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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辜负
图片源自网络2018年7月29日 星期日 天气晴
文/芩夏
整个初中,我最害怕的事情是每个周五的下午放学。
这种害怕源于校门口那个挑着扁担,手里拿着拨浪鼓的老头儿,他是我的爷爷。
他长得又瘦又矮,饱经风霜的脸上刻着一道道深深的皱纹。他总是穿着那件老式斜对襟的布衫,裤脚处挽得高高的,像从教科书里走出来的上个世纪的人。
有女学生从他的担子旁经过,他就吆喝几句:“还珠格格最新的贴纸,还有小虎们的海报咯。”见男同学,他就喊:“篮球小伙的钥匙扣,两块钱一个。”
他很精明,知道时下最流行的是什么,他总能一开口就吸引那些来来往往学生的目光。
我偷偷瞅过他的担子里,装满了印着小燕子五阿哥的贴纸,还有樱木花道与流川枫。只不过,小燕子的眼睛都印得歪掉了,而流川枫酷酷的发型变成了刺猬头。
我亲眼见过我的同学买了他的贴纸,然后气急败坏地在教室里跺脚骂他:“门口那个麻老头,又骗了我的钱,贴纸还没贴呢,颜色就被刮掉了!”
他们叫他麻老头,是因为他脸上长满了密密麻麻的麻子。有一个尤其大,长在他眼角底下,上面还有两根长长的黑毛。
听到有人说到关于他,我就把头埋得极低,生怕别人会从我的表情里看出来我与他有什么关系。
因此在每个周五放学的时候,我都是瞅准了他箩筐旁边围满了同学,然后把校服帽子戴在头上推着自行车飞快溜过。
其实我有些想多了,有生意的时候,他基本不会抬头。他对自己的财物看得极重,总是生怕一不留神就有哪个同学藏了他一张小贴纸,又怕哪个淘气包摸了他零钱袋里的硬币。那些同学都爱捉弄他。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纵然我溜得再快,还是有一次没逃过他的眼睛。
怕什么来什么啊,我听到他兴奋地喊我:“晓夏,你别慌走。等我一会,我待会带你买些好吃的带回去。”
我顿时感觉如芒在背,抬眼一看他的箩筐边围着的一群女生里,有我们班级里最八卦的一个女生也在挑选钥匙扣。听到他的喊声,她们都把脸转过头来看我,目光里有审视有探究,更多的是看热闹的意味。
几乎没做任何思考,我没接他的话。我迅速划了一下脚蹬子,赤红着脸,跨上自行车飞快地走了,头也不回。
那天晚上,奶奶拎了一包我最爱吃的羊角蜜到我家来,说是我的生日,爷爷专门买给我吃的。
奶奶走后,我听到妈妈和爸爸嘀咕,说爷爷那么抠门小气把钱看得比什么都重的人,竟然还能记得孙女的生日。
爸爸瞪了妈妈一眼,哪年晓夏生日不是他爷爷记住的?
爸爸说得没错,我的生日向来只有他记得住。他几乎每年都会在我生日的当晚让奶奶送些吃食过来,然后我妈便会给我做一碗长寿面加一个荷包蛋。
也不怪我妈嘀咕,他在村子里是出了名的冷血。他有五个孙子,四个孙女。他箩筐里装了满满的那些话梅果、粘牙糖、铅笔、小贴纸,哪个人都甭想要到一丁半点。除了我。
他还极计较抠门。村子里常有人买他的针头线脑,那些人多少都是沾亲带故的,他却从不给他们让价,哪怕一分钱也计较得认真。他常念叨,小本生意,赚的都是脚力费。
他送过来的羊角蜜很快被弟弟妹妹打开了纸包分吃掉了,我拿起一块放在嘴巴里,咬了一口,有糖蜜从中流出,我却感觉很苦很苦。
不管我怎么掩饰,班级同学还是知道了门口那个卖货郎麻老头是我的爷爷。
再有同学从他那里买到用了一次就断成两半的削笔刀或者不再干脆的干脆面,都会愤怒地把东西摔到我的桌子上,喊着让我赔偿。
我把在同学那里受到的屈辱都发泄到了他的身上。我恨他的精明市侩,连同他脸上的麻子我看着都厌恶。再见到他,我不喊他爷爷;他拿过来的东西,我也不愿吃。甚至有同学耻笑他,我也会跟着一起煽风点火。
过了一段时间,我发现他不再在学校门口出现了。他原来放箩筐的位置,被一个卖水果的老奶奶占据了。
我在心里暗暗松了口气,终于不用在周五下午鬼鬼祟祟地在大门口暗中观察了。可以轻快地骑着自行车昂首挺胸从校门口走过的感觉真好!
走进村口的时候,我把自行车的闸猛地按住。
他从另外一条小路走过来,扁担两头分别挑着一只硕大的箩筐。箩筐很旧,有几根竹条从磨损的麻绳中探出了头,犹如几道尖利的长矛。他的箩筐里没了贴纸和海报,而是放了一些针头线脑和油盐酱醋。箩筐看起来很重,随着他的脚步有节奏地上下颤动着。大大的箩筐衬得他身形更加瘦小,看得我心里有些发堵。
他见我停在那里等他,咧开嘴,冲着我笑,眼角下的大麻子也跟着抖动起来。我小声喊了他一声“爷爷”,他脸上的褶子笑得更深了。再就无话可说,他便催促我赶紧回家写作业。
刚进大门,就听到奶奶跟我妈在抱怨,说学生的钱多好赚啊,成本还低,非要去走街串巷卖油盐酱醋。一大把年纪了,每天走得脚底生了血泡,累到晚上睡不着觉。
他是在我上高二的那一年出的事。那时候,他已经把卖货的担子换成了脚蹬三轮车。雨天路滑,他躲避对面过来的渣土车不及,连同整个车滑到了河里。
爸爸把我带到医院的时候,他已经被移到了医院里最阴冷冰凉的地方。我没能见着他最后一面。
我忆起和他过去的种种往事,有一件事他在世时常拿出来叨叨。说是有一年夏天下冰雹,有石头子儿般大小,全家人都躲在屋子里。我哭着喊着要出去救他,趁爸妈没注意,拿了一把黄油伞一路寻到了村口。他正蹲在一棵大树底下,不知从哪里捡了块板子做遮挡,旁边卖货的箩筐护得好好的。见我哭着跑过去,他一边数落,一边把箩筐里他那些心爱的物件一股脑倒在地上,然后把空箩筐罩在我的头上。
后来,他事事护我,连同青春期里我那颗敏感的心。
黑白照片上的他,还是穿着那件斜对襟的布衫,脸上的麻子依然堆在眼角。我跪在他的棺材跟前,心里不断地重复着那一句始终没说出口的话:“爷爷,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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