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爷去世之后,大爷整个人就蔫了,堂哥堂嫂大堂姐不断给他打腰提气,但无济于事,他的精神一天不如一天。
二爷是个可怜人,二爷一生没有娶妻,独身一人生活了一辈子,老了老了,还落了不少慢性病,隔三岔五去住院,没人陪床,久了我们也不大愿意去,后来他自己也烦了,终于在一天凌晨,换了一身干净衣服,找了根绳儿挂在房梁上,头向里一钻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望着二爷落凉的尸体,大爷家的堂嫂很不高兴,她说:“你看你二爷,过年不送他饺子啊,还是过节不送他酒哇,好好的去上吊!好像咱们这么大家庭都没人管他似的,临死不留好,搞臭我们这些人。”
我倒不这么看,我觉得我理解二爷。二爷是个周细的人,从根儿上不想连累别人,倘若挨到最后无人陪护溺死在自己的大小便里,倒不如趁着还能动弹干干净净有尊严的死去。我觉得他做得对,要是他年轻时出现在战场上,或许能成为一个了不起的英雄。
我只好对堂嫂说:“这样也好,对他来说是种解脱。”
其实,何尝对我们不也是一种解脱。人固有一死,一定要死得气度非凡。
亲兄弟死了,不是死在岁月上,而是死在一条麻绳上,这对大爷来说是个沉重的打击。他苦了一辈子,干了一辈子农活,没有上过一天学,但至少他结了婚,膝下有一对儿女,如今子孙满堂。想到这些,他既怜惜二弟,又心疼二弟,觉得自己对不起他。冥冥之中,他觉得该死的那个人不是二弟,而是自己。这个想法天天在他脑子里盘旋,把他的精神压垮了,到后来,隔一段时间便住一次院。
每次去大爷家,大爷都拉着我不放,对我说:“小江啊,你大爷要完了,肯定过不了这个年了。”
每次去,每次都要念叨这句话,如此念叨了五六年,我都怕了。我想劝他,但劝不住。他脑子里没有半微米的缝隙,谁对他建议的钉子也楔不进去。
大爷既抽烟,也喝酒,有事儿没事儿来二两。自从住院后,他听从了医生的建议,果断将烟和酒都戒掉了,这使我们非常讶异。
不服不行,有些人天生具有坚决执行的力量,大爷这股力量就跟他毫无缝隙的脑袋一样可怕。
从这点上,堂哥就不随我大爷,他反反复复戒烟五六次了,甚至赌咒发愿全使上了,到头来还是将烟叼在嘴上。
两年前,大爷和四叔打起来了。那天,大爷推着小车向园子里送土,途经四叔门口,四叔门口种着一株相当怒放的月季,四叔对此爱如珍宝。大爷年迈体力不济,再加上精神不佳,小车驶过四叔月季旁时,突然乏力使小车歪倒在那棵怒放的月季上,一朵好端端的月季花被泥土和小车上的铁管摧残了。
正在大爷努力扶起小车时,说来也巧,四叔正跨出门外,看到了那枝向下耷拉下来飘零着花瓣的月季。四叔性子急,又是四兄弟中的老幺,在外人面前使不出来,但在兄弟当中自由随性,看到有人毁坏了他的宝贝,他立刻火冒三丈。
“你干什么!”四叔怒吼道。晴天一个霹雳般,将大爷刚刚扶起的小车再次震倒在地。这次倒好,干脆将那枝摇摇欲坠的月季花整个削了下来,四叔的眼睛里冒出火花来,我觉得那温度甚至能点燃烟卷儿。
“哦,对不起啊四弟,”大爷直起腰说,其实他已经直不起腰了,他的腰弯得像只虾米已经很久了,他知道四叔最宝贝他的月季,就连他的亲孙子也不让碰,“我不是故意的,走到这里突然乏了,唉,老了老了!”
“谁知道你是不是故意的!”四叔咆哮道,“谁让你走这边的,胡同那么宽,你偏偏向这边靠,推个破小车歪了还非往我的月季里扎!”
“你那么大声干啥!”大爷受不了了,“不就是一朵破花么!能当吃能当喝啊!咱们就是小老百姓,弄花做啥!别说我不是故意的,就算故意的又能怎样!”
“你还有理了!这花连我的宝贝孙子我都不让碰!”
“那你说咋办吧!难不成你还得砸死我!”
“你不讲理!你赔我花!”
大爷实在受不了了,也实在赔不了花,因此他怒气翻涌,大叫一声“我和你豁上了!”,一头朝四叔撞去,两人扭打在一起,最后大爷累得瘫倒在地,躺在那里起不来了。
这样闹腾,终于被堂哥堂嫂听到了,他们来到胡同里,将大爷扶起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劝他回去。之后,两人谁也不理谁了,见面各自撇过脸去,低头匆匆过去,简直像是仇人,过年四叔也不来拜年。
大爷很愤怒,他觉得自己并没做错,他认为四叔简直是个不通人情的混帐蛋。其实,这种事情已经发生过几次了,但这次尤其猛烈,而且,谁也不服软,都觉得自己有道理,都觉得对方做得过分。于是这疙瘩越结越紧,越结越大,完全成了死扣儿,很难解开了。
尤其过年时节,大家都来拜年,唯独四叔不来拜年,大家都在背地里议论纷纷,家长里短沸沸扬扬,令大爷很没有面子,一肚子怒火无处发泄,把酒再次捡起来了,喝过几口之后,仿佛擦枪走火,逮谁跟谁干仗。堂哥批评他不像话后,立刻成了他的敌人,将满梭子子弹射向了他,声音高得几乎掀开房盖。
“你说这些有什么用?自己气坏了身体不说,大家都跟你受伤害,”堂哥小声劝道,“既然他不来,你不去,大家两清,落个清静岂不是更好?”
“我不说!我再不说我就要憋死了!”大爷吼道,“你看看他,不就是不小心弄坏了他一支破花么!我是他亲哥啊,我不是他的仇人!”
大爷越说越喝,越喝越说,四叔那不疼不痒呢,他先把自家上下从老伴儿到儿子儿媳再到孙子全给放倒了,大家生了一肚子气,饺子也没吃,觉也不睡,拉上灯,躺在床上看房顶。一朵被无意间毁了的月季,到现在已经不是花朵,而是一只缠腿的冤魂,正在让大家都变成魔鬼。
那天晚上,大爷精神疲惫,被满腔怒火折磨得恍恍惚惚的,再加上烈酒的麻醉作用,使他在凌晨起夜时,突然从床上一头扎到地上,磕破了脑袋,鲜血喷溅了出来。喷溅!
堂哥听到响动,来到大爷的屋子,把他扶了起来,即使绑上了多根布条也没有止住血,最后上院缝针,闹腾了整整一晚上才宣告结束。
正月十五了,大家正在赏花灯时,大爷突然又栽倒在地。从那天起,他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精神渐渐萎靡下去。
“爹,你要住院吗?”堂哥问他。
“不,不住院!”大爷躺在床上,半闭着眼睛摇摇手,似乎感觉到大限将至。
从那天起,大爷半天躺卧,半天起身坐在一张椅子上晒太阳打盹。阳光照射在他佝偻蜷缩的身上,仿佛在慢慢夺取着他的水分枯萎着他。短短十几天内,他瘦成了一张照片。那张照片晃动在春初料峭的寒风里,让人心酸,让人心疼。
堂嫂晚上去我家串门,期间对我父亲说:“三叔,你得抽空多去我家转转,帮忙照顾一下俺爹,俺娘腿脚不好,我们还都得上班呢。”
父亲说:“你爹那一大家子,我这也一大家子,都混在一块儿过日子,我也忙不开啊。”
堂嫂不悦。
在生命临终的前四天,大爷卧床不起了。时而昏迷,时而清醒,有时能吃点东西,有时啥也不吃。既然不愿意住院,堂嫂提议给大爷看看。
所谓看看,即是请一下有名的神婆,预测一下大爷的生死。神婆问明了村庄及姓名后,回答说大爷大限将至,应在初一,倘若挺过初一,就是初四,不发烧还好,一发烧就很糟糕。
我在想,这些人真是大胆,真会利用无知之人的愚昧。
正月二十九了,大爷突然醒了过来,对着屋顶说了一句话:“我要走了,去追你们的二叔了。我看见你二叔脖子上正套着个绳儿等我去救他!”
堂嫂给姑妈打电话说:“姑啊,俺爹这两天身体不好了,你要是有时间,我们一块去给老人挑件衣裳,给老人冲冲喜吧。”
姑妈过来了,我父亲和另外一个叔儿聚在大爷家。堂嫂说:“看这样俺爹一天弱似一天,他要是突然在晚上去世怎么办?”
那个叔儿说:“这不要紧,晚上去世不能办丧事,你们守着他,到第二天再说吧。”
堂嫂说:“可是……”
叔儿说:“这样,要是晚上去世了,你们可能害怕,我和你三叔轮着来陪你们,我陪上半夜,你三叔陪下半夜,怎么样都可以!”
我父亲说:“不行啊!我没时间啊,晚上小江他们两个来得都很晚,她婶子身体又不能动,我得照顾她,第二天早上,我也得帮她起床啊!”
叔儿反问道:“你那意思是说,下半夜不行,上半夜也不行么?我还远一层,你们可都是亲的啊,这时候不出力啥时候出力。”
叔儿不悦。堂嫂更不悦。后来堂嫂把这事儿给大堂姐说了。
正月三十,大爷又醒了,对着屋顶又说了一句话:“老四啊,那个畜牲!”只此一言,然后闭口,胸口起伏着,似乎有未了之事。
堂嫂看罢,对堂哥提议道:“要不,咱们找个中间人,给咱四叔说说,让他们老哥俩儿和解?”
后来请那叔儿跑到四叔家请,四叔没同意。又找了另外一个有威望的人去请,四叔仍没同意,不过似乎有了松动。第三次,堂哥望了望持续昏迷的大爷,并在别人的劝说下亲自去请。当他跨入四叔家的大门时,正迎着将要出门的四叔,堂哥双膝一软跪了下去,在四叔面前鼻子一酸落下泪来:“四叔……”
四叔也痛哭流涕,泪流不止,他扶起堂哥连声说:“好孩子,好孩子……我这就去,我这就去!”
就这样,四叔来到大爷家,未语泪先流,扑到大爷的身边,拉起他的手深情地叫了一声:“大哥!”
大爷也醒了,动情地应了一声:“唉,四弟啊!”说完,使出全身的力气,伸出双手抓住四叔的胳膊摇晃不已,两兄弟抱头痛哭,以汹涌的涕泪滂沱融化了各自心中的冰雪。两人和解了,心底没有了月季花的尖刺,却散逸着月季花的芬芳。
孙子凑上前来祝贺,深情地叫了一声“爷爷”。大爷答应着,脸上露出了记忆里那熟悉灿烂的笑容,接着,瞳孔在慢慢放大,双手从四叔的臂膀上突然滑落下来,安详地闭上了眼睛。这个一生固执暴躁的老头儿永远离开了我们。
大爷去世后,堂嫂打电话将所有亲戚都聚在家里。我父亲、四叔、大堂姐、我姐、姑妈、两个表妹、外甥。
大堂姐一看人员都齐了,开始攻击我父亲:“三叔啊,你和我爹是一个亲娘生的,在最艰难的时候,你也不来帮忙照顾照顾!”
“什么?大姐,你这话说的,”我姐听着这话刺耳,反驳着,“大家都分开过日子,都有自己的家庭自己的事,你让他来照顾,那留大江他们两口子干啥?你干啥?养儿养女又为得啥?”
“大姐,你那个意思是说,让一个83的老头儿去照顾一个86的老头儿?况且这个83的老头儿家里还有个几乎瘫痪在床的老伴儿,就为了好腾出时间让你们这些小年轻们去放心地工作赚钱?”我也不悦,于是反驳道。
大姐哑口无言,怔了半晌,她掏出手机给她的闺女儿打电话:“喂?到哪了?哦,才下飞机啊,那你赶快坐车吧……啥?还给你姥爷买的海参?……没事儿,你姥爷很好,你快来吧。”
末了,大姐说:“这外甥女可以啊,听说姥爷病重特地从广州赶回来,还给姥爷买的海参!我没敢告诉她姥爷已经去世了,只说她姥爷身体还不错。”
我望了望躺在床上大爷那正在落凉的身体,转头去接在外地上学的侄女儿。
侄女儿接到爷爷去世的消息后,马上哭了,从教室里出来边走边哭,到校门外时早已哭成泪人,一路啜泣着。
“今天早上我还电话问妈妈爷爷怎么样,她告诉我一切正常,爷爷精神不错,怎么中午突然就去世了呢!妈妈原来在骗我!”侄女儿哭诉道。
我无言以对,生老病死是人生的常态,何况大爷已经86岁的高龄,算是喜丧,子孙满堂,已经足够好了。
“我还好,可我就怕我爸爸承受不了啊!”侄女儿说。
我亦无言以对。
“不行!我不能再哭了,我得擦干眼泪,从从容容地回家去,不能让我爸妈看到我伤心,如果那样他们就更加伤心了。”见快到家了,侄女儿说。
“你做得对!”我说。
“叔儿啊,你说我应该怎么办?”侄女儿问我,“我怎么表现才能既不失体统又能表现出悲哀来?”
“不用刻意去做,”我说,“只要流露自己的真情就可以了,伤心时就哭泣,哭累了时就安慰安慰家人,一切事都有你爸妈在前呢。”
到家时,堂哥和堂嫂正在给大爷送头道盘缠,他们身披重孝,哭声震天,从那撕心裂肺的哭声里,我听出了亲情。每个人,的确都有自己的脆弱和底限,那是个隐秘的开关,一旦打开,一切伪装就不复存在了。
侄女儿一头扑在爷爷的尸体上痛哭,别人劝都劝不住。俩表妹、媳妇站在那里,仿佛墙上的一幅黑白照片,不过,眼睛都已经哭得红肿多时了。
要火化了,我们小辈们齐齐跪在床前,对着身体已经落凉的大爷哭成一片,五六个帮忙的人员赶开我们上床架起尸体向外走,堂嫂和堂姐扑上去拉住不放,哭声震天。人们将大爷放到担架上,开始拉裹尸袋的拉链,拉链在慢慢变小,慢慢变小,我们看到的大爷也越来越小,仿佛他们将大爷揉来揉去,最后把他捏成了一个纸团。
担架抬到车上了,堂哥堂嫂堂姐紧紧扒住后尾厢不放,一度让帮忙人员都无法盖上车厢盖。主管无奈之下,只好喝令帮忙人员强行将他们拉开。殡仪车喷着沉闷的声响终于去远了,但堂哥仍然跪趴在地上痛器不已,鼻涕足足流出有一尺长。堂嫂堂姐表妹干脆坐在地上仰天大哭,现场一片昏天暗地。
帮忙人员忙上前劝止,两人拉一个人,但根本拉不起来,她们反而越哭越凶。
好长时间后,哭声渐息,我听到周围看热闹的人群中有一位妇女说:“唉呀,你看哭得多厉害啊,你光说哭有啥用啊!”
但我想,倘若不哭的话,她们一定会说“你看看,亲老的去世了,连哭都不哭!”多么令人矛盾的命题。
我们回到屋子里后,却见姑妈靠在门框边哭唱着:“我那不容易的大哥哎,你再也不管我了……”谁也劝不住,老泪在布满皱纹的老脸上纵横。
“让我哭哭,让我哭哭,”姑妈说,“我哭哭心里舒服。”
这个时候,外甥女从遥远的广州回来了,穿着漂亮的轻纱裙,提着锃亮的行李箱,明白了真相之后,没等放下手中的行李就已经哭成一团。
要下葬了,在坟前大家依旧哭得死去活来,我听到堂嫂哭道:“爹哟,我那不容易的爹哟……我实在是受不了了,你咋不带我一块儿走哇!”
大爷下葬之后的第二天早上,堂哥在床上仍然哭得死去活来,谁也拉不起来。晚上了,我对堂哥说:“大爷的去世,我以为你没有那么强烈的感情。”
堂哥却说:“你大爷一辈子不容易啊,我的眼前老是晃动着他在一旁弯腰干活的影子,他的去世,碰触到了我心底里最柔软的地方……你根本不知道你大爷一生究竟有多苦!改天我跟你好好拉一拉。”
“何必改天,现在就拉吧。”我说。
哥哥瞅瞅周围的孩子们,似乎不便出口,后来说:
“唉,你大爷苦哇!你大娘磕着腿住院,医生给她插尿管时……却发现她是个‘石女’,根本不能过正常的性生活。而就在前几天我为你大爷插尿管时,却发现他有严重的包茎现象,也就是说,他根本还是个童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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