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迈的夏夜,雨打芭蕉,屋外的虫鸣蛙叫犹为清亮。睡意无影无踪,翻涌而来的记忆把我推向你,再次靠近你。
-01-
那年我21岁,到清迈大学参加半年的交换生课程。我在课程之余常常去寻找清迈的历史足迹。素贴山双龙寺便是探寻的开始。
当一袭白色长裙的我,凝视着双龙寺屋檐下的一排排铜铃时,微风吹过,铜铃叮叮当当轻响。我的思绪轻盈地飘向宁静,久久不能收回。
“你知道屋檐为什么挂满了铜铃吗?”
循声,我回头看到眼眸发亮的你。阳光下,秀气的面容洋溢着温暖的微笑。“每个铜铃都带着世人想对佛说的愿望。”我答。
你笑而不语,将手中的铜铃系在金塔周围的红色栅栏上。你迎着我询问的目光,递给我一篇经文和一朵白莲花,带我绕着佛塔走三圈,然后讲述双龙寺的传奇以及寺庙的三宝:释迦摩尼佛的舍利子、水晶莲花和释迦摩尼佛像。末了,你说除了三宝,在这里佛会指引世人走向自己的宝贝。
离开双龙寺,听你缓缓地介绍清迈——有700年历史的古城。我开始认识你,认识你开在宁曼路上的咖啡馆。
你是来自泰北小山村的华裔后人,曾想终身做周游世界的旅者,但无论身在何方,清迈的从容、温和总让你念念不忘。于是你决定把家安在清迈,守着咖啡馆在清新的小城过着慢慢的日子。
你带我漫步古城,去看塔门,看众多的寺院,在悠扬的钟声体会纯净。我们就这样熟悉、了解、开始想念。
短短的交换课程结束,我回到中国。我们之间悠悠的思念化作邮件、电话,还有假期里奔赴见面的旅程,最终化成了绕指柔,把你从清迈牵到中国西南。后来,你告诉我,你在双龙寺遇到生命里带来好运的白莲花,你要追随她。
-02-
我的家人、哥哥姐姐热情地迎接你这个远道而来的女婿,拂去你对异乡的疑虑和陌生。你说爱上一个人,也会爱上一座城,你要这儿开辟自己的天地。
你在城里开了一间简单随意的咖啡馆,可生意清淡。这里缺少清迈的悠闲缓慢,文艺的咖啡馆盈利很少,一年之后悄然关闭。
你闲下来,就在城里大街小巷游走。我以为你只是在消磨时间,却没想到你决定开间泰国餐厅。你认真思量过,饮食业受众群体多,泰国菜系在城里少有,只要品质优秀,特色突出,肯定能做好。
餐厅开业了,起名“泰莲”。你把对清迈的思念全部给了泰莲。
泰莲有着浓郁的兰纳风格。进门处放置莲花小水台,四周环绕绿树花草。餐厅装修以仿古原木为基调,随处可见精致的木雕、造型逼真的象群摆件,无论灯饰、花器、餐具、还是台上的烟灰缸、椅子上的抱枕都融入泰北的风情。室内墙面挂有各种莲花装饰画,色彩独特。连一张台布、一本菜单都印上美丽的鸡蛋花图案。
一道道精美的菜肴是泰莲的灵魂,而灵魂的使者便是你。你常常沉浸在各种香料、材质中寻找令人叫绝的组合,甜酸咸辣并重的泰式料理呈现出惊艳的色彩。罗勒叶、青柠叶、香兰叶、柠檬草、葱姜在你手中变着魔法,它们与鱼露、三色辣椒一起起舞,在味蕾上爆发出完美口感。
泰莲凭借独特的风味和环境很快打响口碑,慕名而来的客人常常在门口排起长龙,预约定位要提前一周以上。餐厅火红的生意,急需能干的帮手。你把开咖啡馆时的助手阿青请回来。
阿青模样俊俏,性格泼辣,做事情有条不紊,善于和人打交道,很适合帮忙打理店面的事务。加上大家已经非常熟悉,她和你配合将泰莲打理得井井有条。
泰莲经营走上正轨,我逐渐退出餐厅管理。除了和你共同开发新料理,把握料理的香料配方,我大部分时间专注于我们的小家。小儿小女的欢笑声总能帮你卸下一天的疲惫。如遇到你迟归的夜晚,孩子们总要和你通过电话后才去睡觉。
三年后,泰莲开出了第二家分店。大哥提出有餐饮业经验的大嫂来帮忙,你稍加思索后同意将分店交给大嫂管理。
老店生意依然火爆,门前时常车水马龙,分店的状况却有些堪忧。尽管分店人来人往,可每月结账时,总发现盈利甚少。你曾暗示分店多请个管理助理或者换人试试,可我碍于亲人情面,不好向大哥大嫂开口。分店开店一年,已是入不敷出,拖累了老店的经营,你决定收回分店,交给阿青打理。两家店各种料理所需要的香料,由我统一配置,分发到店面。
分店在阿青的手上盘活了,渐渐也客如云来,和老店平分秋色。
大哥大嫂对于你的决定及其不满,常常抱怨你将分店交给外人打理。继而提出入股,期望再次加入泰莲,被你婉转拒绝。自此。我们与大哥一家有些疏远。
-03-
伴随泰莲的成功,你成了城里的名人。你的时间不再属于自己,白天忙于各种事务,夜晚各种应酬,还要去两家餐厅走动查看。你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待在家里的时间越来越少。
我的耳边渐渐传来了关于你和阿青的闲言碎语。起初我置之不理,但当我的哥哥姐姐们也提醒我时,我忍不住担心了。
我下意识地验证你和阿青之间的蛛丝马迹。
我开始计算着你在家的时间,仔细检查你的每件衣服,随时追问你的行踪,等你睡后悄悄看你的手机。你离我那么近,可又有那么远。
那些你不回家的日子,我常常想着你在干什么?电话打过去,虽然你的声音依然温柔耐心,可是我愈来愈害怕。我怕你把我的信任当作一张薄纸扔到垃圾桶,我也怕有一天醒来时,再也不见你。
真的,我开始不相信你,也不相信自己。
积聚的猜疑像只虫子,撕咬着我的内心,啃出一个会喷火的洞。终于,有一天我按耐不住,带着姐姐突然在夜晚去到泰莲分店。我看到你与阿青和客人一起谈笑风生,客人笑着称呼阿青为老板娘,笑闹着让你们喝交杯酒。
我想起你那些迟归的夜晚,脑里闪出不想见到的画面,感觉所有的担心都在应验了。阿青含情的目光停留在你的脸庞,你们半推半就饮下那杯酒,那酒也浇在我心里即将喷火的洞口。阿青用手指轻轻拭去你唇边的残酒。你一手拿着酒杯,一手捉住她的手。我忍不住冲上前,打翻酒杯,甩手给你一个耳光。
你愣了,阿青呆了,一桌客人傻了,全店的客人静了。
唯有站在我身旁的姐姐,气愤地指责你。
从那天起,我不再是朵安静的美莲花,而是一只言辞犀利的火刺猬。
我堵上耳朵,拒绝听你解释。你的任何一句言语在我看来都是谎言。我怨你负我,恨你背叛我,将我的自尊踩得粉碎。我甚至认为你存心欺骗我已经很久。你和阿青一起工作、聊天、谈笑……的场面,不管我是否看见,它们都会不停在脑海里回放。我被折磨到竭斯底里,我对你关上家门,我的眼泪带着恨把你推到孤独的冰洞里。
你无奈地住进泰莲。我和家人们为了谁继续管理泰莲和你争论不休,吵闹不止,我们再也无心投入推出泰莲的新菜品,招牌菜式的配料也不如往常那么细致。
阿青的丈夫听到了各种传闻,不时到店里去骚扰她,泰莲的管理松散下来。
那时,城市里的泰式料理餐厅逐渐增多,各家都致力于推出独有的私房菜,吸引了我们的很多客人,泰莲不再独占泰式料理的榜首。
泰莲的生意不如以往,你执着地想重现泰莲的火红,奈何城里已经出现几家资金实力雄厚的泰式料理餐厅,无论是空间、装修、菜品种类都超越了泰莲。
-04-
当我们的爱从无怨无悔走到了心力交瘁时,你厌倦了争执。你对这个城市充满失望,不舍远离的唯有孩子。
你决定保留泰莲的招牌,将餐厅转让给他人,选择在相邻的安市,重新开始。你说你依然会照顾我和孩子,新餐厅的香料配方还是由我继续统一配好发送。
阿青离了婚,帶着兒子和你一起去安市。我平静的接受你们一起走的现实。冷眼看着你伤感离去。一方面我的倔强使得自己不愿挽留你离去的脚步,另一方面,我总觉得你一定会回来。
泰莲在安市重开。意外的是你没有和阿青合作打理新店,而是开设分店让阿青独自经营,自负盈亏。你只提供招牌和料理制作方法。
我们似乎有种默契,从来没有讨论过离婚,但我们之间只在电话里讨论食材和香料时才有交集。我们曾经温馨甜蜜的家,只有周末才会出现你接孩子出去玩的身影。
旧房拆迁,我们搬到宽大的新房子,你依然没有回来。我像个安静的保险箱,保管着你的香料配方和孩子。我的岁月就在没有你相伴的日子里独自逝去。
其实我很想你。每次通电话时,我总盼着挂电话前你会说“我今晚回家”。我想对你说回家吧,可我没有勇气。我怕你拒绝我,毕竟是我的冲动和固执让异乡的你再度漂泊。在无休止的吵闹纠缠中,你早已认定那朵带来好运的白莲花已跌落在黑庙里。
黑庙不是庙,它带着地狱和死亡的气息压抑着所有鲜活的生命。可你曾说,黑庙也能照进阳光,庙外也有鲜花盛开。你为什么就不能接纳我,让那朵白莲花重新开放?难道你恨我吗?
我想去安市看你,可我无法忍受见面时两人无言以对,那凝固的空气像只手推我离开。我只好在家里等你。或许你真的是恨我,我指望着等待会让你心里的坚冰融化。
我曾经想放弃这种消耗生命的可悲等待。可慢慢长大的孩子们说“爸老了能去哪里?他只有回家”。孩子的话语延伸了我希望,过了三十岁的字头,我继续用四十岁开始的所有时光等你。
等到我黑发添霜,你依然不回家、不回家、不回家!
-05-
泰莲在安市没有再现它曾经有的火热,多年的努力只能达到保持收支平衡,毕竟由于泰式料理的流行,市场竞争日益激烈。阿青已将分店转让,带着孩子离开安市。
你的精力不如年轻时充沛。你很希望儿子或者女儿能从你手中接过泰莲,给它注入新血液。可孩子们有自己的生活选择,他们对泰莲、对清迈没有那份眷恋。你如同一个孤独地旅者,与泰莲相依地走在异乡的路上。
有时候距离和时间是最好的稀释剂,它淡化怨恨的浓度,也减低感情的厚度。我们之间分隔得很远很远,即便见面,也象两个礼貌的陌生人。
儿子要结婚了。结婚前夜,你来到儿子新房。这是你去安市后,我们少有的站在同一屋檐下的机会。儿子的朋友热情地说“叔叔、阿姨一起在新房照张全家照”。于是我们并排坐下,身后站着长大的儿女。
相机“咔嚓”锁住我们团圆的瞬间。当镜头关闭时,你站起身说“我走了,明天见。”你还是不与我回家呀。我知道你的心房依然将我关在门外。我点头说,“好,明天见”,心里却已泪流成河。
或许你不是恨我,而是不再爱我。恨走,爱也走。
-06-
你病了,没有告诉任何人,不去医院,也不回到我们的城市,你按照自己方式等待生命的结束。
当儿子知道时,你已经不能言语。我说“回吧!我已经等你到老,不要等到更老。”你的眼睛环顾四周,摇摇头。我明白你要和泰莲一起走到尽头。
我留在安市,陪你度过为数不多的日子,从清晨到黄昏,无言相守。我们没有机会再去诉说关于回家、关于恨始于何时、爱止于何处,我们各自在自己的圈子里划地为牢许多年。
我们破不了冰,也圆不了家。
当你的眼睛总是无比留恋地凝望泰莲的一墙一角时,我说我会带你回去。
我又回到了清迈,看看古老的城墙,走走狭窄的街巷,我在绿意葱茏、石墙旧瓦中忆起关于你的一切。
阴满中庭的芭蕉树,白天绿意盎然,到了夜晚,将雨滴声串得连绵不断。想起你曾说“失眠时,有了雨声蛙声便不觉孤单”,我躺在藤椅上等你如梦。
“夜过也,东窗未白孤灯灭。”睡意终究还是走近我。
在我快入睡时,眼前仿佛出现一条上山的小路,路的尽头连着高高长长的台阶通向金色的寺庙。我看见远处你行走的身影,着急地去追你,可总也追不上。我在你身后大声问“你恨我吗?”,你手拿一朵白莲花,在台阶上转头朝我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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