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来客

作者: 幸遇即安 | 来源:发表于2023-07-12 08:13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一)

日落西山,飞鸟藏尽。

暗夜像潜伏的怪物,渐渐吞噬起世界的光亮,又将黑色的巨网散向大地。

如往年一样,南林村又在这一天的夜晚下起了鹅毛大雪。

疾风卷着轻盈洁白的雪花,呼啸着东撞西闯,将村头的稻草垛掀翻在地,又窜进那些透着昏黄光亮的窗户缝,屋里的烛火被惊得摇摆跳跃,驱赶着绰约的阴影:“快逃!快逃!”

随着尖利的风声,光影似乎也开始变得张牙舞爪,紧闭的木门被狂风推得哐哐作响。

女人惊慌地抱紧了男人结实的臂膀:“当家的!这风雪怎地这么瘆人!”

男人拍了拍她的手,安抚道:“莫怕,莫怕!咱们关好了门,不会有事!”

“要是山神没有选到侍者,会怎么样?”

“不,不是山神选侍者,是山神的侍者选定下一任侍者。不然,在位的侍者将一直不入轮回……对,当初那道士就是这样说的。”

“真的没事吗……我们——”

“没事的!道士还说了,每逢这天,只要在天黑前,供奉完之后关好门窗,在屋里呆一晚,等到天亮,就是安稳度过了。”

“那这一任侍者,是谁?”

“现在的侍者啊……就是第一任侍者,十五年前被献祭时,刚满五岁……”

絮絮叨叨的低语被吞噬在风雪里,屋外的雪花依旧漫天飞舞,才一个时辰,地面、屋顶、树梢,都被染成了白色。散落分布在山村的房屋静静地伫立在风雪中,大门紧闭,窗户纸透出的橙黄光亮,像是一只只神秘莫测的眼,窥探着万物。

一个颀长身影徐徐从村口走来,一身漆黑的袍子,在雪地里显得很是突兀。同衣袍一样颜色的黑靴踩在雪地上,发出嘎吱的轻响,并留下两行浅浅的脚印。迎面而来的风夹着雪,将衣袍掀起一些角度,仍然看不清隐在兜帽里的面容,只晃过两只狭长明亮的双眼。

黑色的身影缓缓从大门紧闭的低矮房屋前走过,未做停留,幽灵一般,只往村里更深处游荡而去。

张着耳朵缩在被窝里的女人猛地摇着男人的臂膀,抖着声音:“听见了吗?有动静……”男人一把捂住她的嘴:“嘘!”

声音渐渐远去,脚印一路延伸,直到村里唯一洞开的大门前。

两把灰黑的椅子各自背靠两扇褐色的木门,将木门固定着。敞开的门板轻轻晃动,像是在呼唤门外的人——快进来!快进来!

门里传来有节奏的嘎吱嘎吱声,一位穿灰布衣衫的老人正一圈又一圈地缓缓推着磨盘。

老妇人一头银发梳得整整齐齐,褐色的木簪将白发牢固地盘起,左肩上搭着一方白色手帕。屋中避风的一角燃烧着柴堆,火光噼里啪啦跳跃,冒着缕缕青烟,驱散了寒冷。

老人将挤出磨槽的豆渣用手擀了进去,又在腰部那藏青的围腰上擦了擦,拿起肩上的手帕揩去眼角浑浊的眼水,稍抬头,才发觉门外立着一道黑色的人影。

那人只站在门外,一动不动,无声无息,也不知站了有多久。

“进来坐坐吧!外头风雪大!”老妇人倚着石磨柱,向门外的身影招了招手,干哑着声音喊道。

黑袍人便直直走了进来,坐在了门内的方桌前。才落在肩膀上的雪花像是被黑袍直接吸走了一般,没有留下丝毫印迹。

“喝碗豆浆暖乎一下身子吧!老婆子我刚磨好的!”老妇人并不介意来人有些无礼的沉默,热心地提议道。

黑袍人还是端坐着,将手拢在宽大的衣袖里,无声地轻点了头。

磨槽的边孔里还在嗒嗒地滴落乳白的豆液,落在正下方的木碗里,眼看就要装满一碗。老妇人小心翼翼地端起木碗,把豆浆倒进火堆旁的一口吊锅里,又将吊锅架在了火堆上。火舌轻舔着吊锅底部,不一会儿,白色的热气腾腾而起,老人拿起木勺轻轻搅动,又从旁边的灶台上取来一块饴糖放了进去,搅拌均匀便盛到一只白碗里,放一根汤匙,端了起来移动脚步,稳稳地搁在桌子上,推到了黑袍人面前。

“我那孩儿最爱喝我磨的豆浆了,他呀,喜欢在里面加糖,每次还偷偷多放,牙都坏了两颗”,老人看着桌上冒着热气的碗,像是回忆起一件趣事,微笑着说话一边又掉转身,坐到火堆旁的矮凳上,拨弄起柴火,“好多年咯……也不知道他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喝到我供奉到山神庙的豆浆……”

白汽从碗里袅袅上升,摇摆不定地分离出几缕,飘向黑色帽兜。帽兜里狭长的眼睛被雾蒙蒙的热气隔开,看不清眼神。直到热气慢慢淡去,他才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白皙到近乎透明的手,捏起汤匙,一勺接着一勺,慢慢送进嘴里。当碗里只残留一点舀不起来的豆浆,他才放下汤匙,有些发白的嘴唇沾着残留的豆浆液,倒是添了几分光泽。

屋外的风雪渐渐停歇,一轮圆月拨开乌黑的云,明亮地挂在夜空。大地一片雪白,反射起皎洁的月光,世界忽然就亮堂起来。

黑袍人站起身,默默朝屋外走去,脚步变得迟缓僵硬。一滴血泪顺着他眼角一道粉色疤痕,滴落在路边一棵白色腊梅树下,孤寂的背影渐渐有些朦胧。

老人痴痴望着远去的黑色身影,叹了口气又笑了,喃喃着:“这么多年了,还是第一次有人在这一天来……”

她站起身,准备将空碗端起,倏然间看见桌角上正静静地躺着一枚银制小鱼——小鱼只有成年人手掌四分之一大小,做工并不算十分精致,只两侧的鱼眼溜圆生动。

老妇人瞬间瞪大浑浊的双眼,双手颤抖地捧起小银鱼,激动地辨认着。没错啊!没错啊!这正是自打孩子出生起,就戴在脖间的那枚小银鱼!

“鱼儿!”她大喊一声,握紧银鱼,踉跄奔出屋子,失魂落魄地朝黑色身影远去的方向追去。

“鱼儿!鱼儿!是你吗?”老人苍老的声音一路呼喊,渐渐已是带着哭腔,“你别走,都怪阿娘当初没有护住你——你等等我啊——”

在村尾方向的山林口,黑色身影一身黑袍忽然像是失去支撑,自然向下脱落,老妇人呼喊的声音越来越近。在黑袍垮落瞬间,衣袍下窜出一只雪白的狐,奔向了山林间。

第二日,前来打豆浆的村民发现老妇人躺在家里,身体已经僵硬。

屋里的桌子上还放着一只空碗,里面残留着几滴干涸的白色豆浆,而老人手里,正紧紧握着一只小巧的银鱼。

村里一棵腊梅树上的白色花朵突然像是被染上了颜色,透着淡淡的粉色,盛开在雪地。

(二)

悲怆的呼唤声从背后传来,我蹿到一块山石上,往那边望去,可那碗豆浆的热气好似还未散去,蒙住我的眼。我本想啾啾叫两声来回应,喉间却像是被石子堵住,发不出声音。

没有心情再搜罗美味的浆果,我只想快快回到自己温暖的小窝,泡个热水澡,洗去人类的气息。

我甩了甩自己的尾巴,真好,这第九尾可算完全属于我了!

夜里没有再下起雪,只偶尔一阵风从洞外呼啸而过。我躺在我的狐狸窝中,看着洞口照进来的一捧月光,困意似有似无。

恍惚中,一个模糊的身影在脑海中晃过,又变得清晰——山壁下蹲坐着一个人类孩子:一身麻布衣裳,只有洞外的矮树那么高。面容倒是清秀灵动,晶亮的眼睛,笑起来还有一对小小的酒窝。

“小狗,听话,别动……”

——谁是小狗!谁是小狗!你才小狗呢!我堂堂一灵狐,你敢叫我小狗!我正要呜呜叫两声表示抗议,却被两只小手牢牢地捏住了嘴。

“嘘……那个坏人在抓我们。”

不远处有脚步踩踏在林间枝叶上的声音传来,我屏住呼吸,也没有再动弹。是那个坏道士!我一点也不想再被拎进坏道士身上那个臭烘烘的布袋,只好暂且放弃了为自己正名。

这个小小的山洞隐蔽在一丛深草之后,窄窄的洞口背着阳光,恰巧只能容纳我们一小人儿加一小灵狐。只要不发出声音,是不会被发现的。

“小狗,我好想我的娘亲啊。”

道士在周围转了一个时辰,到底是没有找到我们,骂骂咧咧地离去了。小孩脸上接连滴落的泪珠,打湿了我脖间原本柔软光滑的皮毛,他把我搂得更紧了。我甩着头挣扎,他脖间挂着的那枚银色的小东西撞在我的额头上,直磕得我脑门生疼。

嘁!在我们家族,只有我那还没断奶的妹妹才会喊着要娘亲呢!

“小狗,我叫小鱼,我们做朋友吧。”

——小鱼?我挣开他的手,退后两步,龇着牙嗅了嗅,一股淡淡的奶香味若有若无。

不对呀,这不是鱼腥味。爹爹还说,鱼很美味,但是它们是离不开水的。我为不必在美餐一顿和报救命恩情之间挣扎,而松了一口气,可是——苍天啊,本狐好饿!

“你像雪一样白呢,我给你起个名字吧,就叫小白,好不好?”

我正欢快地享用小孩摘回的野果。小白?行吧!行吧!总比小狗强!我头也不想抬,差不多填饱肚子便趴了下来,咀嚼着嘴里最后一点野果的残渣。

困意袭来,我在耳边窸窸窣窣的声响中睡去,不知过去多久,一双手抱起我,把我放在了一堆软和的干草中,身边是熟悉的气味。

世间万物都有自己的气味,爹爹曾教我辨别过万千种味道,那我是什么时候开始记住这特殊气味的呢?

我回忆起来。在那个小山村,坏道士哄骗愚昧的村民抛弃了一个小孩,又掳走了他。我在这之前就被饿了好多天,装在臭烘烘的布袋里,连逃跑的力气也没有。

那孩子在一天夜里,趁道士熟睡,抱起我在黑夜里狂奔,我颠簸在小小的怀抱里,记住了这个味道。

“娘亲,娘亲……”睡梦中的孩子嗫嚅着。我往那个怀抱靠了靠,蹭了蹭他的小手。

后来那个孩子去哪里了?

一个天气晴好的日子,他灵巧的身子像一只猴,手脚并用,几下就攀上一棵大树,伸出消瘦了的小手,要去摘青红的野果。

忽的,我闻到一丝危险的气味,却想不起来是什么味道。于是在树下奔走四顾,唧唧呜呜地叫喊着,想要提醒那孩子。

“小白,我知道你饿了,马上就好了!”脆脆的声音从头上传来,我抬头望去,却见那棵树的粗壮枝丫上,正盘着一条花花绿绿的蛇,蛇信子伸伸缩缩,一点一点循着气味,正在逼近树上的小鱼!眼见蛇身立起,猛地朝小鱼而去,我急得纵身一跃,却只够着了几片矮处的树叶……

我记得那灵动的孩子,乌黑了嘴唇和四肢,奄奄一息,嘴里喊着娘亲的样子。

我舔去他脸颊的泪,又用尖利的牙齿拉扯他的衣袖,想要他站起来,和我一起,回到我们的山洞里。

眼见小鱼的灵气正要一点点散去,我凑近他小小的面庞,黑葡萄似的瞳孔里倒映着我的样子,我默念起长老教我的咒语,他的瞳孔便开始收缩,慢慢汇聚,一道浅浅的光连接起我们。

竟然成功了!

小鱼的灵气被我尽数吸收到身体里,而我那迟迟不见长出的第九尾,也在这个时候,化了出来。

我用我小小的爪子,不知花了多少时间,才在那孩子的身侧刨出一个土坑,将我一双漂亮的前爪都磨破了。

终于有一天,那土坑挖到小鱼身体侧下方,他滚落进去。我正要将刨出的泥土往他身上盖,一只凶恶的秃鹫袭来,我龇起牙和那丑陋的东西展开了搏斗。秃鹫最终疲惫而去,却在我的眼角留下了一道不浅的伤痕。

在把黄土盖在小鱼身体上之前,我咬断了他脖间的黑绳,将那枚银色的小东西叼回到了山洞。

此后每当入夜,那条刚长出不久的尾巴便会透着莹莹的光,朝着某个方向拉扯着我,好像在说:去那里,去那里!

我惊慌了好多天,无可奈何,只好找寻起回狐族的路,去求助族中长老。

原来,只有当灵狐长出第九尾才可化为人形,而我的第九尾却是那孩子的执念所化,只有了却执念,才能真正拥有这条尾巴。

于是,我朝着这第九尾指引的方向,踏向了远方的路,去完成他的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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