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兵皇上

作者: 烟火漫长 | 来源:发表于2024-12-12 11:21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加伯乐主题写作之【理想】&不一样之【诞生】。

初春时节,冰冻的大地刚刚从凝固的冬季里醒来,似乎能听到那冰开裂的声音。部队训练场角落里的柳树僵硬的枝条开始变得柔软,灰黑的枝条上点点嫩绿像探头探脑的小动物,在试探过春天的温度后逐次冒出了头,毛茸茸的芽头在温暖的阳光下闪着银光。远远看去像是在柳树轮廓线上抹了一层细碎的蛋黄,稚嫩的样子像极了刚出壳的小鸡仔。黄尚想起第一次走上训练场的时候,迎着彻骨的寒风,看那干枯的枝条,他以为那棵柳树已经被冻死了。如今看来低估了它的生命力,经过寒冬的洗礼更加生机勃勃了。

“新兵皇上”的真名叫黄尚,这个名号是张连长恨铁不成钢的责怪,却被黄尚的班长王班长给叫响了,整个新兵营都知道一连有个“新兵皇上”。他们班还有创意地把新兵营炊事班叫作“御膳房”,把他们宿舍楼叫作“皇宫”,把他所在的班里七名同年新兵叫作“七大重臣”。甚至几名排长在值班时,还把开饭称作“用膳”,每次开饭前最欢乐的是大家一起喊“用膳了——”,声音拖得老长,给紧张的新兵训练生活增添了无穷的乐趣。

随着新兵训练结束,黄尚顺利完成了从地方青年向一名军人和从一名军人向合格军人的两个转变,而且成为新兵营总结表彰的10名“新训标兵”之一。当从部队参谋长手里接过“新训标兵”的奖牌时,他特别想大哭一场,用汹涌的泪水冲刷完成蜕变的痛苦,还有对班长王刚的深深亏欠。

回望这三个多月的经历,黄尚像是经历了一次从生到死又向死而生的过程。他从刚开始处处害怕抵触训练,甚至对整个部队有了抵触,也有了逃跑的念头并付诸实际行动,到后来主动加压参加训练,积极配合班长完成各项训练任务,成为那个最优秀的新兵,他内心是高兴骄傲的。

表彰大会结束也正式宣布了新兵训练的结束,新兵们即将走上各自新的军旅征程,黄尚被推荐到机关公务班,据说是每个新兵都向往的地方,幸运的星星偏偏砸到他的头上,战友们都说他走了狗屎运了,其实只有他自己知道付出了多少汗水和泪水。

黄尚没有直接回宿舍,他又一次站在了训练场上。冻结了一个冬天的土地已经开始解冻,越来越热的阳光更加速了这个进程。光秃秃的训练场依然荒芜一片,风一吹满天尘土飞扬,这个冬天在训练场上摸爬滚打不知道嘴里吃了多少土,身上沾了多少灰尘,腿上和手臂上很多个伤口都是在这个训练场留下的。

看着这个让他流了无数汗水和泪水的地方,快速回忆着这里的一切,很多事情就像在眼前一样。刺眼的阳光明晃晃地铺陈在光秃秃的土地上,天空没有一丝云彩,就像刚刚擦拭干净的窗户玻璃,通透明亮,黄尚的心也跟着宽敞了很多。

训练场北边靠墙位置有一处长条形的荒草地,因为有高大的院墙阻挡,刺骨的寒风被隔离在墙外,那里就成了他们新兵训练间隙最喜欢去的地方,他们可以在阳光下躺在荒草上,享受片刻的放松。王班长还带着新兵一起玩皇上早朝的游戏,把他围在中间,那时候他真觉得自己就是皇上,享受着八方来朝的优越。

冬去春来,干硬的荒草地在阳光照拂下开始变得湿润起来,小草应该很快就会长出来了。他又想起了王班长——他的新兵班长,新训结束了,但他最对不起的就是王班长。王班长给予他无微不至的关怀和照顾,却因为他的一时冲动背了处分,这个处分直接切断了王班长的军旅生涯。他恨自己懂事太晚、成长太慢,现在想起来虽心有不甘却也无可奈何,只剩下后悔。

黄尚刚刚高中毕业的时候并没有入伍的打算,他也没有要去部队锻炼一番的想法,因为他妈妈肯定不会同意让他去吃苦,他爷爷奶奶更不会同意。他是独生子,他的爸爸妈妈也都是独生子,于是黄尚就成了掌上明珠的掌上明珠,娇生惯养加上纵容溺爱,所有吃苦的事情统统与他绝缘。

好在他爸爸能在老人的压力下保持清醒,并不溺爱孩子,该管的依然管得紧,才没有让他彻底沦陷在溺爱里,上学的时候也还算老实,并不主动惹是生非。但高中毕业后和一帮小哥们接触多了以后,慢慢也开始放飞自我。有些事情一旦尝到甜头,就很难断掉,这是人贪欲的开始,谁都无法避免。何况黄尚刚刚走出高中校门,年龄上虽然快到十八岁,但心理上他还仍然是个孩子。

他爸爸生意上一位朋友的儿子小龙准备在市里开酒吧,自己独立经营生意,就把他也拉去一起玩。黄尚纯粹是想玩一玩,想都没想就跟着去了。他们眼里经营生意不是为了赚钱,就是想跟着一帮哥们玩得高兴。

生意不好做还好说,两家大人都不担心花钱多还是少,但涉及其他事情就很难用金钱解决了。离他们酒吧不远还有一家酒吧,已经开了很多年了,客流量虽然不是很大也能维持基本开支。但小龙和黄尚的酒吧一开业,各种促销活动不断,彻底把对方挤兑到经营不下去了。对方也不是省油的灯,直接纠集一伙人堵着他们酒吧的门挑衅。

从小被当明星一样养着的孩子哪里会惯着别人毛病。小龙也召集了一批人过来,和黄尚一起带着人就与对方一帮人打了起来。因为下手太狠,把对方的几个人打成重伤住院,派出所进行了调解,但对方就是不松口,他们明摆着是想借此机会把小龙的酒吧关停。

既然协调不成,总要有人承担责任,小龙是负责人,被判刑入狱。本来黄尚也要被行政拘留的,因为他父亲到处做工作,终于取得了重伤两人的家人谅解,只是付出了一大笔钱,免了黄尚的行政处罚。

不到一年的时间,黄尚的行为让全家所有人都提心吊胆起来。四位老人虽然溺爱孩子,却并不糊涂,他们也知道这么放纵下去只会害了孩子。正赶上部队征兵,家人们聚在一起一商量,就把他送到部队来了。

黄尚的妈妈一开始还担心他不同意,曾经试探性地问他觉得部队怎么样。黄尚直接就说部队好,说那里能把普通人锻炼成超人。他还举了个例子,小龙的朋友就是退伍回来的,当时和另外一家酒吧的人打架的时候,他那个朋友一个人就放翻好几个。有这样的思想基础,不管会不会愿意入伍,至少有了羡慕的心思也不会特别抵触。黄尚的妈妈这么想着,就把报名入伍的事情告诉了他。

黄尚一蹦三跳地说,他早想报名入伍了,只是担心家里都不同意才没有说。他就问妈妈准备把他送到哪个部队去,并强调说一定送到特种兵部队,他一定把自己练好。妈妈只是说她得问问,具体去哪里她也不知道。

黄尚准备入伍当兵的消息在他那些小伙伴中掀起了波澜,大家开始了一波又一波的送行饭局,黄尚也特别享受这种众星捧月的感觉。

黄尚在家等待入伍通知的时候,他的妈妈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堆军事题材的片子,让他天天看,说是在思想上让他有个准备,以后都要自己一个人照顾自己了。每次一说到照顾自己,妈妈都要掉眼泪。后来黄尚有些烦了,就主动开始自己跟着保姆学做饭,自己也能把衣服穿得好好的了,唯独系鞋带还是学不会。

从胸戴大红花跟着队伍一起坐上北上的火车开始,黄尚就觉得不自在,这身草绿色的军装明显不合身,里面已经穿了厚厚的棉衣仍然显得宽大。衣服是他妈妈临出发前给他整理了又整理的,还贴心地把袖口往上卷了一个褶。

他又想起当时从武装部坐上大巴车的情景。他们这一批新兵也就二十几个人,武装部的院子却站满了人,都围在大巴车周围。基本上都是全家总动员送行,还带着很多特产,但因为每个人只让带一个武装部发的箱子和一个随身的背包,家家户户拿过来的东西只能堆在院子里,一个也带不走。

黄尚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都在,他分明是看到妈妈哭了的,他又看到其他人的妈妈也在哭。车子刚刚启动,举起来的手还没放下,他的眼泪也奔涌而出。

武装部门口的路上有人开始放烟花,巨大的声响掩盖了嘈杂的人声和哭声,本该绚烂的烟花在白天也只能看到一个一个的光点,在明亮的空中一闪而逝,留下条条白烟缓缓飘散。黄尚突然觉得他就像烟花一样,终于可以走出家庭,脱离家人的管控,自由自在绽放自己精彩人生。虽然还不知道迎接他的是怎么样的辛苦和困难,他仍然充满了向往。

在火车站和更多的新兵汇在了一起,吃过饭就开始登车出发了。黄尚以前也坐过火车,都是短途,因为有家人照顾,所以吃喝拉撒都不需要操心。在听说这一趟火车要坐三天两夜后,他很兴奋,开始有点期待这一路的颠簸了。

每个人都很好奇,但都被接兵干部说的纪律牢牢地拴在座位上,只有上厕所和吃泡面的时候才能离开,可也不能出车厢,因为车厢连接处也有接兵干部守着。黄尚觉得他们就像被圈养的鸟儿,徒劳地看着外面广阔的天空,任思想在脑袋里爆炸消失,然后再爆炸再消失。

有人忍不住无聊,就和接兵干部说想去其他车厢走一走,结果被接兵干部给训斥了一顿,骂了回来。黄尚就对那名接兵干部很不满,他记得当时接兵干部家访的时候,那名干部还温柔可亲的,怎么这一转眼就变得冷冰冰的了呢?如果早知道是这样的,他可能就没有那么大的决心入伍当兵了。但现在已经坐上火车,后悔已经没有用了,希望到部队里不要再碰到这个不近人情的军官。

火车在荒野穿行,从满眼的绿色走到大片的荒凉。车窗外光秃秃的树枝在风中晃啊晃,直到把黄尚的眼睛晃得有些潮湿,还没有到部队他就开始想家,也许注定这一段征程于他是一次痛苦的历练。

火车到站已经是后半夜,站台上空荡荡的,空气里全都是冰凉。浩浩荡荡的队伍出了车站,分了好几个批次才终于又一次坐上大巴车,又是一路颠簸,大概个把小时,车子开进部队大院里。因为是夜里,一路上什么都看不见,只知道从满是灯火的城市走向了漆黑一片,应该是到了较为偏远的农村。营院里有多处昏黄的灯光,但也照不亮黑黑的夜空。大巴车上坐了这么久仍然冷冰冰的,不时从窗户玻璃上渗进来的冰冷像是进了冰箱冷冻室,黄尚只好抱紧身体,抵御无处不在的寒冷。

直到进到屋里,黄尚才开始感觉有一丝温暖,后来他才知道那是因为有暖气。黄尚和一大群人拎着大包小包站在一楼大厅,伸长脖子看那些来来回回的班长领导们。他看到了那个让他不满的接兵干部,那名军官拿着一张纸开始念名字,应该是开始分班了。念到黄尚的名字的时候,军官还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特意看了看他。

等到全部新兵到齐以后已经是三天以后了,这三天时间黄尚觉得完全不像电视剧里那样,并没有那么辛苦。王班长每天嘻嘻哈哈地和他们开玩笑,还有罗排长也很有亲和力,并不是想象当中的凶神恶煞般模样。

黄尚还在做着美梦的时候,苦恼的事情却一个接着一个来了。

人的欲望总是在得不到满足的时候更加强烈。黄尚在家的时候三天两头要去肯德基吃一次汉堡,但自从进入这个大院,他就再没有闻到过汉堡的味道。他越想越难受,甚至到了茶不思饭不想的地步。王班长发现他吃饭不正常以后,也问过他为什么,都被他搪塞过去了。后来黄尚实在撑不住了,就单独找到王班长,想让王班长帮他想想办法能不能外出吃一次汉堡。王班长无法做主,找了罗排长。

罗排长是第一次带兵,什么事都不敢确定,就找了张连长。张连长一听说是黄尚要吃汉堡,很生气,他的话被原封不动地传递到了黄尚耳朵里,“矫情!让他看看这个县城里有没有肯德基再说!当我们连队和炊事班是保姆吗?趁早收起那些小爱好,想都不要想!”

唯一的念想被狠狠地掐断,黄尚开始用绝食抗议。这可不得了,一下子就惊动了新兵营教导员。教导员本想他有十几年的带兵经验,对付一个新兵还不手到擒来,结果刚见到黄尚就被气得啥都没有说就走了。黄尚问:“你肩膀上还没有两条杠,你说话不能算,让有两条杠的人来说。”

部队参谋长听说有这么一个好玩的人,也来了兴趣。参谋长刚看到黄尚就被问了个措手不及。黄尚问:“昨天一个一毛三(部队上尉军衔)来了,他做不得主,你都两毛三(上校军衔)了,能不能做主让我吃得上汉堡?”

参谋长被气乐了,笑了笑说:“应该可以做主,你说说为什么吃汉堡?”

“我在家的时候三天两头吃汉堡,从上火车开始就没有吃了,我快连汉堡的味道都记不清是什么样的了。再说食堂的饭菜也不好吃,每次都吃不饱,怎么能有精神参加训练?”黄尚说得理直气壮。

“哦,那还是食堂保障不好,我先去看看你们食堂饭菜情况,然后再告诉你汉堡的事情,行不行?”

“好,一言为定,拉勾!”黄尚伸出了右手食指,想和参谋长拉勾,他以为这次吃汉堡肯定没问题。

参谋长没有想到一个新兵要和他拉勾,也伸出了手和他拉了勾。

参谋长是在中午饭前突然到新兵营的,让新兵营的领导们很是紧张了一番。还没有开始训练,一切还都没有正规起来,他们不知道参谋长要来干什么。

参谋长和整个新兵连队一起吃过饭后,对食堂的饭菜很满意,并不是黄尚说的那样不好。但因为临时有事,他就把回复黄尚的事情交给新兵营教导员了,并叮嘱一定要摸清黄尚的真实内心需求,不要只盯着他嘴上的爱好。

教导员忽然就明白了,他这个老兵差点被黄尚给骗了。黄尚肯定是有其他想法的,一定不是吃汉堡这么简单的事情。经过参谋长的提醒,教导员立即就改变思路,他去找张连长了解黄尚的家庭情况。

张连长更没有想到黄尚的影响这么大,当时他家访的时候这小子很腼腆,说话也像个女孩子,任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到他会做出这种惊天地的事情。

张连长直接就杀到黄尚所在的班里,“黄尚,你小子可以啊,捅到天了!我还不信你这兵非得和别人不一样,这汉堡你是吃不上了,巴掌倒是可以吃一顿!”

黄尚对张连长有着天然的畏惧感,这源于刚出发时在火车上看到过这个军人严肃的一面,他觉得稍有不顺心,他真的会被打骂一顿。“是……是……不是……,我真想吃汉堡,不吃就没有精神怎么办?”

张连长瞪了他一眼,“凉办!在外面冷风一吹,一样精神!一个大头兵让你当成少爷了,吃上汉堡再配上薯条,来个鸡腿,是不是还得再来个服务员?你当我们连队是商场?真是岂有此理!”连长撂下一句话,头也不回地走了。

黄尚也有点害怕,都说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这张连长就是典型的蛮不讲理,他连反抗的话都不敢多说,却仍然没有改变他想吃汉堡的想法。这个想法就像是弹簧,越压越容易反弹。

教导员在和张连长深入交流过后,又一次找到了黄尚。教导员拍了拍黄尚的肩膀,“黄尚,听你妈妈说你从小被保护得很好,从来没有受过委屈,那么多人疼你,你真幸福。”

“教导员,你和我妈妈打电话了?她还说啥了?”黄尚的急切都看在了教导员的眼里。

“她说让我们多照顾照顾你,没有离开过家,很多事情都不会。我也告诉你妈妈了,虽然你在家是独生子,但在部队大家都是兄弟了,这么多好兄弟帮助,你会成长得很快,让她放心。”

“教导员,我想给我妈打电话,可以吗?”

“这次可以,但下不为例。你妈妈说你在家从来不会哭的,把你送部队来,她肯定是想看到一个成熟有担当的你,而不是一个总爱哭鼻子的孩子。”

黄尚在教导员的办公室里打了入伍后的第一个电话。在听到话筒里传来妈妈的声音的时候,虽然有教导员的预防针,他仍然没能忍得住,眼泪在眼圈里转了几个来回后还是落了下来。

妈妈永远是一个人最厚实的倚仗。黄尚在听到妈妈的安慰之后,整个人有了很大变化,不再惦记念念不忘的汉堡,开始主动和王班长亲近,和同班战友们也有了交流。

新兵有需要,炊事班也在想尽办法满足,有吃过汉堡的人就想了个土办法做汉堡。他把圆圆的大馒头从中间掀开,放上煎蛋、生菜、火腿片,再淋上番茄酱,就做成了炊事班特色的汉堡。有时候做大锅饭来不及煎蛋,就把煮好的鸡蛋压扁代替煎蛋。有时候炊事班油炸食材之后,会顺便炸几个馒头,浸过油的馒头再做成土汉堡,味道更是能让人馋出口水。

这种吃法很快在新兵中间传递开来,后来被称为“御膳房特供”,成了整个新兵训练期间最方便快捷的美食。有些新兵晚饭的时候会专门藏一个馒头和一个鸡蛋,留着晚上训练完躲在厕所偷偷加餐,哪怕噎得眼冒金星仍然狼吞虎咽。

吃的问题解决了,可刚刚准备开始训练,新兵营又在黄尚身上遇到了更大的难题,一度让张连长有些自我怀疑,当初是不是不应该把黄尚接到部队来。

黄尚不会系鞋带!这个事情让当时整个新兵营的人都惊掉了下巴。

那时候新兵的训练鞋和皮鞋都是有鞋带的,还是那种特别难系的棉质鞋带。黄尚每次穿鞋都特别慢,还总不系鞋带,就那么一走一甩很别扭。王班长刚开始还会耐心教他怎么系,顺便也帮他系上,但这样次数多了以后王班长就问他是不是不会系鞋带。黄尚说是真不会,以前从来没有系过鞋带。

王班长就开始想尽一切办法教他,可怎么教都教不会。这个问题把王班长给难住了,他去请教了他的班长,还有特别有带兵经验的教导员,结果大家都教不会黄尚系鞋带。整个新兵营几百号人,偏偏就他一个人不会系鞋带,一下子就出名了。其他连队有几个班长还不相信,专门跑过来看他这个国宝一样不会系鞋带的人。他们也想尽办法想教他系鞋带,都无功而返。

教黄尚系鞋带被新兵营列为一号课题,张连长带着王班长研究了很久。终于在一个星期后,用筷子绕线的方法把黄尚教会了。虽然只学会了一种系法,但也是极大的成功了。

张连长在看着黄尚第一次自己独立完成系鞋带后,说了一句话在整个新兵营流传很久。他说:“我亲手接来了黄尚,现在成了新兵连的真‘皇上’,嗨,我就不信教不会‘皇上’当兵!”从此,“新兵皇上”的称号就在新兵营叫开了。

张连长下的决心很快就又有了新挑战,黄尚第一次齐步训练就因为顺拐把王班长急出了一头汗,也引来了同训练场上其他新兵班长的笑话。他们休息时间都会围过来看王班长给黄尚加训,不顺拐的人很难理解顺拐的原理,好好地走路不会吗?

黄尚自己也是这样想的,走路有什么难的,可偏偏就是走路把他卡在了训练场上。其实他平时走路都好好的,但这个训练场像是有一种魔力,只要王班长“齐步——走”口令一下,他必然是左脚迈出的同时左手伸出去,忍都忍不住。王班长特意准备了一个细竹条,把他的手背打得一片红印,仍然没有改掉他顺拐的毛病。

黄尚在训练场上齐步走顺拐,跑步走也顺拐。张连长有一次在训练场上看着王班长给黄尚单练,深深叹了一口气,“我们黄尚同志是不是天神投胎忘记带手了?这么高贵的‘皇上’就这么要与普通人大不相同吗?”

王班长找来两根一米多长的细棍子,分别把自己的左右手和黄尚的左右手绑到一起,黄尚在前,王班长在后,就这么一步一步地带着,终于让黄尚不再顺拐,适应了训练场上他的口令。虽然学得慢,但动作够标准,基本上和王班长的一招一式相同,也没有枉费了王班长的努力。

黄尚终于在步法训练上追赶上其他人,轻武器射击科目又开始了。枪械原理、构造和平地的据枪瞄准的学习训练都很顺利,毕竟黄尚有高中生的底子,学什么知识很快也掌握得牢。但第一次实弹射击又让王班长紧张起来,黄尚五发子弹全部脱靶,而且是补射两次也全都脱靶,气得张连长说黄尚就是个“光杆皇上”,那么大个的胸环靶就像看不见一样,次次光蛋。

毫无例外,王班长又开始带着黄尚在训练场练习据枪瞄准了。那几天下起了大雪,整个训练场上全都是雪,虽然整个新兵营用了半天时间清理表面的雪,但气温眼看着逼近零下十度了。趴在已经冰冻的土地上,冰凉彻骨,步枪更像是结了一层冰,食指压在扳机上,不一会儿就没有知觉了,只能收回手放在脖子下温热以后再放回去,如此反复。

三天下来,黄尚的右手就开始肿胀瘙痒,他的右手冻伤了。这是在南方出生的他从未有过的体验,莫名其妙地右手手背上有了硬块,靠在暖气上就会奇痒无比,越挠越痒,再挠还会疼,他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王班长拿出冻疮膏给他抹上,又专门把自己的一只手套剪掉食指,戴在他的手上,继续训练据枪瞄准。王班长也铆上了劲,一定要把黄尚训练合格。

黄尚右手背上的冻疮开始消退的时候,新兵营第二次实弹射击开始了。这一次终于能够上靶了,但射击成绩仍然不及格。现场看到成绩后的王班长特别生气,在黄尚的屁股上踢了一脚,“费劲巴拉地练这么久,都对不起你手上的冻疮!”

张连长把罗排长拉过去训斥,“这是你排里的兵,都成了新兵营垫底的几个人之一了,以后你单独负责他的训练,必须在月底的第三次实弹射击考核中合格,要不行这排长也别干了!”

多重压力不断叠加在黄尚身上,他把所有的休息时间都用在了训练上,一刻不停地训练、训练再训练,虽然身体上并没有问题,但紧绷的神经让他有些崩溃。

那天早操的时候,王班长发现黄尚不见了,三层楼边边角角都找遍了,也没有找到,喊也没有回声。

王班长有些慌了,他记得昨天晚上罗排长是和黄尚谈了好久的,回来的时候看起来也没有什么异样。他也因为白天的事情对黄尚有些想法,就没有主动去问怎么样。早上起床的时候他看到黄尚床铺上没有人,被子是掀开的还有点温热,应该刚走,当时他想着可能是上厕所去了,就没有多想,没想到早操开始了还没有见到人。

一想到厕所,王班长突然灵光一现,他想起来黄尚有几次熄灯后躲在厕所吃土汉堡,因为训练量大必然会饿得快,他就没有直接捅破这个秘密,一直就这么保持着关注。这次楼上楼下就厕所里面没有去找,说不定黄尚躲在厕所里。

王班长是在三楼厕所最内侧的隔间里找到黄尚的。找到的时候他正靠在一块小暖气片前呼呼大睡,口水把胸口流湿了一片。被王班长叫醒的时候,黄尚有点不太好意思,“班长,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在这里睡着了。”

黄尚被王班长领到连队指导员那里,指导员和他聊了一个早上。这个早操他没有参加训练,精神格外清爽,好像躲过了一场劫难。但指导员最后还是批评了他,说因为他整个连队都被领导们特别关注,他也成了新兵营“老大难”,如果训练成绩再上不去,整个新兵营都将被他拖累。指导员还把罗排长找来,让他以后多帮助黄尚,一定要在最后一个月里有明显改观。

罗排长没有多说什么,把黄尚领回宿舍后就急着去值班去了,走之前嘱咐黄尚自己先想一想,上午的训练先不去了,等他回来商量对策。

压死骆驼的可能是一根稻草也可能只是一句话。黄尚没有等到罗排长回来,他趁着大家都去训练的空当自己顺着宿舍楼溜到大院高墙下,又从墙下一个排水洞钻了出去,直接就到了墙外的村里。他找到一个偏僻的草垛,寻一个向阳的位置,挖个洞就躺了进去,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罗排长处理完值班的事情后,返回宿舍到处找不到黄尚,以为他又去跟着连队训练去了,就没有去深究,自己去准备战术训练教案了。直到下午训练开始,王班长找罗排长要人的时候,他们才发现黄尚已经小半天没有见到人了。

先是黄尚所在连队忙成一团到处找,几个排长和班长都被安排在部队大院里分片寻找,一无所获。然后是整个新兵营到处找,依然没有看见黄尚的影子。最后惊动了部队军务部门,动用了纠察队,查了几个关键点的监控视频,只在宿舍楼一侧的视频里模糊看到一个人影,具体去了哪里视频里也看不到。纠察队又分头在大院周边的几个村子里找了一遍,还有村子唯一的一家网吧,都没有看到人。

这样一折腾就到了夜里,新兵营暂停了一切活动,除留下必要的管理班排长之外,其他班排长和连长指导员都被派了出去,在附近交通关键点和车站寻找。眼看着时间过了半夜十二点,仍然没有找到黄尚。新兵营领导顶着昏沉沉的脑袋,红着眼睛商量着对策。算算时间,如果从黄尚在视频里消失开始算,这个时间他也该到家了。几经犹豫之后,张连长拨通了黄尚妈妈的电话。在得知黄尚从部队逃跑的消息时,黄尚的妈妈急得语无伦次,当夜就出发去了部队。

黄尚是被冻醒的,一睁眼只看到一片黑暗,他又使劲蜷缩一下身体抵抗无处不在的寒冷。耳边传来此起彼伏的狗叫声,远处一辆车疾驰而过,他突然想起来自己是偷着跑出了部队大院,窝在这里一放松就睡了这么久。他抬头看了看天上明亮的星星,深黑如墨的夜空更显得深不可测,点点星光像是悬挂在一幅黑色幕布上方,闪烁不定。他从没看过这样干净的天空了,他记忆里的天空一直都是灰蒙蒙的,像是混沌未开之时,没有层次,没有星光。

又一辆车慢腾腾经过,尾灯照射下的车牌很清晰,那是他们部队的车。黄尚还在疑惑的时候,车上的强光灯开始四处搜寻,不知道在找什么。他没敢动,整个身体没在草垛里,等车子走远才松了一口气。远处又开来一辆车,在另一个区域和前一辆车一样的方式搜寻一圈,然后开走。黄尚还不知道这些车是为他而来,就躲在草垛里面等着车子全都开走,四周又只剩下漫无边际的寂静。

北方的冬季本就很冷,又是夜里,草垛借着白天的阳光积累下的温暖慢慢消耗殆尽。再加上一天一夜没怎么吃饭了,黄尚开始觉得又冷又饿,怎么蜷缩都无法抵抗这无处不在透骨的寒冷。他开始想念被窝的温暖了,开始想念土汉堡了。他甚至后悔出发前没有去食堂揣上几个馒头和鸡蛋,哪怕偷一根火腿肠也不至于现在饿得肚子咕咕叫。

又过了不知道多长时间,天更黑了,好像有一张不透明的网罩住了一样,只留下星星悬在半空。开始起风了,风像是知道人的薄弱点,专找衣服覆盖不全的地方,一个劲儿地往身体里钻。黄尚开始打冷战,肚子又饿,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又不敢乱跑,他再也撑不住了。他觉得自己的灵魂在这个夜里背叛了自己,对死亡的恐惧逼迫着他又顺着逃出来的路返回了部队大院。

黄尚躲过了大院的夜间巡逻人员,刚到宿舍楼下就被门口守着的班长发现了,直接拉着他就去了营部会议室,话都不说一句。会议室里坐着新兵营领导和张连长、罗排长,还有一个黄尚不认识。一听说黄尚回来了,几个人就像充满气的气球突然漏了气,每个人都长出了一口气,然后看向惊魂不定的黄尚。

黄尚感觉到了敌意,从他们如刀般的目光里他看到了怒火,只是需要一个点燃的机会。他不敢说话,低下头准备迎接暴风骤雨。会议室在这一刻静得可怕,教导员伸手弹烟灰的声音都清晰可闻。黄尚偷偷瞄向教导员,看着他使劲吸了一口烟,烟头的火光明显亮了一下,然后就被教导员摁在已经插满烟蒂的烟灰缸里,除了一丝白烟缓缓飘散,一切又恢复了平静。

教导员打了个哈欠,“好了,既然人已经回来了,张连长你去和警勤连通个气,把撒出去的人都撤回来,还有我们新兵营派出去的班长也都叫回来。罗排长你先把人带回去,看管好,千万别再出乱子了。大家快熬成鬼了,先回去睡觉,明天上午再处理,我这边还要和参谋长汇报一下,解散!”

没有人理会黄尚,哪怕从他身边走过去的张连长看都没看他一眼,他就像空气一样被所有人忽略了。罗排长走过来拍了拍他肩膀,带着他回宿舍了。

黄尚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味道,这一次恐怕不是说睡着了就能搪塞过去了。

在对黄尚此次事件的定性上有了巨大分歧。新兵营的意见是黄尚不假外出,又自行返回,全营新兵大会做检查,或者顶多给他一个警告处分。部队军务部门的意见是黄尚作为新兵逃跑未遂,性质恶劣,要按退兵处理,以儆效尤。军务部门催促多次,让新兵营临时党委尽快按退兵的处理意见上报,教导员迟迟下不了决心。教导员考虑的是后续影响,一旦把黄尚的行为定为逃跑,整个新兵连的班长、排长和连长、指导员都要因失管失控被问责,这个责任不能让辛苦的骨干们承担。

正在教导员犹豫不决进退两难的时候,黄尚的父母到了。陪着他们一起到新兵营的还有部队政委和参谋长。政委在介绍的时候说黄尚的父亲是他以前带的兵,回归地方后很出色,成了企业家,又把儿子也送到部队来,这个觉悟就值得再嘉奖一次。

张连长告诉黄尚他父母已经到部队的消息时,黄尚并不高兴,反而很抗拒,不太愿意去见他们。他觉得这次事件很不光彩,当初信誓旦旦要干出个样子的,刚刚开始就打了退堂鼓,实在不好意思当面去和妈妈解释。但看张连长的态度,他也只能硬着头皮去见了父母。

最终经过新兵营临时党委研究决定,给予新兵黄尚警告处分,给予新训班长王刚警告处分。在新兵营全体大会上,军务部门宣布了处分决定,黄尚作了检讨。

周五晚饭按惯例是大会餐,老兵连队有啤酒喝,新兵营不允许喝酒,但他们把饮料当成啤酒依然喊得震天响。罗排长和黄尚说起了处分的事情。

“黄尚,你知道不知道处分对于一个兵的影响?或者直接说吧,处分对于王班长有什么后果?”

“有什么后果?”黄尚确实不懂,成天学习的那些纪律规定,他只停留在字面上的理解。即使宣布了处分决定,他也并没有特别的感觉。

罗排长说:“王班长明年面临着士官套改,因为你他吃了一个处分,明年只能退伍了。”

罗排长这么一说,黄尚才想起来那天处分决定宣布之后,王班长一晚上都很失落,虽没有表现出来很难过,但黄尚看得出来王班长失神了很久。

“罗排长,现在我要怎么办才能弥补亏欠呢?”黄尚问。

“说不上什么弥补,带兵本来就是一个苦差事,尤其是新兵,谁也没有办法保证手底下兵都是一般齐的优秀。这个时候就看班长的水平了,你自己看看每周公布的训练成绩,你们班八个新兵,除了你之外全都是次次优秀,如果你也能优秀,那王班长‘新训骨干标兵’的称号十拿九稳,不过现在看来这个称号意义没有那么大了。”

“放心吧,罗排长,我一定会成为最优秀的那个新兵。不管有没有意义,我不会再拖后腿。”黄尚一口喝完了一碗饮料,就像是喝干了一杯烈酒,干脆、通透、痛快,更是他开始转变的决心。

新一周训练开始后,黄尚像是换了一个人,样样冲在最前面,学什么都很快。就像是学武之人打通了任督二脉,武学造诣一日千里,学什么会什么,学什么精通什么。黄尚的名字也开始在新兵营每周训练标兵榜上出现,张连长说他是最接地气的“皇上”,王班长说他终于有了兵样子。他也从昔日新兵营的“笑柄”蜕变成新兵中的佼佼者。

新兵训练结束前,上级机关检查部队新兵训练工作,黄尚被指定参加了队列、战术动作和步枪射击成果展示,他都表现突出,无论是个人精神状态还是现场动作标准,都让检查组领导很满意。他的胸环靶射击成绩更是发发打中靶心取得了满分,检查组带队领导说了和王班长一样的话,“你们训练的新兵很有兵样子!”

新兵训练总结大会之后,拿着“新训标兵”奖牌的黄尚和拿着“新训骨干标兵”奖牌的王班长一起合影,闪光灯照亮了他俩的笑容。黄尚每次看到王班长笑都觉得特别温暖,就像冬日里的太阳一样,驱散心里所有的阴霾,他也希望王班长越来越好。

“路虽远,行则将至;事虽难,做则必成。”黄尚知道这一刻既是终点又是新的起点,无论未来的军旅路是长是短,只要保持着热情和恒心,他必将不断续写辉煌,成为自己生命里的一个又一个标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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