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谢吟风
1.
“M1809，验证通过，请走右边通道，祝您今天工作愉快。”清冷的女声在头顶响起，语调不带一丝起伏。被称作M1809的年轻人正了正西服领带，又抹平袖口并不存在的褶痕，抬步走向右边通道。
通道很长很长，盘旋而上，看不到尽头，右侧每隔二十五步便是一扇厚重的铁门，靠压力仓带动启动。通道没有窗，却被一圈数万千瓦的大灯照的雪亮，不留一丝阴影。
每扇铁门后面都是一间巨大的办公大厅，办公大厅被洁白的办公桌整齐地切割成上百个格子。整间大厅的色调以灰色和白色为主，非常简洁整肃，而天花板却很低，一伸手就能够到。M1809笔直地走进FO223房间，走向1809号工位，电脑和键盘早已经为他准备好了。
上午10：30分，早上的清冷女声出现在广播里：“各位员工辛苦了，您的牛奶已备好，左手边白色按钮按下，即可取用，祝您今天工作愉快。”动听的声音中不带一丝感情。
广播完毕，每个人都伸手按向了白色按钮，M1809也不例外。
今天与每一天都没有不同，M1809静静喝完牛奶，目光重新转向屏幕，机械手臂轻轻将空杯收回，并清理了桌面。FO223房间静默无语，只有噼噼啪啪敲打键盘的声音。
“M1809，请将155号文件送入FO209房间，交给G770。”广播在耳机里传来，M1809站起身来，抚平西裤上的褶皱，拿起155号文件，转身走出了大厅。
FO209房间的天花板比FO223高的多，G770接过文件向他表示感谢，此时广播再次响起：“各位员工，感谢您今天的付出，今日事，今日毕。请好好休息。”
所有格子里的西装人齐刷刷地站起，一个接一个地走出大厅，M1809也静静地走在人群当中。
这是一家体面的公司，而这是一份体面的工作，非常体面。M1809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D市是一座非常发达的城市，充满了现代化的气息。在这座规模并不算大的城市里，每一寸地皮都显得异常珍贵，因此每一寸土地都得到了极好的利用。除了街道，几乎所有能看见的地方都盖起了直冲入云霄的高楼。夜幕中，人们沉默而有序地走向地铁，一个接一个，M1809也在其中。
在D市，别说黄土地了，连一座低于40层的楼都没人见过，然而，并没有人觉得有何不妥，D市的工资是全世界最高的。
回到8平米的公寓，M1809仔细地清洗了身体，在淋浴花洒之下刮干净胡子，接着吹干头发，才倒头睡下。
2.
“M1809，验证通过，请走右边通道，祝您今天工作愉快。”正了正领带，抹平袖口不存在的褶皱，M1809转身进入右边通道。
这一天跟每一天并没有什么不同，所有人都神色冷漠地坐在工位上敲击键盘，节奏错落。
“M1809，请将193号文件送入FO209房间，交给G770。”女声不带一丝感情，而广播似乎扩大了这种淡漠之感。M1809照例把手里的文件放在G770那张浸润在阳光里的办公桌上。
“各位员工，感谢您今天的付出，今日事，今日毕。请好好休息。”
……
“M1809，验证通过，请走右边通道，祝您今天工作愉快。”
“各位员工，感谢您今天的付出，今日事，今日毕。请好好休息。”
……
在机械发达的城市里，人也像机械一样，精细地，体面地工作着。
19：00，夜幕刚刚降临，M1809照例行走在灰色和黑色的西装人之间，太阳的余晖将倒影拉的老长，巨大的办公楼一座接一座挤在一起，不留一点点行走的空隙，尽量多地占领地皮。
而每座巨大的办公楼里都有西装人陆陆续续地走出，加入西装人大队，目标只有一个——道路尽头的地铁站。
但是M1809今天忽然发现了不一样的东西。
那是一座小茅屋，就在街道的拐角处，在地铁站的另一侧再往前一点点。它看起来绝对不是突然出现在这个地方的，但是从来也没有人注意到它，这一点M1809可以保证。
金黄色的稻草在夕阳下显得像是挂了一层糖霜，金光闪闪，墙壁是紫罗兰色的，上面点缀着翠绿色的爬山虎，而烟囱像个大蘑菇，上面挂着一圈五颜六色的小灯。这间小小的平房看起来与这个城市格格不入。
这座房子为什么会在这里？M1809有点迷惑，他不禁转头看向了两侧的人，让他惊讶的是，似乎没有人注意到这间突兀的建筑。
难道只有他可以看到这间平房？心中怀着重重疑惑和些许紧张，M1809走进了地铁，没有再回头看那间房子。
晚上，M1809洗澡时忘记了刮胡子，睡觉前又忘记了吹头发。
第二天——
“M1809，验证通过，请走右边通道，祝您今天工作愉快。顺便说一句，您今天的形象糟糕透了，下次请注意。”M1809的头发有点乱，青色的胡茬长了出来，他正了正领带，脑门上有一滴细不可见的汗水，抬步走向右边的通道，那之前，忘记了抚平袖子上不存在的褶皱。
“M1809，请将207号文件送入FO209房间，交给G770。”清冷的女声不带一丝情绪，M1809起身，FO209房间的天花板很高，M1809觉得那让他舒服了不少，G770照例收了文件，向他表示感谢，M1809第一次抬头看向了G770。
是个温婉美好的女孩，夕阳洒在她橘黄色的长发上，熠熠生辉，真是好看。
3.
一连几天，那座小小的平房都坚挺在地铁站的后面，房顶在夕阳下闪闪发光，证明它真实存在，M1809狐疑了好几日，头发也乱了好几日，终于相信，这不是自己的幻觉。
其实一个人最终是否能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不在于他的目标有多明确，也不在于过程有多努力，很多时候往往在于那临门一脚，临到阵前做了什么选择。
于是这天晚上，M1809鬼使神差地走出了队列，一个人走向了那座小小的平房。没有人注意到西装人的队列里少了个人。
越是靠近小屋，M1809的心就越是砰砰地跳个不停，血管在瘦削的手臂上隐隐凸起，仿佛在监视器的注视下明目张胆地犯罪。
一股清新的灌木丛的味道随着晚风扩散过来，M1809猝不及防地吸了一大口。这种本应该很熟悉的味道，让他忽然觉得很陌生。
D市作为一个省会大都市，周围有六个卫星城，卫星城外围，又有小的都市拱卫，M1809已经很多年没有闻到森林的味道了，甚至连新鲜植物的也没有。
小屋的门是由三条宽木板钉起来的，门把手上歪歪斜斜地挂了一个小木牌——“三味闲舍”。M1809左手按住嗵嗵乱跳的心，做贼心虚一般迅速回头看了一眼，右手鬼使神差地放在了门的木把手上试探地一推。
门轻而易举地开了。
大概是在D市呆的太久，M1809觉得自己的想象力已经被磨没了，门开的一瞬间竟然来不及幻想里面有什么奇异的或是可怕的东西。
踩上去，木地板嘎吱嘎吱作响，M1809反身关上了门，门外，西装人有序而鱼贯地走向地铁，没有人对M1809明目张胆的消失做出任何反应。他们就像被编写好的代码，呆板地执行着为数不多的几个单一命令，M1809脑海里忽然闪过了这样一个念头。
小屋里有一种奇异的醇香，这是M1809从未闻过的。D市的色调是黑白灰为主的，没有任何休闲娱乐场所，伟大的市长同志曾经说过：“不工作比放纵自己更加可恶。娱乐使人堕落，而不工作，则会杀死伟大的人。
”因此，D市只有巨大的“工厂”和狭小的公寓。除此之外，浪费一分地皮种植花卉都是被鄙视的。“只有无知的农民才会摆弄花花草草，我们，是新时期的知识分子，我们是伟大的工人。”市长如是说。
M1809陶醉在这股明显是与市长作对的浓稠香味中，报复般狠狠地吸了口气。
“嗨，有人吗？”
4.
M1809一连喊了三遍，确定主人真的不在家，或者这根本就是一间被废弃的房子。他开始贪婪地打量起内部的构造。
房子的内部构造比外面看上去还要低矮一些，此刻，M1809正站在门厅里，里间与外间由一个小小的走廊相连接。走廊在中间拐了个弯儿，M1809个子中等偏高，为了防止撞到脑袋，不得不微微弓着背。
走廊转角是两扇深棕色的门，从中间可以推开。门上别了一张小纸条，光线昏暗，M1809好奇地凑上去仔细查看，发现纸条上面写着：
“欢迎你，我的朋友，请尽情地享用吧！”
M1809推开了门，耀眼的光倾泻而出。
如果此刻M1809还能思考，他一定会用两个字来形容眼前的一切——
天堂。
里间看起来比外间大了许多，对于只有8平米公寓和2平米格子工位的M1809来说，简直就是个宫殿。
正对着门的是一张长长的条桌，桌面上，木纹路随意地向着四面延伸。一个巨大的木桶端正地立在条桌中央，那股醇香的气味正是从木桶里面散发出来的。
“天哪！是啤酒！”M1809第一次大惊小怪地喊叫了出声。他发现他的声带因为好久不用而变得生涩而沙哑，好一阵子才习惯了说话的感觉。
大木桶足足有两米多高，似乎还在咕嘟咕嘟地冒着气泡。M1809绕到木桶后面，发现了一个小型的酿造装置。
粉碎机欢快地咬碎每一粒麦芽，木齿轮将磨好的碎末输送到一个大大的玻璃桶中，水管向里面注入清澈的泉水，在桶中被加热煮沸。下一个装置M1809并不认识，只见渣子和液体被分离了开来，酒花开心地把自己加入了分离好的液体。
M1809不住赞叹这伟大的工艺，那些被斥为“无知的农民”才会摆弄的东西，在这里却流转自如，没有丝毫的不妥。不经意地，M1809心中突兀地响起市长的声音：“娱乐使人堕落！”
去他的吧！
M1908一把捞起桌上的巨大木杯，满满地接了一杯，狠狠灌了一大口。液体微微有些辛辣，自酿的啤酒与市场上能买到的尝起来有很大的不同，M1809已经很多年没有碰过这种“违禁品”了，一时间眼珠有些泛红，脚下也变得不太稳当了。
M1809一屁股坐倒在脚边的单人沙发中，端着杯子的右手不小心碰到了一个开关。
“咚！咚！咚！咚！”激烈的音乐霎时间响彻整个茅屋，酒精的刺激之下，M1809精神一振，身体不受控制地摇摆起来。灯光明灭，两大杯啤酒灌下肚去，M1809疯狂地起舞，拼命地大笑，把领带绑在头发上，把西装丢进了啤酒桶。
“阿凌哥哥，快看，我网到了一只蜻蜓！”
“阿凌，我们去小溪里游泳吧！”
“阿凌，放学早点回家，妈给你做红烧肉！”
M1809恍惚间仿佛听到无数人在呼唤，他们口中的阿凌，不正是自己吗？
“我叫阿凌。”M1809脸红通通的，眼中水雾荡漾，他一把揪住白衬衣上的工牌，那上面用烫金字刻着“M1809”，他把工牌狠狠的扯下来，放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忽然大笑一声，将它轻轻放进了身边的垃圾桶。
5.
简易的啤酒酿造机咕嘟嘟地冒着气泡，木齿轮格拉格拉地转动，麦芽源源不断地涌入，阿凌把一串穿好的葡萄挂在脖子上，脚下跳着圆圈舞，围着长桌转了一圈又一圈。
脚下的舞步越来越快，阿凌变得越来越亢奋，直到左脚把右脚绊倒，扑倒在了地上。酒精带来的兴奋和迷幻让阿凌有一种快感，就像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公然反对了市长一般，他把自己当做了为万民请命的大英雄，像革命时期打倒了欺压在他们头上的地主恶霸一样扬眉吐气。
阿凌翻过身来，双眼迷离地看向上空，将酒杯高高举起，与看不见的朋友干杯。
墙上挂着的一幅海报掉了下来，正正地糊在阿凌的脸上，阿凌伸手将画扯下来，复又凑到眼前。
画上有个红衣红裙的女孩，坐在青草铺满的矮丘上，阳光洒在她橘黄色的长发上面，熠熠生辉。阿凌呆呆地看着画像，不知怎的，他想起了FO209房间的G770，阳光也是这样洒在她的头发上，橘黄色的长发像是猫咪柔和的脊背，柔软而清新。让人忍不住想要伸手去抚摸。
食色性也。
阿凌放下酒杯，疯狂地用双手抓住女孩的脸和长发，直把海报弄的皱成了一团，他忽然无比地渴望，渴望把那个温暖的躯体抱在怀里，用掌心轻轻地抚摸她的后背，用嘴唇品尝她的滋味。
那一定像棉花糖一般，软软的，绵绵的，化在嘴里甜甜的。
G770，明天送文件的时候去跟她搭上几句话吧。阿凌把嘴角咧到最大，闭上了眼睛，问问她的名字叫什么。
……
第二天早上，阿凌是被挖掘机的轰鸣声吵醒的。他穿着短裤和袜子睡在马路边，那座古色古香的“三味闲舍”在挖掘机的大爪子下变得支离破碎。阿凌木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一切，那块用烫金字写着M1809的胸牌在第一缕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刺眼的光辉。
那些低着头行走的西装人，并未对挖掘机施工的声音产生丝毫的兴趣，鱼贯而行，像一颗颗玻璃弹珠，滚入属于他们自己的坑洞。
一切都好像是一场梦啊。
最起码，G770是真实存在的。阿凌捡起写着M1809的工牌，将它别在了胸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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