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早春的夜晚，空荡荡的候机厅人迹稀少，迈特在等待着登机，外面夜色苍茫，灯火如豆，所有车辆都是一闪而过。
一个月前，他就预感到这个冬天会不同往常，但令他没想到的是，疫情瞬间席卷而来，他和劳拉计划了一年的蜜月旅游竟然变成了他一个人独自前往。想到这里，一种无所适从的苍凉和孤独忽地涌上心头。
他和劳拉的相遇，纯属偶然。那天，迈特不过是路过那家餐厅，进去吃了一个披萨而已，结账时，收银员劳拉对他莞尔一笑，虽然这只是她的职业习惯，但对于迈特，这笑容却像丘比特之剑，射中了他孤独的灵魂。劳拉长得很美，完美的脸部线条加上苗条的身材，一下子就深深地吸引了他。
他俩都是三十多岁的人了，已经过了相信一见钟情的年龄。相恋后，他们搬到了一起，没打算结婚，只希望拥有一份细水长流的爱情，劳拉告诉他，自己的前两次婚姻都不顺利，以后不打算再婚了。
迈特告诉劳拉，自己还没出生父亲就消失了，母亲带着他嫁给了约翰，养父待他视如己出，为了他没有再要孩子。迈特长成少年后，开始逆反，不断向父亲抗争。一次，他甚至将留言条贴在冰箱上：“你又不是我的生父，有什么资格管我？”
这些记忆让迈特十分内疚，如今遇到带着一个儿子的劳拉，便会想起当年的自己。他对劳拉说：“我会好好地疼爱这个孩子，更要好好报答养父。”
静水深流，因果轮回，俩人一起生活了五年后，理所当然地走入了婚礼殿堂。
飞机上很空，迈特找到自己的位置，窗外一片漆黑，他看到一颗流星在天际飞快划落，流星俯瞰世界，人类仰望流星，他想。
结婚时，他们就宣布了蜜月旅游计划，去加勒比海的波多黎各，那个世界上最蓝的海边，定一个豪华旅馆。迈特是UPS的送货员，公司要求员工休假必须提前一年提出申请，公司安排好他的工作才能够离开。每日繁重的工作中，去看那片世界上最蓝的海，渐渐成为他的精神寄托和希望。他想，或许，每个人都需要有自己的逃亡计划，灵魂由此溜出，蓄积能量然后回归。
此时，迈特坐在飞机上想着，时光穿梭，自己来到这个公司一转眼已经十三年了，这个全美最大的运输公司为了留住人才，提供最好的医疗保险和退休计划，只要干够三十年，就会有一个轻松的晚年。之前，他也尝试过不同的工作，但就是不喜欢经理在耳边不停地唠叨。
现在，他可以开着音乐有条不紊地送货，他负责乔治镇，邻居们都很友好，看到他时总是笑成一朵向日葵，如果家里没人，他把东西丢在门口，也很少有丢失的情况发生。
如果妻子没有病倒的话，一切都快乐而美好。坐在飞机上的迈特开始迷迷糊糊地打起盹来，他没有意识到，一只巨大的怪兽正蛰伏在黑暗中慢慢向他靠近。
02
婚后，劳拉一直在乔治镇的意大利餐馆做收银员。老板尼克对员工很好，胖胖的脸上顶着一个红鼻子，对每个客人送出麦当劳叔叔的灿烂微笑。
近日，餐馆突然没人来吃饭了，看着每天日益加重的疫情，尼克眉头紧锁，开始长吁短叹。这天中午，尼克突然对大家说：“大家先回家休假一个月，待情况好转再通知大家复工。” 大家在惊讶和失望中散去，心里想着，这一关门不知道会是多久。
劳拉在家呆了两天后，看到网上有个医生发布的消息：“孩子的学校停课了，老婆又是护士，急需志愿者帮忙，照顾一个七岁的孩子。” 劳拉毫不犹豫联系了那位医生，开始帮他们照顾那个男孩。
傍晚吃饭时，一家人从电视新闻上，看到不断有坐飞机感染的人，他俩商量着是否可以取消这个蜜月之旅。
当晚，迈特给那个旅游代理发了邮件，得到的回复是如果取消，3800美金就没有了。他只好硬着头皮对劳拉说：“听说病毒主要攻击老年人，咱俩年轻，照常出发，如何？”“好，听你的。”劳拉回答。
哪想到人算不如天算，几天后，劳拉和那个孩子同时出现了症状，她比孩子咳嗽得更厉害。
这期间，医生一直在忙，只有护士每天晚上回来，莫不是护士将病毒带了回来？她看见电视上的护士们防护服极为简单，后背和脖颈都暴露着，劳拉不敢细想。她有过敏症，每年春天樱花含苞待放时，她就开始流鼻涕，眼睛干涩，但是吃了过敏药就会好转，这次，她服了药却仍然气短，周身疼痛，女人的直觉告诉她，自己中招了。
医生得知后，立刻将他们进行了隔离，CDC的测试盒一直没有发下来，医生不断申请，测试盒终于到了，第二天检验结果出来时，离他俩出发的时间还差两天。
医生对她说：“你肯定是去不了了。你爱人的测试结果是阴性，他可以去。”
劳拉对迈特说：“亲爱的，你去吧，不要固执地推辞，我知道你等这个假期已经很久了，平时工作那么辛苦。我这么年轻不会有事儿的，我现在隔离你也不能进来，有医生在你尽可以放心。“ 那时，她仍然以为不过是经历一场感冒而已，迈特为了让她开心，就答应了自己一个人前往。
03
迈特刚到的那天晚上，还和劳拉视频，她看上去不错，只是频繁的干咳使她看上去很疲倦，迈特轻松了不少，洗了澡就上床了，睡前在视频上亲吻了老婆，还给她看了整个套间。
他们原本定的是小套间，现在却得到了一个豪华套房，前台服务员对他说：“很多客人情愿将费用损失掉，也不敢前往，我们就给到达的客人升了级，祝贺你们蜜月之旅。”
说完，前台的漂亮女孩疑惑不解地看着迈特问道：“怎么会是你自己？”
“我妻子被隔离了，她帮着医生一家看护小孩，没想到染上了病毒。”他说。看到女孩有点紧张的表情，他安慰道：“别紧张，我的测试是阴性。”
迈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拉开窗帘，看大海海边的贝壳，泛着幽光，几个来历不明的塑料垃圾，漂浮移动，一只白色的海鸟身上有只一动不动的红蜻蜓，像小小的直升机在巨大的航母中。
他索性起身，来到外面，这里的气候白天很热，晚上却十分舒适，平静的海边，月亮很大，迈特走在夜色中，生平第一次独自走这么远，有点像被流放，四周异常的安静使海浪的声音十分真切。
深夜，他终于入梦，皮囊与鼾声比翼齐飞，他梦见自己穿着泳裤和劳拉在月色下狂奔，月光下的大海太美，仿佛再瞥一眼就会接近虚无。劳拉和他相视一笑，突然，一个浪头袭来，劳拉不见了，梦里的他吓了一跳，怀疑一切的念头随即升起，像春天萌发的樱花蓓蕾，漫山遍野。
第二天早上，他像往常那样打开电视，里面正在讨论病毒的诡异可怕，有专家在教给人们怎样洗手，却说不用戴口罩，迈特理解，因为没有足够的口罩，所以就不鼓励人们戴吧。他换了一个频道，政客们在互相攻击，股市跌破熔断，大批学校关闭，明星和政客一样被撂倒，浮沉里的众生，第一次发现自己的选择权少之又少，人类突然感觉到自身的渺小。
迈特一边刷牙，一边想着，疫情已开始在这个地区兴风作浪了。房间里空气沉闷，空调在轻轻地嘘嘘作响。此时，他感觉嘴里怪怪的，低头一开，原来自己是用洗面奶在刷牙。
脸书中的妻子没有消息，他开始感到焦虑。
他来到窗口，瞧着外面清运垃圾的男人。十分钟过去了，妻子那边仍没有任何动静，只有昨晚的留言：“当死亡来袭时，我确信一切事情皆有原因，此时我像站在黑夜中的盲人版渴望着光明，唯一的安慰是看到你在海边的照片，爱你。”
迈特突然一阵心悸，他手忙脚乱地联系到那位医生，医生在电话里语气严峻地说：“劳拉在急救室抢救呢，她昨天后半夜突然喘不上气了，今早又出现了心肌炎的症状。” 末了，医生说：“实在不行就要插管了。” 插管？他想起祖父去世时，气管被切开后，祖父的心电图很快拉成一条直线的情景，眼泪顿时溢满眼眶。“无论如何，请您一定要救活她！”迈特说不下去了，一个大男人在电话这边哭了。
放下电话，他极度后悔起来，他一个人来了这个美丽的海边，却把老婆仍在死亡线上挣扎，他肯定是疯了!
书看不进去，海边儿也无法享受，他突然间变成了热锅上的蚂蚁，焦躁不安。
百转愁肠之际，一阵急促地敲门声响起，迈特以为自己出现幻觉了，敲门声再次固执地响起，他跳下床去开门，心里想着，千万不要相信他们的噩耗。
心跳急促的他打开了门，出现在门口竟然是他的发小，托尼，他仿佛从天而降。
“你怎么来了？”迈特惊讶地问道。
“你老婆让我来的，她前天打电话给我，说你在此订了一套豪华套房却很孤单，她让我来陪你，还叮嘱我保密，说要给你一个惊喜。我上网一查机票，往返价格跌到了两百美元，我就来了。” 托尼兴奋地一口气说完，给了迈特一个大大的熊抱。
迈特的鼻子一酸沮丧地说：“劳拉现在急救室里，我已经无法和她视频了。”
托尼一听这消息，立即傻了眼，本来想说的一肚子话瞬间忘光光。
04
自从迈特结婚，他们俩兄弟就没时间见面了，迈特结婚把兄弟俩的好时光画上了句号。
以前，他俩总是形影不离，高中起俩人就开始一起打工，挣到一点钱，就开始神游，他们选最便宜的邮轮房间去夏威夷，去圣地亚哥，专门挑那种没有窗户的甲板以下的小房间。房间虽小，但他们心情灿烂，有种鱼翔浅底的自由和奔放，他们带一把吉他，俩个人将一首歌唱出混声，引来姑娘们爱慕的眼光。
迈特吃力地搜索大脑里残存的零散记忆，往事羽毛飞翔般的疏忽不定了，让他无法判断的是，记忆是在利己化的归拢，还是出于某种自保有意躲避。
这个春雨稀疏的上午，樱花灿烂，颜色水洗一般，空气潮湿而令人捉摸不定。
托尼说：“你这样焦虑于事无补，我们去打飞碟吧。” 打飞碟是他们两个以前最爱做的事情之一，用那种真正的步枪射击，迈特以前打得神准，但是眼下，他打不过托尼了，因为他无法让自己集中精神。
白天，他们泡在海里，或者沿着海边的沙滩跑步，他们尽量不看电视和新闻，不想让自己的心情被疫情干扰，就这样鸵鸟般过了一周。
一转眼，他俩踏上了回来的旅途。
刚下飞机，迈特就收到了妻子的信息：“我今天感觉好些了，医生说，我扛过来了。”
迈特又一次泪流满面，这一年他留下的眼泪，是他一生的总和，他想起那首歌：“北极光生生不息，它是不会回来的，但你可以回来啊。”
劳拉和那个医生的孩子，都平稳地过度下来了，但是，很多老人都走了。
他回信给劳拉：“以前有多少东西被无声无息地湮没，一次疫情，让我们学到了很多。”
经历了这样的人生之旅，迈特发现自己更爱劳拉了，他知道，没有谁愿意成为失去生命的英雄，我们都需要完整的归来，春天虽然到了，疫情却仍在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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