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

　　男人很强壮，这在他还是个男孩时就能略窥一二。

　　那一年二月二、龙抬头的晚上，男孩匿在村里小庙门口的灌木丛里，第一次目睹了祈雨的全过程。浓稠的暗青色魑魅的包围下，一群面目模糊的黑影围着火盆，甩着竹棍——上面缠着火蛇。纸神像高高地支在火盆上的，面上笼着一层阴影,似笑非笑地看着献予他的狂舞。

　　许是火光太过灼眼，这一幅画面骇得男孩紧紧闭上了眼。

　　黑暗中，喧闹和寂静难得的交合，像要把人拖进梦魇的深渊。跃起的火苗留下的点点火星拉扯着男孩的神经，在它被扯断之前松了劲——那一边静下来了。

　　男孩颤颤地轻呼了一口气，睁开了眼。

　　那群黑影不再张牙舞爪，而是缓慢地向地面蜷缩，慢慢地，直到成为窸窸窣窣的一团，像要融进黑暗里——寂静片刻后，他们哀嚎着磕起了头。

　　磕得最响的那个，男孩看清了，是……是自己的母亲！如若丧犬，和平时与父亲动手时判若两人。

　　母亲诅咒父亲去死的叫喊声突然蹿到男孩耳朵里，男孩抖了下，好半天才从耳朵里绵长的“嗡嗡”声中分辨清楚——原来是幻听。而后突然的愤懑涨得男孩呼吸急促。

　　他头一回恶狠狠地盯着母亲，像曾经盯着窝囊的父亲一样。

　　鬼哭声一阵盖过一阵，黑影一齐把纸像投到了火盆里，而后愈发颤颤巍巍，仿佛他们已被熔成了液体，只堪堪靠着颤动维持形态。

　　纸像入火的那瞬，火苗一下子窜上来，灼得男孩眼睛划过一滴泪。

　　第二天，男孩便一口气冲到了村里一直欺负自己的“孩子王”家里，单挑了这个大自己三岁的“大哥”，赢了。只是额上留了一道状似抬头纹的疤——这一度成为他炫耀的物什。

　　父亲愈发唯唯诺诺，母亲就愈发在家里横行，仿佛她从未抖着膝盖哀嚎般骄傲。终于，男孩出动了。

　　在他揪着母亲的头发将其放倒在地上时，他歪头盯着自己臂上隐隐鼓起的肌肉，像是第一次认识它。

　　很快，母亲嘴里的咒骂惊醒了他，他突然意识到，原来自己随了这个暴戾的女人。

　　像是手中抓着把什么脏东西似的，男孩猛地甩掉手里揪着的头发，直起身来，望着天。

　　有种叫“灭顶之灾”的感觉侵袭了他。

　　像是为了摆脱什么，初中毕业后他草草缀学去自谋生路。臂上愈鼓的肌肉叫嚣着——他是少年了。

　　初涉世事的少年揣着三十块巨款，走出了支离破碎的家。经人介绍，他辗转去了四川，在一家店里售卖刚刚兴起的塑料板凳。

　　有一年的十一月份，来来往往的顾客出奇得多。少年暗暗盘算着十二月底将得的报酬，兀自窃喜。

　　一日，像往常一样，有一群结伴而来的顾客，少年没太在意，只直直盯着自己负责的那堆板凳。

　　其中一人朝少年走来，笑得憨厚生涩，是初次接触这些新奇物什的模样。

　　那人向少年打听起了板凳、火车票、四川菜……许多许多。少年热心，一一回答着他的问题，有几分老气横秋的意思。

　　问罢，那人连连道谢，惹得少年红了耳朵，只得将人送至门口才回去。一回去，少年便傻了眼：店里顾客少了许多，板凳也是。

　　少年攒的家当，全赔了板凳钱。

　　在十二月到来的前一天，他连人带铺盖被打发走了，临了时，老板啐了他一口，丢给他一张回乡的火车票，用少年听不懂的四川老话骂了好一阵。

　　少年回乡了，但没回家。

　　他谋进了钢管厂，当起了焊工学徒——只因那里烧着最热呼的炉子。

　　他从未如此庆幸自己的强壮——这使一个好手艺的师傅瞧上了他。

　　之前几年的摸爬滚打，再加上少年骨子里的暴戾，使他对自己狠得下心。做工时指甲被生生掰掉，他也是咬咬牙，草草包扎，翘着手指继续干。

　　因此少年很得师傅赏识，又因为活儿干得不错，很快成了厂子里四队的小队长——尽管四队里只有六个同他一般大的孩子。

　　不同于别的学徒队里尽是一帮男孩子，四队里有一个女孩——很可爱，还挂着婴儿肥。女孩总是笑吟吟的，还常去灶上帮灶，很讨人喜欢。

　　少年在队里兄弟的帮助下，成功追求到了女孩。

　　在那个尚有浓重过去气味的年代里，他们的自由恋爱得到了一群朋友的祝福。

　　他们在厂子的工人宿舍里结婚了，在女孩二十岁那年。简陋的婚礼上没有“我愿意你愿意”的誓词。只有两句话——你是我女人了。嗯，你是我男人了。

　　既已成家,当该立业。新婚的男人干劲十足，倚着自己不赖的电焊功夫，拉着女人离开了厂子，开了一个焊大门的铺子。

　　铺子不好开。

　　尤其当它是用彩条布搭起的简易棚子并且同时充当一对新燕的爱巢时。

　　男人干挺了一年，整整一年。

　　一年里，女人每天去给别人的奶牛挤奶，此后牛粪味成了她一生中最嫌恶的味道。男人则每天守着铺子，偶尔接一个五角钱报酬的小活，年轻轻地便白了头。

　　第二年开始，有活了。

　　这是男人后来盘算得出的结论。他干得很卖力，不论大活小活脏活累活，他都接，并且干得细致。女人也有一番收获——她成了挤奶东家必不可少的帮手。

　　钱一点点地在攒。

　　老天似乎总爱戏弄一下人。

　　自结婚整整八年，他们穷得叮当响，吃饭都轻易不敢有点油腥儿——女人一直不怀孕，直到第八年！

　　八年里，小两口赚的所有钱，全投到了医生的口袋，买了乱七八糟的药。中药西药偏方求神……什么方法都试过了，似乎是皇天不负有心人，第八年，女人怀孕了，生了个女儿。

　　在得知女儿降世的那个晚上，男人久久不能闭眼。

　　熬夜的后果就是——第二天睡得大死。以致凌晨的暴雨被吹进彩条布，湿了他的被子。

　　女儿一直生活在简单到死气沉沉的环境里，以致她认为人间的日子就如同他们家一样——露天，仲夏夜还能数星星那种。直到七岁时她见识了父亲的强壮——

　　——男人健壮的臂膀，女人的翻滚与哀嚎，自己快要破膛而出的心脏——一幅印象派的画面，配上暴风雨般激烈的背景音乐，让女儿知道：原来人间的日子从来就不是她理解的那样。

　　男人是战栗的，在他看见小女儿用又惧又恨的眼神对着他时。

　　于是他住了手，轻轻侧开身子，留出一条缝——让给女人端水的女儿钻过去，而后捻起一根烟，坐在房门外的台阶上，垂头。

　　在房门惊嚎一声把他隔离在外时，男人手里点了很久的烟也着了。

　　琐碎的日子又拐走了十年时间。

　　此间，男人硬是攒出了一部车和一个踏踏实实的铺子。

　　此间，男人和女人离婚了，女儿眼着女人。

　　此间，在他们刚离婚的下一年，禁止家暴的法律新鲜出炉。

　　是女儿放假的时间了，男人又看了一次日历，然后草草洗了车，直奔女儿的学校。

　　接送女儿已成为他和女儿相处的主要方式。尽管他清楚地知道女儿不会和他聊太多——他对女儿的兴趣爱好持反对态度后，他和女儿仅有的一点共同话题也烟消云散了。

　　果然，如他所料。

　　一下车，女儿就冲进房里找母亲。男人正要跟上去，却在踏进房门的前一刻收了脚，返身坐在了院子角落。

　　门缝里不断溢出女儿清脆的笑声，男人逼迫着自己不去想女人和女儿是怎样的笑容，掏出手机，胡乱翻着。

　　乱七八糟的小视频解说词刹时充满了整个院子，一瞬间嘈杂起来——男人将手机音量调到了最大。

　　对着手机出了出神，男人掏出了烟盒。粗壮笨重的手指在仅剩的那根烟上顿了顿，随即转向了烟盒里的那层锡纸——锡纸的一角随后被捻成了好看的卷。

　　终于，男人放过了锡纸，抽出那根烟，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进了屋。

　　屋里昏黄灯光下有一搭没一搭的对话在他进门的一瞬停滞了几秒——男人察觉到了。

　　他又胡乱抖了抖身上的灰尘，而后背身坐在了床边上。

　　床上坐着女人和他的女儿。

　　对话被一句莫名其妙的话语终结。

　　女人拿起了手机点点按按，页面换得很快——一眼都没有瞧他。

　　女儿倒是望了望他，但又好像想起了什么，便垂下了头，顺手拿起被抛在一边的练习册和笔，一副要写作业的样子，只是始终没有旋开笔帽。

　　屋子里很静，满是等待的气味。

　　男人朝着女儿的脊背又弯了一截，显得他强壮的臂膀很宽，略滑稽。

　　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许久，刚哽出一个模糊的音符便噤了声——因为他发现女儿也拿起了手机，正神采飞扬地聊着天。

　　又是半天寂静。

　　男人歪着头瞧头顶的灯在窗户上倒映出的那一点光亮的影，瞧了一会儿，想起了什么，立起身，开始翻找起来——上衣的外兜、内兜，裤子的前兜、后兜……

　　拉链开开合合的“吱呀”划破了寂静。

　　终于，男人翻到两百块钱，放到女儿右手旁,又背身坐下。

　　男人也把手机拿在了手里，可注意力却全在右手捻着的那根烟上。

　　他饶有兴味地观察着手里的烟，被捻弯、拉直、划上线痕……

　　在烟草被捻出来的前一刻，男人腾出一只手，去摸兜里的打火机。

　　手刚伸进口袋，忽然想起屋里的另外两个都不喜烟味，便起身，拖着步子出了屋。

　　等到了院子里，男人才点上了烟，深深咂了一口——脖颈缓缓下缩，衬得整个人小了一圈，全然不见强壮。

　　黑暗里，一点火星明明灭灭，渐行渐远。　　　　

　　　

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