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说中,衣襟上的第二颗纽扣是属于情人的。
纽扣1.扣子锁心
纽扣是乳白色的,四个扣眼略微发黄,看起来像是存放了很久,事实上它确实存放了很久。不仅如此,在靠近扣眼的中心有几道亮晶晶的裂纹,应该是从衬衣上狠狠扯下来又砸到了地上所留下的。
我拿起来仔细的观察一番,将透明的证物袋举到亮堂堂明晃晃的窗子前,光透过纽扣,刺得眼睛生疼,这颗扣子,并没有多大特殊之处,跟周边带血的刀具,带指纹的手机,带着毛发的尖头剪刀一比,甚至不能作为一个命案的微小证据。
可是,这颗小小的纽扣,确乎又有些不一样,那种乳白夹杂的微黄透着桀骜不驯,仿佛在这一堆堆庞然大物中自己才是最为骄傲的那一个,傲然翘首,翘首主人的归来。
证物室的刘警官正堆放最近一起凶杀案的证物,大件儿啤酒箱大的盒子,毛发,手机,刀具,皮包,衣物全部挤在个小格子里,他低声对我讲,更像自语:“女学生在郊外夜跑,被奸杀了,尸体过了三个月才在距市里五公里的大润河边儿的芦苇荡发现的,大夏天的,腐败成什么样子,你能想象,那蛆虫啊,苍蝇啊,父母连孩子最后的容貌都没看见,尸检了,扔进了黑乎乎的火化炉,熊熊烈火灭的一刹那,成了一捧灰。”
刘警官微微胖,挺着一个啤酒肚,头顶的头发已然是地中海模样,海蓝色的警服衬衫紧巴巴的裹进老旧的灰黑色西装裤里,白胖白胖的手灵活地摆着称之为证物的东西,面上没有太多表情,能从他微眯的眼里看到一种淡漠,对死亡的淡漠,见多了各种死法的他,能用风平浪静来形容内心,他抓抓头发,将额前耷拉下来的头发往中间一拨,遮住地中海界面,随后摇摇头,头发又滑落,依旧是低语:“只是太可惜了,我女儿也和她那么大。”
收拾完证物,刘警官邀我去隔壁的值班室喝个茶,我举着手里的纽扣问:“这颗扣子也和命案有关联?”
刘警官斜眼瞥了一眼,又瞅瞅那间小格子的上的标签,眼里有一丝异样,随后换回平日的表情,点点头:“算是吧。”
“他还好吗?”
“很久没有消息了,队里也都没有再传出其他信息。”
刘警官从饮水机下方拿出白色的纸杯,按下烧水按钮,又从定在墙上的柜子里翻出茶叶,是铁观音,捻出一小撮撒进纸杯里,站在饮水机边等水开。
我随意打量了一下小值班室,确实很小,一个窗,窗台边上是两盆绿油油的吊兰,都垂到了地上,窗子下层用黄绿色的玻璃纸糊住,窗下就是一张茶色的桌子,桌上一垒蓝色的文件夹,一个墨色笔筒,零散的插着几只油性笔,就两把椅子,一把我坐着,另一把在桌子边折叠起来,然后就是饮水机和柜子,门后边是一个掉了毛的扫帚和墩布还有一个变了形的铁质撮箕。
绿色的指示灯亮起,刘警官开始接水,动作很缓慢,没有一丝熟稔,看得出来拜访这里的人很少,他将茶放在桌上,不好意思的笑笑:“地儿小,水热,等凉了再喝。”
“我能把这颗纽扣带走吗?”我将纽扣举起来,示意刘警官,随后端着水杯,缓缓吹气将漂浮在水面上的茶叶吹到一边儿去随后抿了一口,不苦,有股淡淡的清香。
刘警官摆摆手道:“我看看证物记录,若是这个没有备案,你就可以拿走。”
他推开门,我跟着又进了隔壁的证物室,证物室很大,立满了带有小格子的大柜子,靠墙边上的一个柜子上了锁,刘警官从西装裤口袋掏出钥匙打开柜子门,一排排蓝色的文件夹整齐的排列在架子上,仿佛列队走操的架势。刘警官从上往下数了四个格子,然后从头开始用眼睛扫描文件夹上的标签,在靠近中间的位置,他抽出了一本,翻开,第一张纸就是打印的死者的照片,照片上的男子很年轻,眉宇之间透着刚毅,约摸三十岁左右的样子。
“喏,翻到了,这里没有扣子的记录,他进监狱前一直含着这颗扣子,被监狱长扣了下来,这就交这来了。怎么偏偏对他感兴趣?”
“看了一个十年前的帖子,关于他们的,打算写个特辑,上头就跟你们队里打了招呼。”
2.扣子索情
死的男人叫路智远,是市里一家外企的销售员,见人都微笑着打招呼,不外乎你是老板还是一个打扫厕所的大妈,性格温和,跑销售的时候总会给客户准备小小的礼物以示友好,因此业绩一直排在前几,人人提起他,都是竖起大拇指。
直至,他死。
他的性取向在死亡之后被曝光,公司里的人都大跌眼镜,流言蜚语也愈演愈烈,更甚的是几个男人合伙抬走了路智远曾经用过的办公桌和坐过的椅子,找了个没人的地儿点了。办公室的一些八五后表示不理解这些大自己十几岁同事的做法,同性恋是多么正常的事情,饶是一帮大叔大妈们大呼小叫,谈同变色,赶紧带自己的儿子上医院检查。
与此同时,曝光的还有所里已经退休的的前任科长的儿子向阳——杀死路智远的人。没人知道,为什么向阳爱路智远爱到骨子里,反倒最后亲自结束他正蓬勃而起的生命,更为让人唏嘘的是,他奇特的杀人手法,若不是自己自首前企图自杀,没有人能发现。
向阳是市里第二医院的内科医生,杀死路智远前,刚转正两年,眼看前途一片大好,却突然和家里出柜,说是爱上了一个男人,向雄英当然是竭力反对,打也打了,骂也骂了,请假在家关禁闭,反正就是前前后后折腾了一个多月,向阳身上没有一处好的,向阳妈妈心疼儿子,但是说到儿子的性取向,立马歪向向雄英。
最后,不得以安排起了相亲,相亲不成,向雄英派人将向阳抓进堪比戒毒所的地方进行电击。
那一段不堪的岁月,就像一艘在暴风雨和巨浪中失去了航向的船,在乌漆嘛黑的夜里随风雨肆意飘荡,找不到呼救信号,看不清前方灯塔,更别说给人踏实的陆地了,那艘失去信仰的船,给向阳心理产生了巨大的打击。
路智远死的时候,穿戴整齐,脸颊上的胡茬也被剃的干干净净,头发一丝不苟的往左边梳,周身冰凉,法医鉴定为心脏麻痹,即为突发性心脏病,已经死亡两天。没有人怀疑是他杀,因为死前一晚,公司临时加班,路智远回到家快凌晨三点,就算是整齐的穿戴也只能被认为工作所保持的,而心脏麻痹则被认为是频繁加班导致的过劳死。
第二天夜里凌晨三点,向阳给所里的父亲留了一条留言:“我死了,不要给我收尸,智远是我杀的。”
爆炸性的消息迅速传遍整个所里,就连证物室的刘警官也震惊了。
向雄英带队找到向阳时,向阳正躺在路智远的床上,还是那张铺着蓝格子的席梦思,头下枕着的依旧是艳俗的大红色带花枕头,就像前一晚上路智远死的那般,白色的衬衣,西装裤,皮鞋,头发梳向左边,不同的是他的左胳膊上扎着粗粗的针管,随行的法医初步鉴定是大剂量的吗啡。
由于注射时间不是很长,人处于深度昏迷状态,还有呼吸。
送到向阳从前工作的医院,紧急抢救,命算是保住了。检查他身体指标时,医生从他嘴里取出一颗透明的纽扣,随行法医将其装进透明袋放进了随身的箱子里。
住了半个月的院,向阳不哭不闹不笑,没有情绪,像个木乃伊般,痴痴的念着:“纽扣,纽扣。”吗啡已经麻痹侵入了他的神经,主治医生小乔冲着向雄英摇头,白色的大褂挂在身上空荡荡的,凹陷的脸颊和深陷的眼窝看向人时总会给人不好的预感,他给出最终诊断结果是大脑损伤,有中风倾向,前期的精神分裂已经达到二级阶段。
向雄英从法医那要回了扣子扔给向阳,向阳自那有些好转,但总是神志不清,主动承认了他杀人的所有细节,当询问他为什么要杀死路智远时,他闭口不言,什么也不说。
路智远死前,距离向阳和他分手将近一年,大家纷纷猜测是分手导致的,但是这并不是主要原因,因为分手是向阳提出的,并且他带着新男友在伤心欲绝的路智远面前耀武扬威。
后来,莫名地,一个鲜活的,蓬勃的,向上的生命,死在了爱情的囚牢里。
3.扣子所言
向雄英将向阳送进治疗所的那天,天气好的不得了,前一天下午四点还见了路智远,两人在海边喝着一罐雪花,路智远依旧衬衣,西裤,黑皮鞋,领带打的一丝不苟。
他不抽烟,向阳从兜里捏出一包扁扁的软包红河,抽出一根,叼嘴上,路智远习惯性的掏出打火机,大拇指打火,左手弯曲,遮着冉冉升起的火苗,生怕一股邪风将其吹灭,火苗送到向阳嘴边,烟头往上一凑,明亮的红色火星子在茫茫雾中明明灭灭。
“出国吧。”
路智远沉默半天,脚踩着扎人的碎石子,这片海是海的最偏处,没有开发,因而也没有细细的沙子。他的事业蒸蒸日上,刚在市里买了房子,妹妹嫁给了心上人,母亲和父亲身体康健。抛弃一切,只为赢得爱情,他恐惧了,退缩了,为爱情而活着,他给不了,也到不了。他犹豫了。
“再等等。”
向阳是被手铐靠着压住胳膊带进去的,打开手铐便被治疗所的工作人员推进摧残心灵和意志的电击房,不分青红皂白往太阳穴插一个类似头盔的装置,开足电压,浑身颤抖。
电击房,就像一个横着的电梯,四面都是墙,连门都刷上白花花的漆,一关上,就是绝望的窒息感,一张横亘着连着电击设备的小床,刚刚能够平躺着一个人。
每天,向阳都要在里面待上两三个小时,每个小时电击十五分钟,那种头皮发麻,心脏瞬时麻痹,大脑停止运转的感觉让人生不如死。和他同一间房子的人是个网瘾少年,估计也就十三四岁,整个人异常消瘦,眼神呆滞,向阳询问过他,男孩已经进来五个月了,每天要进行一次点击,刚开始时一天五次,关禁闭三小时,后来一天一次,关禁闭一个小时。
期间,路智远以朋友的身份来看过他一回,是向阳进来的第三十二天,路智远穿着工作时穿的白衬衣,西装裤,脚下是锃亮的皮鞋,见到精神快崩溃的向阳他异常心疼,但是毫无办法。只能和向阳并坐在一张肮脏的小床上,轻轻拥抱他,向阳一直以来坚韧的精神瞬间崩塌了,眼泪止不住的往下落,三十岁的大男人,哭到不能自已,同屋的少年见此情景也出去操场上躲着了。向阳听见门关上的一刹那,抬起面满泪水的脸,嘴唇颤抖着吻上路智远皱起的眉头,只此一吻,情欲沦陷。
泪痕沾湿眉梢,舔在舌尖,太咸了,那种苦涩的咸把心腌成了糠了的萝卜,细胞都失水破裂,成了一个窟窿一个窟窿。。
干柴的欲望是期望碰上熊熊烈火,只消一阵微风,所有的情啊,欲啊,都化为人本性中最为原始的东西,这种原始自古以来都是存在的,不管是人还是狗,狮子,老虎,猩猩,都具有野性的本能,一旦触发,就像崩断了线的佛珠,噼里啪啦噼里啪啦,砸的清规戒律直呼阿弥陀佛。
向阳抓住路智远领口,狠命一扯,啪嗒,清脆的声响砸在安静的中午,砸在钢筋混泥地上,咕噜噜的在一目便扫清的小房子里立着滚了两圈,最后跌落在对床少年的床底,床底积了许多灰尘,还有两坨粘在地上的卫生纸,一双破了脚趾头的布鞋,一只仰面朝上,一只俯身朝地。
向阳猛地推开衣襟大开的路智远,跌跌撞撞的跳下脏兮兮的小床。裸着消瘦而又苍白的身子趴在地上,钻进床底,用食指和中指捻出纽扣。
第二颗纽扣,为什么扯开衣服的瞬间,是第二颗纽扣落地,他悲戚的坐在地上,痴痴的望着手里的纽扣,乳白色的,四个孔光亮如新。
路智远将他抱上床,这具躯体竟是如此之轻,低声询问:“怎么了?不舒服吗?”
向阳摇头,将扣子拿在手中,轻轻的将扣眼对准脱落的线,仅此一下。他将纽扣含进嘴里,慢慢的将路智远衬衣的纽扣一颗颗系上,第一颗,第三颗,第四颗……
最后将衬衣帮他塞进西装裤,拿起床上的墨蓝色的条纹领带,将衬衣领子立起,熟捻地将领带套在路智远的脖颈上,一缠,一绕,一拉,垂下的领带掩住了第二颗扣眼,向阳头也没抬,环住他的后腰,下巴抵在后颈上轻轻沾了一下,道:“你回去吧!不要再来。”
路智远眼里深深的绝望不亚于向阳,只消一眼,傻子也能看出来,陷在爱情泥潭的两个人越是拼命挣扎,越是被泥土埋得更深,现在都已经淹到脖颈了,再挣扎下去,就是一滩烂泥,也许会开出两朵莲花,也说不定。
此后,路智远每一回来时,向阳都是拒见。
4.扣子传说
有一个很灵验的传说,话说第二颗纽扣,是送个情人的。若是作为礼物送给情人,那么两人会恩爱白首不分离;若是无意间扯掉,那是爱情噩耗的象征。
想必,向阳已经收到了预示。
半年后,他装作表现良好,提早出了治疗所。
见到路智远第一面时,他依旧从兜里抽出一包软红河,倒出一根,扔进嘴里,等着路智远打火,火星子明明灭灭,最后灭进了海里,留下了一句,分开吧。
路智远是两人分开后一年死的。
向阳躺在他身边摸着他逐渐冰冷的脸,吻了吻失去温度的红唇,下午四点,他又去了那片铺满碎石子的海边,依旧,从兜里摸出一包软红河,抽出一根烟,叼嘴里,左手紧紧攥着纽扣,看向薄雾层层的海平面,呢喃:“智远,你踩着碎石子干什么呢?你忘记给我点烟了。”
5.
我拿着装有纽扣的塑料袋,找到拄着拐杖头发花白手指颤抖着的向雄英,终于拿到了向阳所在疗养所的地址。
大大的橡树下,阴凉弥漫了整个铺满石砖的地面,轮椅上的向阳依旧消瘦,双眼无神的盯着地面,我走近他,他抬头瞥了我一眼,依旧低着头出神的望着地面,我将纽扣放他手上。
他一惊,立马将纽扣握紧在手心里,力气大的能看清手背上的青筋,等他张开手,扣在在手心印出一个圆形,随后他一扬手把纽扣塞进嘴里,呢喃:“智远,我终于找到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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