个剪短头发的,名叫张颖,我想追她,你给我写封情书。”
短头发的女生小眼小嘴小身段,鼻子就像一个蒜头,鼻梁扁平,鼻尖细小。听人说话很专注,并随着抑扬顿挫的话音改变自己的表情。第一眼没觉得她是多吸引人的女孩子,比起我的莫伊来差远了。但是大力金刚凝视她的眼神,犹如久旱盼甘霖的庄稼汉,望眼欲穿。
“要写多少字?”我舒了一口气。
“五百字差不多。写好点,一看就很感动,感动了就喜欢我那种。”他从裤子口袋里摸出烟盒,取出一枝递给我。我说不会。他便叼进嘴里。
“你觉得她长得怎样?”
“可以。”我敷衍道。
“不用怀疑我的眼光。”他点燃香烟,重重吸上一口后吐出浓厚的烟雾。有两股还是从鼻子冒出来的。“你要拿出全部的本事,追到手了,我自然不会亏待你。”他把左手轻按在我的肩膀上,口气略带胁迫。
“你哪里的?”他收回插进裤口袋里。左肩略向下塌。右手利索地弹掉烟灰。那姿势确实很屌。如果我不机灵点,随时可能遭扇耳光。
“竹基。”
“我是丛树的。往后哪个欺负你,过来给我讲。”说罢大摇大摆迈向过道,一步三阶,爬楼离开。
大力金刚的情书我写了三天,修改五遍才交稿。
这封情书倾注了我对莫伊全部的情感,堪称我情书的代表作。我还誊抄了一份,把抬头换成莫伊的名字,压在枕头底下,梦想有朝一日能有机会亲手交给她。
后来,大力金刚用这封情书顺利追到张颖,他特意到小卖部买了一桶雪糕感谢我,出手阔绰,霸气侧漏。
我把雪糕分发下去,独给莫伊两根。她说一根就够。我说也有你的功劳,她不明所以。这封与众不同的心意,最后还是被孙芹横刀夺爱,一把抢走。
说心里话,我不喜欢马飞鸣。不爱学习不说,整日里乐此不疲的给狐朋狗友配对,还亲自出马说合,成事后就让他们给他买雪糕或写作业。他的配对经和职业媒婆如出一辙,讲究外貌身材、家庭背景、经济状况的门当户对,褒个喜欢的人能褒上天,贬个讨厌的人也能贬得一文不值。而且他还喜欢把龌龊当有趣。比如动不动就抓向我的裤裆,或者放个屁握在手里,再送到我鼻子前释放熏人。
马飞鸣不断点拨我,别光给别人写情书,自己也要争取艳福,便是不为自己想,也要顾及同桌的他,一代情圣的脸面。朋友们若知道情圣的同桌还在打光棍,那他还有什么资格去给人家配对?
正说得唾沫横飞,孙芹和莫伊结伴回到教室,马飞鸣眼前一亮,凑到我耳旁轻声说:“我看莫伊挺适合你。”他是无心插柳,我却做贼心虚。低眉垂首,脸颊绯红,用手抚摸额头掩饰,让他别胡说八道。
没过几天,马飞鸣居然对我说都打听清楚了。我问他打听清楚什么,他说莫伊的家庭背景。随后把右腿抬到左腿上,一边抚摸从裤管里露出来的小腿上的腿毛,一边滔滔不绝娓娓道来。他说莫伊的爸爸是机车修理厂的职工,妈妈是子弟小学的教师,上面还有个读高中的姐姐。总而言之,言而总之,莫伊家境不错,我要是搞到手,绝对不会吃亏。那时候,爸爸的包工头事业正值兴旺发达,马飞鸣觉得我配得上她。后来课间休息,他找孙芹莫伊聊天,便会拐弯抹角夸我几句,抬高我的吸引力,尴尬得我想在地上扒条缝逃之夭夭。
“星期天是我生日,你们都到我家里来。”有一天,马飞鸣向我们三人发出邀请。特别恐吓莫伊:“你不准不来,不来我天天上课找你说话,看你期末考试能考几分。”除了我们三人,他还邀请了同伴的两位哥们儿。两人在他的撮合下已经成双成对。
我还清楚记得,我是所有给马飞鸣过生日的男生中穿着最失败的。马飞鸣同他的哥们儿商量好似的,穿西装打领带。尽管是出自乡村裁缝之手的毛糙西服,十元钱三根的廉价领带,却把他们衬托得成熟老练。马飞鸣还戴了副玳瑁眼镜,斯文得让人脊背发凉。而我穿了件休闲运动服,相较之下,竟显得有几分幼稚,登时跳楼的心都有了。
莫伊同孙芹结伴而来。她上身穿件白衬衫,外罩绿色背心,下身是条牛仔裤。当时刚兴牛仔裤,穿在她身上予人以落落大方的感觉。但无论穿什么,我都觉得怡人。
女生们有说有笑给马飞鸣送上一件又一件用彩纸包好的生日礼物。莫伊的礼物是一套四个白瓷水杯,每个水杯彩绘有代表四季的花卉:桃花、荷花、菊花和腊梅。我眼巴巴地望着马飞鸣拆开她的礼物,真想变成蒙面大盗,一拳把他打翻在地,将莫伊的礼物据为己有。
紧接着女生们到厨房做饭。掌勺的是马飞鸣的新晋女友,名叫伍小玲。她单眼皮,薄嘴唇,笑的时候眼睛眯成上弦月,露出亮白牙齿,像刚剥出来的鸡蛋,新鲜水灵。尤其神乎其技的是,黄瓜土豆,生姜辣蒜,一卷进她节奏轻快的刀锋下,立刻变成纤毫细丝,刀工之精湛,着实令人目瞪口呆。
大家一边欣赏伍小玲运刀如风,马飞鸣一边给男生散烟。我不抽烟,但又不想错失彰显男子汉气概的机会,便也抢了枝塞进嘴里,让马飞鸣点上。可吸了两口,就被呛得咳嗽不止。我的窘迫吸引了女生的注意,他们掩嘴笑了起来。莫伊脸上也露出浅浅的笑纹。我又害羞又难堪。
开饭了,三对情侣挨坐在一起打情骂俏,搂搂抱抱,只我同莫伊夹在其中,默然无语,很不合群。为了冲淡尴尬的氛围,我鼓起勇气夹起一支爆炒鸡翅膀放到她碗里。她看了我一眼,这一眼,再次点燃我的脸。
“鸡…鸡翅膀…炒炒得不错,你都没…没动筷子。”我吞吞吐吐解释说。
“谢谢!”她说,小心地吃起来。她吃东西怕打扰到别人似的,特别文静。
饭后,马飞鸣找出胶卷相机,到隔壁拉了他七岁的侄儿过来给我们拍照留念,美其名曰“全家福”。他给大家排班站队,女生们站花台上,男生们站花台下。每个女生对应着自己的男朋友。莫伊站在我身后。这是马飞鸣特意安排的,但他没有点破。我打心眼里感到快乐和满足。尽管我们并没有按他的安排发展下去,但至少得到一张有莫伊的照片。很长一段时间,每晚入睡,我会拿出这张“全家福”,去寻找抚摩她那张如婉约词般的脸。
我们初九八级四班堪称全年级最烂的班。上半学期历史半期考试,我因作弊被监考老师中途收了卷子赶出教室,竟还以及格分考了个全班第一,烂的程度可见一斑。下半学期临近期末发生了一件更离谱的事,四班竟有一大半男生卷入了“四大金刚”群殴事件。据说事件的导火索是就是大力金刚追到手的妞张颖。大力金刚看见胜至金刚同自己的妞勾肩搭背,从游戏厅出来,怒火中烧,便叫上泼法金刚收拾胜至金刚。胜至金刚一拳难敌四手,于是联合永住金刚反击。双方聚集两百号人马在东山站月台打群架。结果惊动了派出所。警察出动防爆器械驱散了打群架的学生并抓了四大金刚。事后校方召集全校师生开处理大会,主席台上的教务主任举起扩音器“兹决定”了一大串名字。四班十四个男同学全部被勒令退学。这一退,把四班的人数降到一个荒唐的水平。为节约教学资源,校方不得不解散四班,把剩余的学生分配到其他班上去。我被分到五班,莫伊则去了八班。
一到六班是普通班,七八班是重点班。莫伊能上重点班显然用了金钱和人脉。除语文拔尖外,莫伊的其他功课平平,属于那种想认真学习,无奈天分有限的学生。五班在一楼,八班在六楼,我便不能经常见到莫伊。偶然碰面,仅仅平淡如水地点头致意。因此,我很珍惜周一的升旗仪式,总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敲骨吸髓般摄取她每一个动作和细节。
又过去一年,我便再也没见到莫伊。听马飞鸣转述孙芹的话,说她转到城里重点中学就读,全家也搬进城里。除了怅惘,我惟有盯着“全家福”上的她莫名感伤。
初三下半学期,我这个五班的生活委员到传达室取本班信件,翻到一封寄给孙芹但字迹熟悉的信。我一下子反应过来,是莫伊寄的,于是赶紧抄下信封上的地址,给她去了封信。
信写得很克制,回忆了一番我们给马飞鸣过生日的往事,并提到一起拍过的“全家福”。几次想表白我对她的爱恋,却又拐弯抹角写了其他无关痛痒的事。当时想的是暂时忍耐,等到信写熟了,再表白也不迟。而且更自然。
过了一个月,她才给我回信。回得很简短,先抱歉说功课太忙,所以很晚才回,然后说没想到我会给她写信。然后提及“全家福”,说这张照片在搬家的时候弄丢了,如果我方便的话,可不可以把这张照片寄给她看一眼。
我屁颠屁颠寄过去。两星期后,她给我回了信,但没有信纸。仅仅寄回了那张“全家福”。然而“全家福”上她的脸蛋,却用锐器划得面目全非。
这意味着什么?根本不在乎我,以同我合影为耻?当时浮想联翩,越想越灰心,越想越自卑,身心跌入冰点,很长一段时间萎靡不振。
在屈辱的鼓噪下,年轻气盛的我也开始动手抹掉她的痕迹。先是撕碎“全家福”,紧接着又撕毁明信片,用了很久很久,才做到不去想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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