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眼雅

作者: 沅辛 | 来源:发表于2016-12-09 20:48 被阅读0次

    遇见逍遥那时,我已经十三岁了,豆蔻年华,身材却是个矮冬瓜。我从稻草堆里滚出来,火势蔓延。眼前尽是黄火浓烟。腐朽的生命在火里燃烧,灼在脸上火辣辣的疼,刺刺拉拉的声音传入耳中,我以为自己会死。

    那是大伯家一年的柴火。大伯母双眼刺红,一掌又一掌,恨不得扇烂我的脸,爹娘远远地看着不敢吱声。逍遥抱着我,背对着他们。我的世界恍恍惚惚,在那一刻突然静止。在逍遥身上断了的棍子渣刺进了我的左眼。逍遥的脸色煞白,恍惚中有种热热的液体从我的眼里流出。那一顿打便至此结束了。

    医院里,我被蒙了一层又一层的白色纱布。医生狠狠地训斥我的父母,怎可下手这么不知轻重。逍遥的眼泪一滴滴地落到我的脸上,温热着却有些哀伤。

    小雅,小雅.......

    我似被抛弃了。周围的小孩再也没人肯跟我玩,大家都叫我独眼雅。爹娘也在疏远着我,向上申请能不能多要一个生孩子的指标。我时常瞪着一只据说很僵硬的左眼,赤色的夕阳燃烧在天边的时刻,我一度觉得窒息且悲伤。

    我的世界就这么塌了,埋葬了过去天真烂漫的小雅,留下一个腐朽僵硬的独眼玩偶。

    房间的门窗久闭,周围都是腐烂的气味,桌上一只又一只吃过的饭碗,没人收拾,也没人洗。

    房里的门被再次打开的时候,我以为我见着的是死神。似近似远,我颤抖着,绝望地望着眼前的男孩。

    他一声不吭地抚摸着我的左眼,哀伤的仿佛失去的是他的眼。他轻轻地拍着我的背“小雅,小雅”,一双坚定的眼,凝视着我“小雅,你还有我”

    我初见逍遥时,知他是志愿的青年老师。他的脸上总有淡淡的笑容,温文尔雅的样子,是女孩子喜欢的类型。

    我知道他有喜欢的人。我从未见过他有那样的笑容。她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他都告诉我,那个女孩是婉容。只是我左眼失明后便再也没见过婉容。

    那个闷棍打消了一切,只剩下冷眼旁观的我,只剩下无语凝噎的他。

    那一年,我失去了左眼,失去了全世界。

    那一年,逍遥失了挚爱,失了婉容。

    那一年,我与逍遥相怜,我十三岁,他二十岁。

    我来到了梨树下的茅草小屋。梨蕊淡香,幽白,东风过处,摇落一地芳华。

    我静静地待在屋外,看着他忙里忙外。收拾房间、煮饭、打扫卫生。我抱着膝盖,望着天边燃烧着的夕阳颤抖,火已经灭了,而小雅此刻又在哪里呢?

    他每天遵着医嘱,给我换药,只是我的左眼却一直不见有好。爸爸妈妈新添了一个弟弟,屋里各种欢笑,再也没人注意到我。我时常一个人在学校里闲逛,透着窗户,听着同龄的孩子的早读与打闹。每每这时,他都会把我领到他的办公室,拿着书,说“小雅,你放心,我会把你教的和他们一样好”

    我学得并不快,他压抑着不去看我的眼,为我指点江山,各种逗我开心。可我始终提不起性子,一时间只听他用好听的声音念着文学说着数字,我只睁大眼睛望着他略显憔悴的侧脸。

    窗边常会有很多洋溢着不怎么友善的笑脸,从我面前路过。我斜视着窗外,灼灼地吐出一口滞气,问他,婉容的离开是不是因为我。

    他无奈地勾起唇角,然后安抚地摸摸我的头,怅然道,不要想太多,与你无关。

    我知道,到底还是与我有关的。

    有一个人,你想她,又怕想到她,你想见她,却又怕见着她

    “小雅,你懂吗?”他自顾问着,不用我回答,他一定是以为我不懂的。

    他就坐在我床头,轻轻哼着一首歌,那是一首悲伤的情歌,我曾经从老爹的收音机里停过。

    我缓缓阖上眼,心想,或许大人的世界,我终究是不懂的。

    冬天,雪花漫天飞舞,老爹斜着脸望着我,终于撇撇嘴答应我的离去。

    我随着逍遥去了那传说中的大城市。老爹说,读书也好,打工也好,好好照顾自己。娘,掩在门后,默默流着眼泪。我揉了一下弟弟的头发,轻叹一声,走了。

    逍遥是延远学院的学生。

    “演员学院,是专门出演员的吗”我仰头疑惑地看他。

    “是延伸的延,悠远的远”他揉着我的脑袋,无奈地解释。

    他对外宣称我是他的妹妹。我们一起住在一套公寓里。

    同住的还有两个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年轻人,他们一个沉默不语,一个面色不郁。逍遥让我一个人先回房,我走到门口时,停住了脚步,隐约听到“你就是为了这个孩子放弃了婉容,这个独眼龙”

    我到底还是不受欢迎的人。

    逍遥回到房间的时候,日已沉沉,他神色疲倦,却依旧给我捧来了食物。

    “我不应跟你来。”我淡淡地陈述一个事实。

    逍遥停下筷子,“小雅,我会一直照顾你的,即便离开了这里,我也会带着你去别的地方”

    “那婉容姐姐怎么办”

    我呆在自己的房间整整三天,观察着逍遥的神色,知道他的那些朋友算是默认了。

    我只是小雅,逍遥的妹妹,无关其他。

    他们终究还是不喜欢我的,我的来去,在他们眼里也是选择性的无视。

    熟悉了一周的时间,我问逍遥,我什么时候可以出去上班。逍遥愣住了。他好脾气地点点我额头“小雅,这个年纪,你该做的只是念书,上班什么的,那是你以后长大的事”

    逍遥一直把我带在身边,教我识字看书,教我算数物理。那都是婉容与他常做的事,

    一题终了,他微笑抬头“蓉妹,还是这样做比较好吧?”

    对上我的眼睛,一瞬间怔然,然后扯开一抹苦笑,又假装若无其事地擦擦小黑板,“小雅,你自己试一遍吧”

    他很悲伤,我想如果婉容还在,他一定会是这世间最幸福的人。

    只是现在因为我,不再是了.......

    我开始很认真地做算术,读文学,他常怔怔地看着我,透过我看着另一个人。我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终究是不喜欢这种感觉。

    于是我开始改变。

    我去理发店跟店里的老板娘混的很熟,每天下午得闲的时候,会过去,跟她打下手,学理发。我不愿意再看书写字,而是站在理发厅里,假装殷勤地给客人洗头。

    毕竟,一直以来我只是一个农女,不是婉容,也做不了婉容。

    逍遥终是发现我了,我识得他早晚会发现的,索性说,我不想念书。他恨恨地把我关进了房间三天三夜。

    三天之后,在我面前是一个消瘦,憔悴的男孩。他蹲坐在地上,叹气地说

    “小雅,不要这样”

    “我是小雅,不是婉容,我是一个独眼龙,学那么多东西有什么用!”

    “啪”那是逍遥第一次那么生气,也是我第一次被他打。

    “不管你愿不愿意,既然我把你带出来了就必须对你负责!”

    门被狠狠地关上了,我不想哭,却一直在流泪。

    我到底想证明什么?

    每年三月初五的时候,逍遥都会带着我去附近的青山郊游。那是个绿绿葱葱的季节。我一直远远的跟着,望着沿路的梨花白与桃红粉,明明那么美的景色,却怎么也欣赏不来。

    逍遥喜欢在一个小亭子下听着,摩挲着上面用小刀刻着的印记,那欢乐却又生硬的字却又常常刻的我心疼。

    我已经很久没有流泪了。

    我十六岁那年,逍遥二十三。

    学院里开始有人给逍遥介绍亲事,逍遥一直淡淡的,却一次也不应。

    介绍的教授一次生气,狠狠地训了逍遥一顿。同室的老师劝架,说是,数学建模大赛在即,让逍遥代表学院参加。

    我自然是跟着去了。

    建模大赛很没意思,不过是几个数学甚好的年轻人捣鼓臆想的东西。从前不知延远学院的厉害,到了比赛场地,发现大家都对我们客客气气,我才明白逍遥是个多么了不起的人。

    我用头发掩住了我的左眼。一直在后台默默的等。同坐的多少女孩子,或温婉,或泼辣,那些女人只当我是他的妹妹,对我没有戒心,人群中我紧紧握着他的手,一次也没有开口。

    三年了,他已褪去了少年的青涩,宽阔的肩背,沉稳的性子,深邃的眼神,甚至手上那一层薄薄的茧子,都与三年前不同了。

    而我的变化,更加明显。身材早已没有当初矮冬瓜的模样,细细的小腿也显着修长。

    边座上,一个男孩不屑的眼神,我眸眼凛冽,终是看不过他刺目的嘲讽。

    我不自然地白了他一眼,他面色一红,不禁想逃。

    周围哗然,“姚师兄是看不过逍师兄了”

    我这才知道他是姚新城,你逍遥的同班。

    我生性护短,见出门的逍遥眉心微皱,心有慌乱

    “不是赢了吗?”

    姚新城忍不过讥讽“到底赢得不够好”

    “你凭什么这么说?!”

    逍遥摆了摆手,稍微按了按太阳穴“他说的不错”。

    数学建模我到底还是不太懂,中间的曲曲弯弯,也没人跟我解释。姚新城走到我跟前,干咳一声,“我说的不错”

    我嫌恶的白眼,他却也不生气,只是很认真地说“你好,我是姚新城”

    我终究没理他。

    建模比赛结束,我们没有回延远学院,或许他是厌烦了整日被各个教授介媒绍女的日子,所以他宁愿带着我到处闲逛。

    建模比赛,逍遥终究没有夺冠,我一直郁郁,反倒是逍遥安慰我,胜败乃兵家常事。

    他开始教我一些大学的内容,不光光是数学,物理,还有其他。

    做生物试验,需要耗子。我们常常义务去农家抓捕。

    素衣黑发的青年笑眯眯地从天而降,“好巧啊,小雅”

    逍遥的眼底有些不悦,我却莫名地觉得开心。

    人的长相,我一向记不住。可是若有一个人,每三天都在你面前晃悠,你想忘记他都会很难。

    我们住在秋华山脚下的农家院里,我每日要对耗子各种逗趣,那时候,逍遥便在一边捧着书看。

    姚新城会每三天来一次,带各种酒菜,带有趣的小玩意,我并不好玩,只是看他玩得开心,我便也没有多说什么。

    逍遥不让我饮酒,每次只尝了一口就被他夺去。这一口,就足以让我两颊发烫,脑袋发晕。

    我躺在草地上,望着漫天星斗,问他:“逍哥哥,你醉过吗”

    我闻着那酒香觉得舒服。半晌听不到回答,我转头去看他,他背靠着巨石,同样仰望夜空,不知在想什么。我挪到他身边,靠在他膝上,头仰着,瞧着他的脸,却看不清他此时的模样。

    心头泛上了点点苦涩,这涩意又一点点涌上了眼睛,或许酒会让人失控,我抬手捂着右眼,大口地喘息着,不让眼泪涌出来。

    可是破碎的哽咽到底溢出了喉咙,一只手轻轻抚过我的脸颊,揽住我的肩膀。

    “蓉妹,别哭。”

    靠在他怀里,我再也忍不住眼泪。

    我不是蓉妹,我是小雅!

    我是小雅,是小雅,为什么你心底眼底只有容妹啊!

    是不是一百个一千个在你身边的小雅也比不上早已离开的婉容啊!

    我以为时间可以治愈伤口,时间可以让人遗忘过去,难道是我错了,抑或是时间错了?

    他们能有多少时光呢?难道我们这三年,还比不上她留给他的记忆吗?

    在秋华山呆了两年,延远学院寄信过来,学院里缺讲师,要逍遥回去执教。

    李教授又开始催促逍遥相亲的事了,这次连人都准备好了,是隔壁医学院的小师妹。

    教授很无奈道“你父母把你托付给了我,那我就应该对你负责到底,便是你成了亲,那我什么也不管了”

    那句负责到底,突然,让我想到了逍遥曾经对我说过的话。

    逍遥一杯接一杯地灌着酒,我静静坐在一旁,半晌,问道:“你会娶她吗?”

    逍遥停下酒杯,偏转了头看我。“为什么这么问?”

    我没有正面回答,只是提醒他。“婉容……”

    他眼底浮上了一层痛楚,随即转过头去。“我也不知道怎么办”

    蓦地觉得悲哀,我竟只能用婉容的名字来阻止他。

    逍遥咬紧牙关,只是相亲,却怎么也不和任何人来电。李教授在介绍过数十人之后终于拂袖而去。

    岁末年前的时候,学院里来了两个老人。据说是婉容的父母。

    那是我第一次见着婉容的母亲,满眼的悲切与愤恨。婉容离开逍遥已经将近五年了,我以为这次他们的到来与逍遥无关。

    可是,办公室里,一声声声泪俱下,一句句的责难,哭嚎,我却又是明白,这一切,与逍遥,与我都是有关的。

    婉容当年的离开,造成了她今天的这副模样。

    她离走之后,遇着了人贩子,可能是傲气赌气,可能是懵懂稚嫩,却被人拐卖到大山里,这一拐就是五年。五年后的她早已不是当初的那个婉容,她变得疯癫,甚至不识她的父母。她对所有男人都产生了惧意,只要一有男人近身,就会发出极为疯狂的尖叫。婉容母亲说,她的女儿因为多次被人侵犯,疯了。

    颤抖着的她,瞧着我的左眼,竟然认出了我。她近乎疯狂地打骂着我,耳里传来一句句,“都怪你,都怪你”

    是的,都怪我,如果不是我,她不会变成这个样子,或许她早已和逍遥结婚,儿子都可以走路了。她的指甲很深,一道道抓在我的手上,脖子上,脸上,火辣辣的疼,我不知道,是否毁容,毕竟,是我欠她的。

    姚新城,过来把我把她隔了开来。她又开始惧怕。躲在桌子底下瑟瑟发抖。逍遥一直蹲着无声地望着他。背有些佝偻。我突然明白,我该把逍遥还给她了。

    逍遥的身上酒味更重了

    我听着他有些散乱的脚步声自我房前经过,听到门吱呀一声打开,又吱呀一声关上。犹豫半晌,终于下定决心打开他的房门,悄悄走到他床前。

    扑鼻的酒味,却让我觉着凛冽。

    他醉得厉害,吐出来的气息灼热非常。我解开他的外衣披到床边的架子上,心里难过,又是那种欲哭不哭的酸意。脱去他的鞋,帮他盖好被子,忍不住用手抚过他发烫的脸颊,却被他一把抓住。

    我的手凉,或许他是贪恋这凉意,抓着我的手在脸颊边摩挲,听到他口中含糊不清唤着一个名字,我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小雅……小雅……”

    我的手在他掌中颤抖,忍了多年的眼泪终于一滴滴落下。

    你心中有我的,是吗?

    原来我在你心里的分量,比我自己以为的,还要重上许多。

    可是,那又怎样呢,婉容回来了呀,那个多少年他心心念念的婉容,那个因为我和他被折磨成这样子的婉容,我有什么资格再站在他的身边,有什么资格和她争抢。我终究是第三者,在外人的眼里,是因为我,婉容才离开了逍遥,才落得如今的这般境地。

    姚新城要去北京了,临走前,他携我去林中散步,问“你可愿随我去北京”

    他局促不安地等待我的回答,不同于以往的自信洒脱。

    我沉默着。

    他叹了口气,“你还是喜欢他……”

    原来他早已明白,原来别人都看出来了,只是,喜欢又怎样呢。

    逍遥,对婉容的父母说,会对婉容负责。姚新城对我说这话的时候,我手中一顿,随即淡淡“那是他的自由”

    姚新城很不甘心“都这样了,你还要留在他身边吗?”

    是的,我早已不该待在逍遥的身边,逍遥是因为我留了下来,婉容是因为逍遥才会出走被拐,瞧着婉容父母那恨恨的眼神,我一直知道,我才是罪魁祸首。

    逍遥和婉容婚期的前夕的傍晚,我一个人在湖边喝酒,远远地望着对面的岸上有一人影。走过去,却是逍遥。

    他呐呐地开口“我明日便要结婚了”

    “我知道.........”有点不甘心,却再也说不出口。嗯,一切都结束了。

    我依旧是那个独眼雅,那个小山村的独眼雅。

    夕阳浓烈,艳色撩人,隔着厚厚的草垛,我突然感受到了那种火辣辣的疼痛。只是,我知道再也没有护着我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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