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生活在没有作为的不安中,在自己没有清醒颠沛的几年里,不安尤为沉厚。
以前,乡里的人说起我爹时候,总说是条能喝斤半白酒的汉子,很多事情我逃避一般选择不去记的时候,而忘记的都是些无关痛痒的事情,一些事情,就像这片土地扎根在我心里,虽然远离,却扎了根在心里。
父亲在他十七八岁时候,那时爷爷已经撒手人间,碑上刻着烈士二字,而同时我的三老爹还是被村子里人背后议论是国名党的秃子,坐着他的小板凳,一坐就是一天。父亲是六几年的生人,饥荒刚过,摆脱了饥荒的人民便扯开了肚皮生孩子,一窝窝的。
父亲的兄弟有一,姐妹有仨。父亲早早辍学,捡起家里农间活,他哥,从了医,进了诊所,取了个媳妇,从此家里便一日不得安宁。
两家儿媳不和,奶奶一直在外面飘,最后实在老的太老了,才被安置村后的安置房里,不久检查出食道癌,在村边一个小屋子,两个儿子轮流看守,那时我父亲已经是出了事之后,什么事情都拿不定主意。
奶奶气息不能再微弱的时候,大爷,让我父亲一起收拾的时候让把老人送到他家,父亲残存的意识里阻止大爷,挪了活气就不大了。
搬进大爷家的偏屋第二天就断气了,大爷哭天抢地,诉说自己的孝顺,父亲便显得手脚仓促,眼睛有些发直,没有悲痛欲绝,看什么都是眼睛发直,村里的人打量着这二位兄弟。没有人知道是父亲和奶奶在外面十几年,每次来家回去的时候,背着母亲的责骂声,带着满包的干粮,回去分给奶奶。
我寒暑假,去过几次他们那,住的地方简陋。奶奶爱喝酒,总是和父亲拌嘴吵,然后搬出一张小桌子,我们三代,他们俩酌酒,在余辉中吃着晚饭,有闹市里放烟花,都放下筷子,看着那简单的烟花觉得惊艳,发电厂流出的温水河,绕过冒着热气。
有时候会因为一件事情彻底会对一个人寒心,选择彻底断绝,坚韧不拔。
奶奶到我家,来要父亲看病时她给的钱,父亲局促不安,完全不见年轻时的暴烈脾气,母亲在一边愤怒的说着,她装作听不见。我在楼上,生怕父亲再次情绪激动,再次陷入那可怕的沉寂中,家里欠上的债,没有多余积蓄。风扇在那炎热安静的夏天里,晃得刺耳。父亲不做声,他的母亲坐在后边的沙发看着电视,一片安静了。我站在角落听的清清楚楚,压住自己的怒气与无奈,关掉家里的电闸。听见楼下说怎么停电了,不一会,事情没有什么进展,她便走了。
辍学之后,父亲还是个年轻的小伙子,他跟我讲过去地里干完活回家,饿的很,家里什么吃的没有,向奶奶抱怨,奶奶翻了翻,从家里找出一堆鸡蛋放锅里煮,父亲蘸着酱油一口气吃了十七个,一下子就吃伤了,从此见到鸡蛋就反胃。连续生下三个女儿之后,夭折了一个,经历一番计划生育东躲西藏,就生下了我,这一家人对母亲的轻视才稍微减轻。
农村里的欲望与私心从不在嘴中掩饰,偏见也几乎没有和解过。
父亲那一辈,几乎成家之后,从来就没在一起吃过饭,即使过年也是,兄弟二人因为之前爷爷留下的东西,也变得形同陌路,只要是有点交集,都是吵个不停,任何鸡毛蒜皮的事情都被放大。父辈的关系也传到下一辈,成为难以和解的屏障。
毕业之后几年,我从山东去东北,最后去深圳,孤鸿一般,始终想混出个模样,离家越来越远,故乡虽在心里扎根,身子在飘零着。
父亲出事已过十多年,那一场病抽取了他所有的精气神,我尚未成年,那场病也抽取这家子的傲气,之后几年艰辛地活着,本是主妇的母亲,在那一刹起,扛起了家里的负担。
那天下午,我在外上学周末回家,然后从二姐嘴里说出的话,如一道惊雷,到现在我都不愿意去相信,脑溢血击倒了父亲,好不容易抢救了过来,还在医院。
那是父亲第一次不认识我。
医院里,父亲瘦骨如柴,脸色蜡黄,脑门上术后的针线,静静地像一条蜈蚣,触目惊心,母亲红着眼说里面打了钢板,还好抢救过来。父亲侧着身子对里面的一个床位,我颤抖地喊爸,他有反应。邻床的是一个斗殴背部被伤,年龄与我相仿的青年。母亲说来这里第一天父亲便把那个小伙当成了我。
我走到两个床中间,握着他的手,他摔开我的手,伸起手要去那个床位。母亲啜泣地说,你儿子来了,那个不是你儿子。他略微用无神的眼睛,那没有神志的眼神看了我一下,颤颤巍巍的挪着身子仍要坚持,我去了卫生间,沉默一会,微笑着出来。
父亲从那时后便开始不怎么精明。
我一个事情都藏在心里,言语缄默。从那时之后,时常惴惴不安,医生说不能刺激,像一颗隐形的炸弹,埋在钢板之下。担心在某一天,再重演,甚至想象过我怎么面对那再次寂静之后的场景,之后再陷入担惊受怕中。
我简直不能接受,穿着睡衣到处晃悠,跌倒一次可能就会没有了是我之前的父亲。
母亲从次担当起父亲的角色,父亲像是一个孩子,他慢慢记起之前的事情,也想起我这个儿子,开始惦记起我。也想起那天是被一辆车撞了之后,回到务工地方开始难受,突发脑溢血,恰好奶奶也在,在矮小黑暗的屋子发现他的儿子,及时救起了这个儿子一命。
前一阵子,大爷的儿子,是我的哥哥,因工作路过深圳,说我们哥弟吃一顿饭,儿时很要好,看不出大人之间的事情,之后才慢慢疏远。在一家粤菜馆里,一人喝了一杯,完全放开了,我们像是阔别多年,他诉说着这些年拼搏的不容易。话题扯到我父亲,我不想说,他红着眼拉着我的手,说他害怕有一天突然也想我父亲一般,因为他现在心跳也快,将近110每分钟,我应付着我也有。
再当他说道他的父亲,我大爷在我父亲出事的时候,马上从家里拿钱去就急,酒精弥漫,我愤怒的说道,压根就没有,说了一堆堵在心里的话,我是内心敏感藏事的人,只有在酒后也是选择性的说出自己的心事。
都已酒上头,他硬要这个事情搞明白,当时深夜十一点,我阻止他拨通电话,他还是打通了电话。开的是免提,电话那头是大爷的声音,我当时带钱过去了,是他们没有用,我又带回来了。
电话挂了之后,我看着他,他沉默的坐在座位上,我起杯跟他继续喝。
关于这件事,我是什么情况都想过了。
关于这件事,我这还有另一个版本。
父亲的事情是家里刚翻盖过房子不久,家里积蓄不多。面对这种情况很快都被花完了。医者也是得在体制下工作,体制是交一天钱看一天病。母亲那边亲戚把钱凑了过来,未几也告急。
作为父亲的亲哥哥去了医院,同为医生的他,在我母亲和姐姐央求中,未拿钱出来,责备我母亲,如果没钱,也把我拉下来不让上学了。母女二下跪,换取的是一声家里忙,回去的背影。母亲在出去买饭给父亲的时候,在电梯里手机又被小偷顺走,在医院周围有许多这样的扒手,觊觎着看护人的财务。母亲买完回去,发现手机不见了,装作微笑,喂完父亲,安抚父亲睡觉之后,躲起来痛哭。
在知道医院负一楼,有着太平间,也有医患家属自发组织起的基督祈祷,母亲除了照顾父亲生活之外,这个农妇在医院什么都做不了。当天晚上,哭着求这一伙人,帮着父亲祷告,让好起来,他们每天都祈祷,无论谁患病,都会互相在心里真诚祈祷。
母亲就这样信上耶稣,父亲一天一天直至清醒,也跟着去信仰耶稣,这也成了二老日后的生活一部分,对于他们来说是有好处,有信仰的是件好事,对于任何不好的好的事情便有了一种盼头。
宗教是给予人信仰的一种方式,不管以如何的方式,都是需要敬重。
家里不大的地方,任何事情都像长腿一样,从村东传到村西。父亲的兄弟回到诊所,面对村里的人问起我父亲的事,我妈从别人嘴里得知,他告诉人家给自己兄弟拿了几万块钱,气的发抖,还是我的奶奶从自己积蓄里拿了钱出来。家里景气还没缓过来的时候,父亲的老母亲是第一个过来要钱的人,这钱救了父亲的命,寒了他的心。在她去世之后,那几个姑姑,还单独把父亲拉在边上,避开母亲,问是否还了,父亲坚决的说还了,换来的仍是质疑,父亲出事之后,曾经的威严尽失,人面前说的话也没有力度了,常常说过话之后,嘴嗫嚅着,想等待别人回复,完全不似之前说一不二。
事情折射出人心,作为小儿子的父亲,对于他母亲,生前是我见到为她做最多事的,在殡葬的时候,情绪不知表达,显得束手无措。那几个姑姑,哭的昏天黑地,为了置办葬礼的钱吵得不可开交,各个白眼相待。在还没结束的时候,几个女儿,忙把死去母亲的遗物,不避众人,占为己有。成为别人的笑谈。
不同阶段,对父亲的印象便是不同。儿时觉得是最厉害的人物,虽然他常与母亲吵架,一人属虎,一人属龙,两人就像属相一般,天天相斗,有时出手相向。
每次他们吵时候,都会劝,慢慢发现劝没用,便把话憋在心里,这一憋憋了好久,把什么事都憋在心里。
在高三的时候,一度苦闷,什么都提不起精神,总是想避开家长会。成绩从全校前二十一下落到几百名,班主任执意约谈父母,母亲扶着父亲一进办公室就开始低声哭了起来,说着软话,我心里再次被打低。
在高考完之后,我单独找到班主任问什么专业挣钱,之后在志愿里填上海事,当天班主任打电话给我,让我可以填本科院校,可以留在本市,我还是选择填了海事的专科。笑着对父母说,想去外面看看。
我后来因为某些原因,竟成为班里第一个没有选择航海工作的,一直瞒着家里人,直到自己觉得时机成熟才告诉家里人,第二天,舅舅带着父亲坐着高铁直接从江苏奔到了沈阳。看到营业执照后法人上写的我的名字,知道没有骗他,第二天就决定回去了,那天晚上我们三个男人住在一个标间里面,唠了一宿。随后买了两张机票,让父亲和舅舅坐上人生第一次飞机。
父亲出那事之后,我们都是报喜不报忧,不管家里对我,还是在外的我对于家里都是报喜不报忧,都像不同独立的个体,又像是脆弱的结构经不起一丝压迫。
山东和东北都是喝酒大省,父辈都是喜酒,像是有什么牵连在一起。我在大学之前还是杯酒醉的人,去了东北之后,醉酒便是常事,慢慢从酒中起来,看透一些事,当我离开东北的时候,已经发现没有几个能喝过我了,但这并不是什么好的事情,我的肠胃和嗓子,已经显现出比同龄人的疲惫。
母亲对于父亲和其他人对于饮酒与抽烟的事情深恶痛绝。父亲出事之后,家里人没有再在桌子上出现酒,任何能引起影响父亲情绪身体的事务,都会避而远之。这个前大辈子与丈夫争吵不断,水火不容的女人,在之后日里,义不容辞的照顾起自己的丈夫,虽有埋怨,但内心仍是柔情。不管做什么都带着父亲在身边,父亲慢慢体力与精神在之后的几年开始恢复,但无论如何也不如之前硬朗。
在姥爷去世之后,我从东北回,几个人做一桌。和几个姨夫坐一桌,免不了喝酒,喝了三瓶之后,在长辈面前谦虚说不能再喝,母亲过来说道,你就放开了喝,不管你。我那时的惊讶,母亲已经在心里把我当成了大人,应该也是想让我用酒打开一点心结。之后在家里呆一段时间,母亲把家里藏起来,备用的酒拿给我喝,我赶紧说道不想喝,担心酒味唤起父亲以前的味觉。
我现在一看倒出啤酒,泛起的沫之后,总会想起父亲在炎热夏日忙完活回家之后,在碗里倒上啤酒,放进竹筷子,消起沫子,笑呵呵推到我连钱让我喝口,我笑呵呵背着母亲骂声小饮一口。常去小卖店里给他买酒,虽说掺了水的白酒,舀起的时候仍是香气四溢,但一喝一小口之后,辣的嗓子发麻,避而远之。
在我酒量尚不成熟的时候,大学毕业喝得烂醉,乱踢路边东西。在回到宿舍之后,连续抽十一根利群,第二天嗓子哑的像蜂窝。不久之后,因为感染进了青岛一家传染病医院,每天要输许多液,小时经常体弱生病,都会选择吃药而非打针,那几天简直是把之前的针都打完了,滞留针留在胳膊里几天没有拔出来,撒尿的时候,输液瓶放的很低,血液倒流,顿时手足无措。自己出院,找到一家兼职,没成想就一直做了下去,影响自己之后的选择,至今没有和家里人说起这件事,那一条费用明细一直保存。
在我自己带着针头去检查的时候,喜欢多年,相处一年多的女友提出了分手,什么都未言语,如今仍能清楚想起呆望天花板时的情绪。
有些年轻时候放不下心结,会被时间消磨变淡,而有的随时间愈发变得杂乱磨人心。
来到深圳,因为工作,没回家,与父亲视频,父亲掉了两颗牙,我让补,母亲在边上笑他,害怕呀,都没你有胆量,那么小就拔了四颗牙。
我在初二时,牙比较乱,父亲带我去整牙,上下各拔两个牙,他在边上安慰我说别害怕,不疼。一阵麻药之后,各种钳子都用上,然后吐出一口血水,开始为期两年的整牙。
没想到父亲会掉牙这么快,明显不同于他那年龄该有的衰老速度,我始终不敢面对那最后一道早晚来临的坎。
世间给父亲开了个玩笑,在他壮年之时,绊了他一下,完全抽取他所有的精气神,之后戏耍般慢慢还给他,还私藏了一部分,在某一个地方,在一个待定的时机,会全部偿还他,不知到时,父亲以全心态回顾自己的一生,会有什么感想。
我与不同人,酒后尝试谈露自己的心事,宿醉后常常为自己的丑态羞恼,选择去忘记,脸上故作镇静无事发生,疲倦之态还是会显在镜子之中。我时常会想起父亲唯一一次醉酒之后,哭的场景,那是他唯一一次,原来他的心里还是会压抑着东西,酒掏出了他的心事。
我是很想,父子痛饮一番,我便可以把在他出事之后所做的某一个决定都告诉他,像两个汉子一样,豪饮一番,虽烂醉如泥而不怕。
事不待我,只能在这日后漫漫路中,随岁月前行。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