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到你之前,我只是一个很会做饭的厨子。
遇到你之后,哥烹饪的,是人生。
若美味可以疗伤
菜好吃,也没必要知道厨子长得啥样——做了五年的大厨,我始终没有被任何客人召见,尽管我的年薪一直在涨,尽管已经有好几家酒店欲挖我过去,尽管很多来过我们酒店的人都说“这家酒店的厨师不错。”
直到,苏醒的出现。
据台菜的小妹讲,苏醒吃我的那道蚬子蒸蛋时,泪流满面,坚持要见见做这道菜的厨师。
小妹还说,苏醒长得很漂亮。
穷我智力所及,我想一定是她曾经的男友为她做过这样一道菜,现在男友没了,小女生在这道菜里吃出了曾经的味道。
若不是她漂亮,我才不愿意浪费时间去听一段伤心往事。
谁不曾有过情感的滑铁卢——我那个前女友,一边享用着我的五星级厨艺及薪水,一边讨厌我身上的烟火味道。
重要的是,她希望我能够把自己厨师的名片换成某某酒店总经理的头衔。
可是,我不愿意,我喜欢在平均四十二摄像度的厨房里,和那些食材打交道,然后,回到常温人间,看各种各样的书,品位别人的精彩人生。
我在厨房里,其实也不是光做菜的,至少也弄清了一些人生的道理——大道至简,就像一道菜,你加进所有贵重的调料未必做得出真正的美味,还有,闻惯了那些煎炒烹炸的食物,反而是一根水洗黄瓜最为清胃爽心。
对于一个不想成为总经理的厨子,前女友终于从失望到绝望,然后,不带一丝眷恋地走了。
关于这场恋爱,我唯一的遗憾是,我连失恋的重口味伤心都没有体验到。
这样的人生,令我自己十分地不满意。
好在,业余时间,我还有诗书相伴,这些人生的调味品,让我在别人的故事里,取悦自己。
还是说苏醒吧,因我的拒绝,她便一直等到了那天我下班的时候。
她是那种有点小清新的女子,在一家英语培训机构做老师。
可笑的是,她想拜我为师。
无须动脑,我也猜得出,这种不事人间烟火的小女子想学做饭,无外乎是想先留住某些男人的胃,然后再拴其心。
说实话,我不相信这样的理论。
倘该理论成立,那得有多少回头客成为了我的未婚妻备选。
所以,我也不愿意将我的这点小本事去加深另外一个女子的愚蠢,助长另外一个男子的无情,成就一段需要强行维系的所谓爱情。
于是,我对苏醒说:“他若爱你,萝卜白菜也吃得出山珍海味的深情。他若不爱你,山珍海味也是枉然。何必自取轻贱?!”
可笑的是,我如此说完,她便哭了。
两年前,她妈妈因病去世。两年前,她还是一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小女孩。
直到妈妈离世,她才知道自己到底失去了什么。
最想念妈妈时,她把妈妈的衣服穿在身上,呼吸着那曾经熟悉的体息。
而这些与妈妈有关的气息终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稀薄。
直到那天,在一家饭店闻到蚬子蒸蛋的味道,她才遗憾地觉得,不管妈妈生前如何督促,她都不肯进厨房,双手不沾阳春水,失传的,是妈妈的手艺,还有妈妈的味道。
尽管她迫不及待地叫了一份蚬子蒸蛋,却失望地发现,同样是那道菜,味道却是相去千里。
于是,她几乎尝遍了这个城市里的大小饭店,直到和我的蚬子蒸蛋相遇……
我无法拒绝苏醒的请求,假若我这般手艺还可以慰藉心灵,那实在是功夫之外的收获,何乐而不为?
占领你的味蕾并不代表可以征服你的心
此后,每天下班后,苏醒都会来我们的后厨。
作为一个资深的大厨,这点小特权,我还是有的。
我很快发现,在美女在侧,做起菜来实现是一件很惬意的事情。
苏醒会很形象地跟我形容她妈妈做的每一道菜的味道、形状。
事实上,她的描述实在是形容词太多,全是很香、很爽口、很好吃这类的抽象概括。
无奈,我只能用业余时间看了一些与她妈妈有关的资料,企图以菜品如人品这样的逻辑来替她达成心愿。
说实话,看着一道道菜出炉,看着她不时以惊奇而感伤的眼神看我,我既有福尔摩斯般的成就感,也有如遇知音的惬意。
那日在她的家里,我应她要求做了她妈妈最为拿手的坛肉。
很可惜,用了一个上午的时间,做出来的坛肉在我看来芳香四溢,苏醒却说:“妈妈做的坛肉不是这个味道,她做的坛肉带着水果的香味。”
真是闻所未闻。
苏醒说,从前她总是害怕自己长胖,所以坚决不吃任何的肉,久而久之,居然连肉的味道都闻不得了。
妈妈怕她营养不良,所以就想尽各种办法更新肉菜的做法,苏醒都不肯吃,直到水果味坛肉的出现,又重新唤醒了苏醒对肉的食欲。
“直到妈妈离开,我再也没有吃过这道菜,因为我知道,这世间不会再有这道菜了,妈妈加的东西,别人加不了,那就是母爱。”
面对着那道色香味俱全的坛肉,苏醒几近泣不成声,我亦心如刀绞。
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不是在上班,就是在想如何能制作出一道水果味的坛肉。
我买来各种水果,浪费了将近一头猪,依然无果。
也许苏醒说得对,可能终我一生都做不出那道菜,因为我没有像她母亲那样深沉的爱。
倒是苏醒,在我一次又一次的失败里,越来越无所谓。
她送了我一本又一本的书,自作主张地让她买的书占据了我书房的大半江山。
还有,她会把我教给她的菜式,一道道地做给我吃,她说,其实跟厨师做朋友是一件好事,但千万不能嫁厨师,因为厨师在家里是不做饭的。
当然,就算有例外,那么嫁给厨师,很容易就变成一个肥婆。
苏醒说这句话时,把自己逗得直不起腰来。
我表面上笑着,心里却颇有几分悲凉。
我在这些话里,读到的,其实是拒绝与看轻。
是啊,这不是一个光鲜体面的职业,怎比她为人师表的风光?!
可是,爱来时,有时非职业身份所能界定的。
那日在她家的小厨房,我因切菜时溜号,不小心切到了手。
然后,我听到了苏醒的尖叫,接着,她把我的食指放在嘴里,用力地吮吸。
她的脸上全是眼泪,仿佛那一刻,受伤的人,是她。
血气方刚的我,哪里消受得了这番温柔。
那只不曾受伤的手,本想拥抱她,可是,手至中途,还是用理智让它轻轻拍拍她的肩膀,示意她只是小事一桩。
可是,她却把整个人交到我的怀里。
那时那刻,我们,尤其是我,忘记了彼此身份的差异,只有激情,在并不开阔的厨房里,不断升温,升温……
最后,还是我用尽所有理智对她说:“苏醒,我不能借你思母之情,乘你情感之危。”
说这句话时,我的心比那流血的手要疼上许多。
那次亲近之后,我有意地疏远苏醒。
不想让自己陷进去,然后,再自取其辱。
若想不失去,最好的办法就是连曾经拥有的念头都扼杀得一干二净。
苏醒几次想来后厨学艺,我都借口说总管对此有微辞,我不想因此失业,我说像我这样的人,是失不起业的。
那天下班时,苏醒大声地叫我。
她带着一帮同事来我们酒店吃饭,听到她叫我,我只能在众目睽睽之下,硬着头皮走过去。
然后,她对她的同事们这样介绍我:“我男朋友,秦小舟。”
我的应急机制快速启动:“她喝多了,我是这个酒店的厨子。你们慢慢吃,我走了。”
我大踏步地走了,苏醒追上来,大声地质问我:“我哪里得罪了你,干吗对我这样冷漠?秦小舟,你明明是在乎我的。”
我说:“苏醒,我就是一碟小菜,你不能拿我开胃。厨子也有自尊,厨子也是由男人做成的……”
说完,我头也不回地走了。
说实话,当初本来可以考大学的我,因为要与父亲作对而选择了念职校,然后稀里糊涂地学了厨师。
我不曾后悔,因为我渐渐发现同这些五花八门的食材打交道是一件还算有趣的事情,不能经人生百味,却也可以做出一份活色生香。
可是,对苏醒动心的此时,我后悔了,我希望自己也能像她那样,上大学,找一份上得台面的工作,谈一场旗鼓相当的恋爱。
职业有贵贱,爱情更是门户森严。
这一点,我懂。
鲍鱼固然可以炖土豆,可是,这样的组合终是上不了台面的。
哥烹饪的,是人生
我的那次咆哮或许还是有一些效果的,苏醒再没有来找我,只是每天都会收到她的短信。
她说:“小舟,我很想你。想你安静地做菜的样子。你最拿手的是炖菜,因为你跟别人不一样,你愿意在快餐时代,让火候慢下来,让人生入味。站在你身边,我常常觉得你不是在做一道简单的菜,你是在烹饪人生。”
“小舟,我曾经想过,我要一直站在你身边,把你的手艺用文字描述下来,然后,再翻译成各国的文字,让那些金发碧眼的老外也可以尝到你的手艺。你,会给我这样的机会吗?”
“小舟,想妈妈了。做一道你教给我的菜,于是,边吃边落泪,因为,这里面,也有了你的味道……”
不是不感动的,不是不心动的,不管怎样,她是懂我的人,且是我人生中鲜有的尊重并欣赏我的职业的人。
那些日子,她同城快递给我许多书。
她说:“一个爱看书的厨子,其实应该修炼成艺术家了。可惜,连你自己都不懂得自己的价值。你把自己卡在瓶颈处,享受着窒息的快感,全然不知,她有多痛!”
这句话,几乎令我泪落,外加感激涕零。
只是那时,我的自尊远远落后于我的自卑。
我一边享受着那些书与信带给我的满足,一边疏远着这份情感。
我甚至有一些喜欢这样的感觉,有伤痕的青春才值得此后永久地留念,不是吗?
半年后,我从苏醒同事的口中得知,她离职了,去了澳大利亚。
她说:“苏醒是因为你而离开的。她说,她害怕看见各种饭店,可是,这个城市里到处都是饭店。她说她害怕吃饭,因为总有一种熟悉的味道会让她想起你,但她,不可能不吃饭。她说,她害怕手机铃声响起,希望是你,但从来都不是你。所以,她要换一个环境,在一个中餐很少的国度里,忘掉相思与失恋的滋味,重新开始。”
有些人,直到她走了,你才知道,她在你的心中到底有多重。
事厨多年,我居然开始频频失手,不是误把盐当成了糖,就是人家点海味全家福,我却做了一道酱香猪肘……
老板在忍无可忍之后,让我无薪休假。
好不容易闲了下来,每日以书充饥,即使如此,这些精神食粮依然令我充满着没着没落的饥饿感.
有些想念在斯人远去之后,才敢于生长,且迅速郁郁葱葱,把整个灵魂占领。
无处寄相思,唯有重新拾起那个水果味的坛肉,日日不断尝试,一次次失败,一次次沮丧,一次次卷土再来。
我终于在这个过程里明白,厨子也需要理想,这个理想可以不是开一家超豪华的酒店,可以不是拿什么金勺奖,哪怕只是把一盘坛肉做出水果的味道来,来纪念那个心爱的姑娘。
一个月后,我用多种时令水果熬成了的糖,做了坛肉的作料,然后就有了那道水果味坛肉。
我一块接一块地吃着,吃到泪流满面。
其实,这道菜并不难,难的是那个熬果成糖的过程,需要足够的耐心,而那耐心背后,需要的是十足的爱意。
爱到了,味道自然就出来了。
顿悟!
我再没有回到酒店去,没有去那个日复一日只是做菜的厨子。
我出发了,第一站是香港,花光了积蓄后,便在一家餐厅做厨师,事实证明,这门手艺可以让我有资本走得更远。
新加坡、泰国、英国、美国、法国,随身携带的,只是我的厨艺。
行万里路,心胸顿开,职业本无贵贱,分贵贱的,是心灵。
若无理想,我会把自己同油盐一道烹饪,最后将自己歼灭成一个无趣的厨子,但现在,我不仅腹有诗书,更有了仗剑天涯的勇气。
我的最后一站是澳大利亚。
其实,只要给国内打一个电话,可以很容易找到苏醒。
但我没有那样做,只是一个餐馆一个餐馆地打工,向客人推介我的水果味坛肉.
坛肉飘香,总有一天,会飘到她的鼻翼之下。
来澳大利亚的第一百六十九天,我见到了苏醒。
这一次,据前台来报,她再一次吃到泪流满面,恰如我们第一次初见。
我跑到了她的面前,她的眼泪更加汹涌.
她说:“真的没有想到,在这里,还能遇见。”
迎着她的目光,我说:“这不是巧合,我一直在找你。还有,这道菜,因为你,而有了一个新的名字,叫做勇敢的心。”
我和苏醒终于他乡团圆,我依然还是一个爱看书、爱旅行的厨师,而她还是一个体面的中文教师,但这并不影响我们深深相爱,深情相守。
一日,我又有新的菜式发明呈现给苏醒.
她吃得如醉如痴,然后对我说:“为啥你做什么我都觉得好吃呢?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臭味相投。”
我回答她:“遇到你之前,我只是一个很会做饭的厨子,遇到你之后,哥烹饪的,是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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