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少年,山下人间

作者: 六畳间的唐吉诃德 | 来源:发表于2018-08-23 00:13 被阅读0次

    太山从来就是人迹罕至的地方,山上有大片的女桢树林,郁郁葱葱,四季常青。有一对师徒居住于此,自称是山上的守林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守着这片女桢林。徒弟名叫余福,是个十三四岁的清瘦少年,无父无母,自他记事起,就一直在山上住着,与师父相依为命。

     天色渐亮,清晨的微风吹得树叶簌簌作响,惊扰了山鸟的清梦,于是乎,林中鸟鸣,此起彼伏的响个不停。少年已经起床,看了一眼他的师父,还在蒙头大睡,鼾声如雷。余福无奈的摇摇头,走出茅屋,深吸一口气,伸了个懒腰,便开始每天必做的活计。挑满缸里的水之后,从腰间抽出一把柴刀,刀刃上已经有些缺口,劈起柴来很是费力,好在木柴能供一天生火做饭之用就可以了。说来奇怪,师徒二人虽是守林人,却从没人来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林子旁几棵被砍倒的树,山里下的捕捉野兽的套子,都是这对师徒监守自盗的结果。余福心里有疑惑,却从没问过他的那个无赖师父,怕话刚出口,脑袋就要挨一巴掌。

    日上三竿,茅屋里的惫懒汉子才爬起床来,风卷残云般吃掉余福留在桌上的吃食,便带上鱼竿,一路上吹着小曲来到河边。中年汉子头戴斗笠,身穿粗布大褂,脚上一双草鞋早已破烂不堪,一只脚趾还露在外面。王二是太山的第三十五代守林人,跟徒弟余福一般大时,被他的师父以习武为诱饵,骗上了山,可后来才知道,那个糟老头子只会一身挨打的功夫。王二是天生的武道胚子,糟老头子那套自然入不了眼,好在山上还有三十三位前代守林人留下的练武心得,王二熟读之后融会贯通,悟出了自己的一套刀法。本来是想做为压箱底的绝活传给余福,可那个不开窍的蠢徒弟竟是不愿学,这几日不知从哪翻出糟老头子留下的拳谱,有模有样的练起拳架来了。想到此处,中年汉子挠了挠头,显得很是烦躁。

    王二到底还是没忍住,在吃过晚饭后,对余福说道:“整天练那王八拳有什么意思?跟人打架还不是只有挨打的份,不如跟老子学刀,快意潇洒,不顺眼的人一刀砍杀了完事。”余福手中正抱着那本无名拳谱看的津津有味,慢吞吞的回道:“我从小在这山上就没见到过外人,再者说了,山下哪有那么多不顺眼之人、不顺心之事,拳谱上也写着:心若磐石,八风吹不动;心若柳絮,稍有气息便扬于山门之外…”王二见徒弟又如当年那个糟老头子一般,喋喋不休的跟自己说着道理,当下心意烦乱,伸出手“啪”的一下拍在余福的后脑上,打的少年一个踉跄,却也不敢再做声。“学不学?”“不学!”“啪”“学不学?”“不学吧?”“啪”“学不学?”“师父,您再让我想想?”“啪”“师父,我…”“啪”“学!”王二见徒弟松口,得意洋洋的说到:“想学了吧?开窍了吧?我现在懒得教了。”余福蹲在地上,双手抱头,疑惑的问道:“师父,你其实只是想打我而已吧?”王二见意图被识破,有些羞恼的说道:“又如何?”余福见师父又生出了动手的心思,双眼滴溜溜转了一圈,回道:“极好!”

    王二愣了一下,没有再出手,却想起了当年自己跟师父学艺的情景,一个人怔怔出神。余福揉了会儿脑袋,又“师父,师父”的唤着,问道“总说您刀法高,可我从来也没见您用过刀呀”王二回过神来,说道“我这刀法是用来杀人的,岂是耍猴戏般耍给你看的?”余福追问道:“那您的佩刀给我看一下呗?这么多年来难道还藏着把削铁如泥的宝刀,等着以后传给我?”“啪”“师父我想了想,还是不看了吧”少年像是猜到了什么,两眼眯成一条缝,嘴角笑意盎然。

    炭火燃尽,夜色涌入,万籁俱寂。茅屋旁的女桢树林中突然传来了深沉的低吼,好似阴云中滚动的天雷,始终没有落入人间炸响。余福刚要躺下,听到这怪异的吼声,吓了一个哆嗦,对着王二说道:“师父,您听到了没?我记得山上可没有哪种野兽能发出这种动静,林子里怕是有什么东西在作怪。”王二沉默许久,没有理会余福。“师父,我知道您还没睡,您的呼噜可比这吼声要响多了。”王二没有在意徒弟的调侃,肃声应道:“明天随我到山下走一趟?”余福一时间摸不着头脑,见师父少有的严肃,便没有问东问西,痛快地答应下来。王二趁机又问:“真不学刀?”余福干脆利落的回答:“嗯,不学。”余福虽然嘴上没问,心里面却直打鼓:林子里是什么东西?这趟下山难道是为了避开林子里的东西?我跟师父是守林人,这样跑了不太合适呀;再者听师父说了,山下人分男女,那些怀里总是揣着两个番薯的女人,可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妖精,道行越深,揣着的番薯越大。此刻少年的心绪已是一团乱麻,心里愁呀。

    天色渐白,余福起身收拾好行囊,王二罕见的醒在了余福前头,已经在屋外候着了。师徒二人赶得匆匆忙忙,来到即墨城,在城外找了间客栈住下,没有要入城的意思。余福这一路下来,还是没弄明白为何要下山,可是看了许多风景,吃了各式各样的糕点之后,毕竟少年心性,很快将诸多疑惑抛之脑后。只是没有尝过酒,也不敢正眼瞧瞧山下的姑娘。

    二人住的客栈已是人满为患,有膀大腰圆、凶神恶煞的江湖草莽,也有腰佩长剑、风度翩翩的剑客,还有身穿道袍、仙风道骨的老人,总之没有一个是好相与的角色,都在讨论着关于灾兽的传闻,其中道听途说、以讹传讹的居多,至于话里有几分可信,确实值得令人琢磨。余福看了眼衣衫褴褛的师父,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一身行头,麻布小褂,脚蹬草鞋,少年叹了口气,心里开始发愁了。

     在余福唉声叹气之际,熟悉的吼声传入耳中,与那晚在太山女桢林听到的一般无二。小小的客栈沸腾起来,原本还在桌旁推杯换盏、有说有的的人突然变得杀气腾腾,夺门而出。只剩下师徒两人的客栈,冷清了许多。余福歪头瞅了眼王二,见他喝完杯中的酒,站起身来,脸带笑意的望向自己“腰间那把柴刀给我,你小子不是一直不信老子的刀法厉害吗,今儿个给你耍上几手瞧瞧,到时候就算你回心转意,怕是也学不到喽。”余福半信半疑的把腰间那把钝刀递过去,“这刀用来劈柴都费劲啊,还能打架?”王二叮嘱道:“后面没你的事了,看着就是。”余福小鸡啄米般点了点头,有实在是憋不住,挠了挠头、鼓足胆量问道:“师父也是要去杀那些人口中的灾兽?那晚我在山上听到的吼声也是这灾兽发出来的?”王二见这个徒弟又开始问东问西,作势要打,余福见状赶紧缩起头、紧闭双眼,没有等来预期而至的巴掌,只有一张厚重的手掌压在自己头上,使劲的揉了几下,一点不疼,很暖。少年茫然的睁开双眼,或许是产生了错觉,望着那个头戴斗笠的身影向远处的人群走去,感觉有些苍凉。

    人群中央围着一头异兽,模样极为骇人,体型如牛,白色的脑袋上顶着对硕大的尖角,只生有一只眼睛,尾巴覆盖有蛇鳞般的角质鳞甲,甩来甩去,隐隐有破风声。刚才听得客栈里的人说,此兽名为蜚,是名副其实的灾兽,据传曾在三十年前在世间出现过一次,当时在它所经之处,江河枯竭,草木凋零,人畜之间瘟疫流行,哀鸿遍野。此后有阴阳家付出极大的代价进行了推衍,正是今日,灾兽会在即墨城重现人间。这桩消息在江湖广为流传,一时间江湖人士涌入即墨城,鱼龙混杂,其中不乏沽名钓誉、唯利是图之辈,压根没经历过三十年前天灾,来此纯粹是凑凑热闹,看看能不能混出个名头。

    此时氛围愈发的剑拔弩张,可没人愿意身先士卒,毕竟灾兽之名不是平白无故得来的。人群中不知谁鼓动道:“诸位都是侠肝义胆之人,不远千里赶来此地,只为替天行道、拯救苍生,此时不上,更待何时!”话音刚落,众人法宝齐出,刀光剑影,闪动不停。余福走出客栈,跟看热闹的掌柜站在一起,掌柜向他解释说:“听说灾兽头上那对角,是经过血肉祭炼的天然秘宝,而那条蛇一样的尾巴,是炼制软鞭不可多得的炼器材料,价值之大,不可估量。甚至连毛皮都是千金难买的宝贝。”余福心不在焉的听着店家闲聊,心里想道:原来师父下山是为民除害来了,可师父真的会用刀吗?多半是动了浑水摸鱼、捡漏的心思,不然早就在临行前的晚上出手了。这般猜想之后,少年不知为何,突然松了口气,开始四处张望,在人群中找寻师父的身影。

     王二随人流一路冲至灾兽近旁,突然纵身跃起来到最前方,转身一刀劈出,柴刀的罡气将前排人群掀的人仰马翻,地上划出道长达三丈的刀痕。众人攻势受阻,皆停下手看着眼前的那个邋遢汉子,若是寻常武夫搅局,早就被人流碾过去了,关键是王二那一刀,足以令大多数人不敢轻举妄动。方才客栈里那位道袍老人质问道:“道友这是什么意思?可是要逆天行事,独占好处?”王二懒得理会这群人,“啪”,一巴掌拍在蜚的头上,骂道:“你这畜生还真是跟糟老头子一个德行,这些人今日可是真的要宰掉你,还不还手?”蜚没有露出丝毫的凶性,反而低头蹭了蹭王二的衣角,像是供人驭使的灵兽一般温驯。王二无奈道:“三十年前,老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侥幸保下你一命,如今糟老头子没了,我那徒弟又不堪大用,眼前的蠢货可是茫茫多呀,真不开杀戒?”蜚似通人性,摆了摆头。王二“啪”的一声,又在灾兽头上拍了一巴掌,笑道:“也是,哪有救人又杀人的道理。”说罢,挽起袖子,手持柴刀,自顾自的向人群中走去。

    有人见王二走来,情不自禁的后退几步,躲进人群之中,还扯着嗓门喝道:“这魔头与那畜生是一伙的,说不定就是此人在幕后驱使灾兽行凶,各位今日一起替天行道!”话音刚落,发现王二不知何时已站在身前,笑意盈盈的望着他,一颗头颅就这样高高飞起,脸上凝固着惊讶的神情。众人未来得及反应,王二一刀接着一刀的递出,罡气四散,一时间断臂残肢混杂着鲜血,四处飞溅,宛如人间炼狱。

     余福见此,吓得腿肚子都抽筋了,原来师父没吹牛,刀法是真的厉害啊。而且,师父似乎还是个为非作歹的魔头?这可如何是好?少年心里有些烦躁,小跑回客栈,从桌上拿起一壶喝剩的酒,一口接一口的喝着,烈酒呛的少年咳嗽不停,喉如刀割,却能浇愁。刚走回门外,酒已见底,只好又跑进去拿出一壶。客栈掌柜和小二早被远处的动静勾住双眼,没有谁注意到余福,辛勤的像一只蚂蚁,来来回回搬运个不停。当地上摆了四个空壶的时候,余福已经眼前发花,却终于鼓起勇气违抗师命,准备冲向前去跟师傅并肩作战,大不了事后被师傅拍个满头大包。余福迈开步子跑了起来,谁料脚像踩在棉花上一般使不上力,一头栽倒在门槛上,眼前一黑,昏睡过去。掌柜的正聚精会神的看着神仙打架,被身后发出的动静吓了一哆嗦,回头看去,是个酒鬼少年醉倒在门边,松了口气之后,被少年的醉态逗得啼笑皆非。

    余福醒来后,躺在床上感到头疼欲裂,似乎想到了什么,翻身下床,撒腿外门外跑去。战场处早就没了人影,地上凝结着大片大片的暗红色血污,看起来有些触目惊心,飞扬的尘土中血腥弥漫,令人作呕。少年面无表情,看不出在想些什么。临走之前,将地上一把血迹斑驳的柴刀揣会腰间。回了客栈,正碰见掌柜的与住店的行人吹嘘:“昨日那魔头可是杀人不眨眼的狠角色,硬生生换了八十条人命,最后力竭才被众人一拥而上,砍得血肉模糊。那头灾兽也被人斩杀,身上的宝贝几乎都被大宗大派收入囊中,其他江湖散修看得眼红,即使心有怨言,也不敢有异议。”余福听后脑袋嗡的一下,像是丢了魂儿似的,径直回到房中。一连四天,足不出户,茫然的坐在桌前,翻看那本还未学完的无名拳谱。

    第四天夜里,少年看到了拳谱的最后一页,上面没有再继续讲解拳法,只写了寥寥几句话:“太山之上,有蜚居于林,可洞彻天道、预知灾厄,告诫世人。世人误以为此兽能驭使天灾,招致大难,冠以灾兽之名。我身为太山第三十四代守林人,创此拳法,不论胜负,不分生死,只求公道。”余福看完,一时间心里犹如五味杂陈,天色未亮,便在柜台留下银两,离开了客栈。驿道旁,离四日前的战场不远处,竖起黑白两块石碑。黑为阴碑,上面刻了战死之人的姓名,总计八十余人;白为阳碑,上面刻着生者姓名,总计一百二十一人。碑文写着“替天行道,福泽苍生”,以彰显公德,流于后世。竖碑之人不知,即墨城此后三年,滴雨不下,颗粒无收,城中百姓,家破人亡,流离失所。

    余福走到石碑前,从腰间抽出柴刀,一边艰难的在石碑上刻字,一边自言自语,好像在和人闲聊一般,说着些家长里短的琐事。“师父,我终于把师祖留下的拳谱看完了。”“师父,山下的风景好看,糕点也好吃,就是人心很坏。”“师父,我学会喝酒啦,早知道酒那么难喝就不学了。”“师父,我要回山上去了,这几天没晒被子肯定又冷又湿。”“师父,我过几年下山一趟,也收了徒弟回去,让他烧水洗衣做饭,我的眼光要高一点,收的徒弟不能像您的徒弟一样笨。”……“师父,我不练拳啦!”

     凌冽刺骨的风从战场刮起,沿着驿道吹去。说完最后一句,余福低着头,任由阴森森的寒风吹刮。“啪”少年后脑被人轻轻拍了一下,余福打了个激灵,扭头看去,满眼期盼。却空无一人,长长的驿道怎么望也望不到头。少年终于再也忍不住了,嘴角往下一撇,赶紧用一只手使劲捂住嘴巴,眼泪却啪嗒啪嗒的掉了下来,指缝之间,有呜咽声。

     天色明亮起来,通往即墨城的驿道上有了来来往往的车马行人,有个过路人发现,前几日刚立的石碑上,不知被哪个缺德的游侠,意气风发的刻上了一行大字,字迹歪歪扭扭的,像是爬虫一般,不甚雅观。关键是口气还大得很,刻着“人间若无公道在,我自横刀问苍天。”路人哪里想得到,十几年后,有人从太山飘然而下,手持柴刀,一刀开天。那日,即墨城外一座白色石碑,墨色尽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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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网友评论

      • 莫小薰:这年头,没点文化简直连大侠的名字都不认识😂
        六畳间的唐吉诃德:@莫小薰 (๑ゝω╹๑)
        莫小薰:@六畳间的唐吉诃德 没事,顺便查一查也是增长知识啦,打个趣而矣不要这么严肃啦^ω^
        六畳间的唐吉诃德:@莫小薰 故事很多素材取自山海经,不认识的字我也是现查的,不是说故意的咬文嚼字为难读者,对于阅读造成的不便,我很抱歉|・ω・`)
      • 杏花微雨人徘徊:文笔好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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