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黑蕾拉
手机的解构之旅手机掉了。
偏偏从路边不起眼的砖缝里掉到了城市的地下,在引力的作用下,奔着地表所无法投射也无法理解的世界的核心而去了。或许手机这件本来就处在原始物质以外的人类科技的产物,是一件早该落入世界核心的天外飞仙。
1.空之境(文字)
坠落的过程意外地顺畅,就像在漆黑广渺的星球夜空中,所能观测到的流星一般奇妙。在这一个小小的瞬间,精确到秒的瞬间,在这个世界,有多少人同时不慎把手机丢了,而这些形形色色,终究逃不离金属和元件的物品,在奔赴的路途中开始把人类隐匿而深邃的秘密代码挥洒地到处都是。令这第一层的空间,一瞬间变得混乱而龌龊。让这些没有眼,却又具备全部感官的空间壁垒,瞬时觉得窒息,压抑,直到招架不住。
所有人都认为地下的世界是漆黑而恶臭的,即使是在地狱,亦是恶灵和烈焰。爱丽丝的故事里,这条通道从树洞延伸,最终抵达梦境,而梦书之城的世界里,它则是用无数腐旧书籍堆叠扭曲的迷宫之境。
现在手机掉了,千千万万的金属光泽,还有没用尽的电池给予它们的屏幕亮光,构成了一场冰冷的白光之雨,彼此之间碰擦的声音仿佛在完成一场对话。
“你来自一个窨井的漏缝?”
“是的,我是从公厕水道里下来的。”
“我更复杂,从海洋,到河流,到水沟。”
“我从尸体的胃部和肠子里来。”
这类的信息。
可幸它们都被系上了降落伞,不是那种高空所见的宽大而复杂的伞面,而是一种更贴近与十九世纪的灯罩,米色,镶着镜片的装饰和密密的金色流苏。
手机的外壳纷纷剥落下来,无论有多么精致,轻盈,有质感等,而外壳,都不会留下。砰的一声,和一把阳伞被撑开的瞬间一样的膨胀着,灯罩的挂丝下就绑住了一个个鲜活的人形来。
那岂止是人形,分明是活生生的人,沉睡着,像牵线木偶上台前,被注入生命前那样松软而耷拉的人。
空之境是那么的静谧,被里外数圈望不到边际的异样艳粉色的白桦林所围绕。这些白桦林是空之境的食客,它们白色而挺拔的枝桠之所以能在没有土壤,没有水源,甚至连茂密的根部都无处附着的虚空里茁壮生存,是因为它们有足够的耐心和信心,可以从世界掉落的手机里吸取到第一层,最为新鲜的养分。
那个金色长发的女孩,腰部被吊在灯罩的伞下,四肢无力地垂着,唯独胸口黑绿格子相间的蝴蝶结,带着长长的丝带,飘浮在此。她的身体擦过几颗最前端的粉红白桦树,那些枝叶便微微地震颤了一下,好像触及到了什么,又好像被一种柔软的情绪给撩动了,有一些细微的失控。
她是一个手机里丢失的邮箱的地址,以及在这个加密的邮箱地址里洒落出来的像跳动金币一样的文字的碎片。一个已经被解构到看不到是用什么语言,用如何的措辞和语法,用什么颜色和体裁,组合而成的文字。
前排的粉红白桦树开始说起话来:“她的身体里,这些文字的碎片里,有一种爱的渴求呀。”
后排的白桦树只吃到了女孩身体擦过去的文字的灰尘,可能那只是一个句号,逗号,或者问号而已。所以它有些急迫地追问:“是什么味道?”
前排的白桦树慵懒地解释着:“是一种孤独的感觉,孤独到浊骨,疼痛,但也有压抑,不甘,不为人知,绝对的不为人知。”
“这种文字,你们分给我们尝尝吧,即使是一个感叹号也好,或者拼凑的单词也可以,solitude(孤独),desire(渴望),这样的就好。”
前排的白桦树笑了,笑得它们郁郁葱葱的粉色树叶一齐倾倒着,摇晃着:“我们把这些秘密的手机邮箱的文字,呈现一下如何?”
言毕,所有的粉色白桦树都纷纷静止不动了,就像是变成了白桦的雕塑一般。蓝色的水泡噗噗地从四面八方聚集而来,最后水泡破裂,水泡下像纷纷长出了躯体一般,一条条或者说是一簇簇犹如发丝一样的粉色线条垂落下来,水泡继续上升,把空间里还在坠落的手机雨屏幕上的白光反射得熠熠生辉,最亮的光点,聚焦在每一个带着“尾巴”的泡泡的中心。
“啊,是空境的水母啊。”后排的白桦树忍不住打破寂静,感叹了一句。
“嘘。”所有的粉色白桦树轻微而有序地摇晃了树干,以示请安静的告诫。
空境的水母终于游弋着,用内部的光点,呈现了一封散乱的文字——
“致所有人:你们的老板,也是你们尊敬的那个人,并不是我的亲生父亲。他的血液没有在我的血管里流淌,他却用别的方式,让他的血液在我身体里变成恶魔。
他是那么热衷于在每个季度的员工大会上分享他的单亲家庭和教育经验,分享他令人骄傲的女儿是如何成功考上精英学府的。
他告诉你们,他很爱我,把他全部的遗憾都用对我的付出去掩埋。他说,没关系,你不是我亲生的,他说没关系,你以后还是会找到一个和你般配的青年,我还是那个会和你手挽着手,在红地毯上迈向处女之路的父亲......”
“就是这样而已吗?”后排的白桦树颇有些不满地晃着,发出沙沙的摩挲声。
前排的白桦树上滴落着橙黄色油状的泪水,这些泪,聚成池塘,把前排的白桦树包裹了,以至于这些回复的话语显得充满水的回响声:“不。她最后在手机上的操作我们已经看清楚了。”
“是什么?是什么?”
空境水母迅速地挨近在一起,只见连起来的白色屏幕上,是一封未完的邮件。它没有收件人,或者收件人已经被删除。整段文字已经被全部选中,呈现出浅灰色的背景,手机上跳出的提醒窗口上写着“剪切,复制,粘帖”等字眼。
“我们懂了。”后排的白桦树突然有些落寞地嘟囔了一声。
“是的,是的,她就差删除这最后一步了。”前排的白桦树说,它们身上的粉色在空境水母的烂漫光影下显得更加迷幻而可爱。
“然后呢?”
“然后?手机就掉了吧,掉进了下水道的缝隙里,扑通一下,就是这么巧。”
“女孩呢?”
“这可吃不出味儿啊,该是滑倒摔跤了?或者就是一下子被车撞死了吧?”可爱的前排白桦林,却说出了如此狠毒而凄凉的话来。
“呜呼,”后排的白桦林饥渴地大叹一声,“别说吃不到什么了,怕是再差一秒,连这段秘密文字,本该是个公司大爆料,伪君子老板,鬼畜父亲的大丑闻,我们都吃不到了!”
“可是我吃到了她的孤独和爱意。”前排白桦林不无忧伤地说。
“根本没有这样的东西在文字里啊!”并没有吃到过太多饱满文字的后排白桦树抗议着,就连它们身上的粉红,都因为这样的抗议,而黯淡了下去。
“因为她马上就要删掉这个手机里的秘密了。人类可真是矛盾又自作多情的生物啊。”前排白桦林的悲伤加剧了,粉色的树叶最后终于缓缓地,悄无声息地变成了灰色,后排的白桦林也不好意思地一起黯淡了下去。
空之境的手机屏统统因为壳掉了,电池没了,而暗了下来。而那空境水母,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手机的解构之旅2.水之境(画音)
面朝着一汪静水的巨型民航飞机,以笔直的姿态,头朝下,尾翼朝天,像表演跳水运动一般,钻入水下。
依然是静音。飞机消失不见,无数的手机像一个个扁平的冰块,落入汽水里,这时才发出此起彼伏的滋滋的气泡声来。手机已经黑暗的屏幕里,陆续掉出了声响和画面来,这些无法实体化的存在,在碧蓝的水下面不安稳地跳动着,时而又被切碎着,最后和气泡融为一体,只是偶然才会闪现那么一下子。
比如有一首曲子,曲子里包含着音符,节奏,歌词等等,有比如有一些照片和视频,这里有着光线,人像,色彩等等,然后它们都支离破碎了,所以静谧的水中会偶然想起音乐的片段,歌词的字节,图像里的人掉出来,挣扎后变成泡沫,光线和色彩被水流吞没或者混合成新的光线和色彩。
最后是正在这片水域上苍白的正方体上坐着的戴渔夫帽的男人,还有一排在这水上矗立的木杆子,杆子顶上也弯腰蜷腿坐着一个已经秃顶的男人。他们在钓鱼。
渔夫帽男钓到了一个声音,这个声音是一首乐曲的片段,它在鱼钩上扭动着,然后顺着鱼钩往上爬,把直直的鱼线都折腾地弯弯曲曲了。
“是民谣吗?”秃顶男人什么都没钓到,语气里是满满的嫉妒。
“民谣啊,也不像啊,这怎么有些耳熟。”渔夫帽男不确定地回答着。
“哟,我也有戏了,哎,抓紧啦,抓紧啦!”秃顶男的鱼钩也钓到了什么,他不由地扭动起身子,差点要从木杆上摔下来。他的鱼钩上是半个手机,可怜的音符还没有从手机里剥离开来。于是秃顶男扬起胳膊,狠狠地往左右分别甩了两下,音符和一点点歌词便死死地黏在了钩子上,而半个手机扑通一声,重新坠入水中,泛起一层淡淡的涟漪。
渔夫帽男也听到了对方钓起的曲调,并且竟然能和歌词匹配起来了。
“A tired song...playing...”
“A tired radio..."
“you…a star...tell...my name”
两人隔着一段距离,有些迷惘地相视摇头。
“不好了不好了。”渔夫帽男和秃顶男的鱼线突然搅在了一起,水面混乱又嚣张地荡漾起来,又是刚才甩掉的那半个手机,就像阴魂不散那般,同时“咬”住了两个饵,然后干脆把两位钓客的鱼线搅得一塌糊涂。
“啊”地一声,秃顶男一个踉跄掉进了水里。他显然是被激怒了,于是死命地抓着那半个手机,并且从手机里拽出一张张七零八落的图像来。
渔夫帽男的手机突然响了,铃声是时下最流行的摇滚乐曲,该乐队一炮而红,凭着一曲参加综艺节目而成名,于是这首曲子被各路商家做了许多版的混音,联名出了广告片,成为了影视主题曲。乐队解散,颜值最高的主唱接的广告比他全部的作品还多得多,各类综艺节目都有这位主唱的身影,评审,竞技,模仿秀。但再无作品问世。
“我得回去了。”渔夫帽男说。
秃顶男却喊住了他:“啊,这是个天大的秘密啊!”
他夺过渔夫帽男的鱼篓,和自己的一起,把它们双双底朝天朝着水面洒了进去。这些杂乱的音符,歌词,图像,色彩都像一层油污一般,在水面上凝聚成一片,边缘出展现出微小的彩虹来,而油层的中心,则还原了他钓到的手机里一段视频来。
这分明就是那首大热的曲目,却经过另一个陌生青年的演绎,展现了一种古老的抒情摇滚的韵味来。这段演绎里有青年紧皱的眉头,有他不断修改乐谱和修改歌词的镜头,还有他把这首歌,献给他病逝妻子的自白。
两个男人呆呆地坐在寂静水面的方形建筑上,他们被这段藏在抛入水之境残缺的丢弃手机里的真相深深地感动了。他们都流下了真诚的泪水,这泪水源源不绝,把他们坐着的正方体也濡湿了。正方体也开始哭泣,开始融化,它渐渐丧失了尖尖的棱角,变得圆润,变得温和,变得模糊。
渔夫帽男说:“所以这个藏着秘密的手机是从海里流到河里再到水沟里下来的?”
“看来那不是不当心,那是故意的了。”秃顶男不禁伤感地说。
“如果他从此不再作曲了,就像被扔进海里的手机一样,那...”渔夫帽男忧虑地说着。
秃顶男冷冷地说:“别傻了,手机不是被丢进海里的。是跟着人一起进了大海而已。”
“啊…"渔夫帽男不由地捂住了嘴巴,露出惊恐而绝望的眼神。
最后他们坐着的立方体彻底融化了,水面上的气泡围绕着他们,让他们也缓缓地沉入了亮闪闪的水中。只剩孤零零的木杆矗立在水之境的中央,孤独得好像从来没有一台手机来到过这里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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