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3天】有一种陪伴，在疼痛中长久

最长久的疼痛里，生长出最温和的花朵。

2018.11.2  周五  大风

01.

每次想起她，心里攀枝错节地纠结。每次面对她，心里又五味杂陈的滋味。

俗话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我与她，被看不见的缘分，紧密密地联系在一起，我们成了一家人。此生，如果没有意外，这一份牵连，就成了我们生命中抹不去，褪不掉，吹不散的戳记。

第一次见她，是几年前的事情了。那是一个深夜，我和那个人摸着夜色，颠簸到了她那里。路上，那个人反反复复地嘱咐我：“到了，一定要高兴点，那句称呼别忘了呀！”

漆黑中，秋夜的微凉，丝丝入扣。下意识中，我紧紧地抓住了那个人的手。连我自己都觉得，自己的手在微微颤动。

穿过窄窄的，仅能容一人通过的过道，那个人推开了还没有上锁的铁门。

听到响动的她，早就迎了出来，在屋檐下刚刚点起的那盏灯下，我看见了她的模样，头发灰白，皮肤暗黄，脸上的褶皱像包子上的褶一般，那么分明。她很瘦，但听她说话，看样子身体状况还不差。

进了屋里。屋子很小，不过收拾得还算干净利落。在家里那一盘大炕上，我看到了锃新的粉红色炕单。看样子，是才买的。

那一晚，她张罗着给我们下了点面条，几个人就睡了，一夜无话。

02.

翌日，她很早就起来，叮叮当当在厨房里忙碌。早餐很丰盛，有馒头，有炒菜，还有豆浆。我是一个不会聊天的人，第一次与她见面，却也没聊些什么。

日子，过得很平静。又一天夜里，吃过晚饭，她拉开了家里笨笨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了一沓钱，转身递给我。

她这样的动作，使我的大脑出现了短暂的断片。一时间，我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

“拿着。”

“干嘛？”

“拿去买衣服。”

“不要，我有。”

“你有是你的，这是给你的。”

她说着就将钱塞进了我的手里。

03.

冬天，腊月，又和她见面。

一天早晨，她说喝菜汤。我以为，她会炝锅，下菜，扔点虾米啥的。可是，她只是在大铁锅里倒了两瓢水，待水烧开了，将菜叶子胡乱地扔进锅里，用勺子搅了搅，又撒了一点盐进去。

“这和猪食有啥区别。”我嘟囔着。但不料想，这话，还是被她听到了。

那顿饭，几个人吃得各怀心事。也是第一次，在心里有点瞧不上她做饭的手艺。

一次，村里赶集。临近年关了，卖东西的，买东西的，尤其多。穿梭在来来往往的人群里，看左右两边各种吃食，各种用品，听人声嘈杂，恍恍惚惚，年转身就是，触手可及。

走到一处卖咸菜的摊子前，觉得那咸菜挺好，单是红油油的辣椒，就叫人眼馋得不行。“买点咸菜？”我问。那个人没有开口，站在旁边的她说：“别买了，家里有腌的黄瓜条，这个不好。”那个人听到“黄瓜条”，也忙着帮腔说：“是呢，是呢，黄瓜条可好吃了。”

不就是买点咸菜吗？一斤也就五六块钱，有啥呀？我怏怏地，在心里有点不喜欢她的抠门儿。

年后，没几日我们就离开了。家里，又只她一个人，进进出出，孤独且寂寞。她站在路边送我们，风吹乱了她额前灰白的发，看着她抬起青筋突出，满是老年斑的手捋发的时候，心里，又隐隐地心疼她。

一年，很快过去了，像风吹散天空里的云，霎时，那些云朵就了无踪迹，空空如也。

04.

又一年秋天，我的孩子即将出世。怀孕的那些日子，最初的几个月里，因为黄体酮太低，被迫在家修养了半个多月。那时，我们还没有自己的窝，我和那个人寄宿在他的宿舍里。每天早晨，那个人到楼下餐厅吃了饭，再带一份回来给我。每一天，他将饭放在桌子上，就匆匆忙忙地去上班了，我一个人在卧室里，盯着煞白煞白的墙壁，故意乱想，黯然神伤。

过了反应最厉害的特殊时期，很快，就要生了。但那时，又出现了新状况，我的脚丫子和小腿，都开始浮肿。一次，那个人打电话给她，说了浮肿的事，只听见她很平静地说：“那是正常的，没什么大惊小怪。”

那一刻，心里又觉得她无情。

在医院待产，我发信息给她的女儿。翌日，她就抵达了我所在的城市。她说：“听说你肚子疼，我着急得在家里在家里哭。那天下午，我就把地里的棒子卖了，也不计较贵贱。”

那一刻，心里，有想哭的冲动。

孩子出生后，她只待了半个月，就回去了。我是剖腹产。从孩子四十天的时候，我就开始独当一面。有时，孩子哭闹不止，我分身乏术，只不争气地陪着他一起哭。心里，想起她，就愤愤不止。

产假五个月。临近上班，我打电话给她，想要她过来帮着带孩子。可是电话那头，她只一个劲儿推脱拒绝。天下竟有这样狠心的人！

那时起，心里，就因她结了一个疙瘩，一个很硬又很大的疙瘩。

05.

孩子两周岁。和那人商量着要将孩子送到保姆那里去。可是，孩子认生，只送了三天，就再也不肯去。无奈之下，只能打电话给她。这一次，她没有推脱。

她来了，我和她真正地生活在了一个屋檐下，在一个锅里搅稠稀。俗话说得好啊，锅碗瓢盆在一起，哪有不磕磕碰碰的时候。因为地域差异，因为饮食习惯，因为作息规律因为生活方式，我和她的矛盾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她没来时，我们的早餐很简单，一碗奶茶，几块饼干。偶尔煮一点粥，吃点月饼。她来了以后，每天早晨都要在煤气上生火，热馒头。粥更是每日必备。

麻烦。

很多年，她就一个人生活。她喜欢吃的，是馒头。上顿下顿，餐餐馒头，她都喜欢。而我不行。米饭和面食要搭配着吃，一天吃三顿馒头，我就受不了了。为此，又是矛盾。

其它的，更不必说。她洗脸很粗糙，只是抹一把的事。她几乎不刷牙，却常常还要面对着人讲话。她很少收拾家。即便收拾了，也是粗粗疏疏的，常常她扫完了的地，我还要再扫一遍。她洗完的碗，我还要再洗一遍。

有时，工作上的事一堆乱麻，回了家，家务事又是一堆乱麻。面对孩子，还有一堆乱麻。各种琐事纠缠在一起，简直能叫人崩溃！

不由自主，不能自已地发脾气。

心里又委屈加憋屈，为啥遇到的就是她呢？

也就是在那些争争吵吵的日子里，借着零零碎碎的往事，我才得以拼凑出一个，目前还不算完整的，属于她的过去。

06.

她是婚姻的受害者。当年，她得知自己怀孕时，本想去了断。但又是舍不得。那毕竟是一个活脱脱的生命啊。

她一个人，带着那个孩子，艰难地生活。那些年，孤儿寡母的日子，吃了上顿没下顿的饥饿，可以忍受。不能忍受的，是村里人的指指点点，闲言碎语。

为了孩子，她卑微地活着，又坚韧地活着。

家里，没有几亩地。一家人的日常，也勉强维持。可是，她还是决心要送孩子去上学，读书认字，将来，至少不要像她一样，被别人笑话，被别人欺负，被别人瞧不起。

种地之余，她骑着破旧的电动车出去拾铁豆。无论寒暑，无论风雪，她雷打不动。就是凭借着那些铁豆，她把孩子送到了大学。

不容易！

心里，对她怀着深深地钦佩。

07.

等到孩子书读成了，她也老了，真的老了，像秋风中哗啦啦飘落的树叶，抖落了枝繁叶茂，只留下光秃秃，瘦削削的枝干。

她有两个孩子，后来的那一个，是和另外一个人生的。为了让老大读书，她竟然狠心叫老二辍学。当年，年仅十三岁的老二，就不得不在“赤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稻半枯焦。农夫心内如汤煮”的盛夏，背着比自己矮不了多少的农药喷雾器，下地为棉花喷药……

她说：“我不将老大巴结出来怎么办，他是个男孩子，将来要成家立业的，而老二是个闺女，迟早会嫁人的。”

听她阐述自己的“重男轻女”思想，一时语塞，真不知该说什么好。

她和我在一起，隐瞒的东西很多。同样是女人，第六感觉告诉我，她的过去并不不寻常。不过，话又说回来，好汉不提当年勇。就算过去在威风凛凛，再风光无限，终究有外在抵挡不住也抗拒不了的东西啊，比如衰老，比如越来越糟糕的身体。

她走路很慢，很慢，据说腿上长过骨刺。她的手指关节曾被碰断过，又是“三高”患者，最可怕的是，她还有心脏病！

她的药，不是论颗，而是论把。她吃药，一天三顿，和吃饭一样。日日不间断。是药就有三分毒，难道她不晓得吗？面对能活下去的一线希望，就算是饮鸩止渴，她也义无反顾吧？

与她，从认识之初到现在，也五六年光景了。但真正在一起的时间，比较密集地集中在去年秋后到而今。日日低头不见抬头见，不但审美疲劳了，心理也疲劳了。

时常日久的磨合，我和她，都有不同程度的损耗。有时，这损耗让人心痛，有时，这损耗叫人心寒，有时，这损耗又令人心疼……

都说，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可是，无论是我陪伴她，还是她陪伴我，都不是最长情的告白，而是最长久的疼痛。

我们，并不是母亲与女儿，也不是远亲和近 邻，她和我，是婆媳。

她是我的婆婆，我是她的媳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