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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共有十桌客人,累得我话都不想多说一句。尤其可气的是:剩下门口那两桌打扮得奇形怪状的客人,一看就是远道来的,一个个不吃不喝,光瞪着眼睛盯着进进出出的人看。看什么看?难道真的秀色可餐?眼睛看了肚子就饱了?点了一桌子的菜,是用来喂苍蝇的么?反正菜你们点了,就是一口不吃,我也得照收银子。
每一个进店、出店的客人,都给他们十几个人这么多双眼睛一齐盯着看,看得人毛骨悚然。幸亏咱这儿是江湖酒楼,来往的客人都是见过大世面的,没给他们吓跑。不过进出之间一个个都有意昂首挺胸,多了一分“虽一二十人吾往矣”的豪迈。
突然,坐在里边那桌上的仇老头一拍桌子:“小二,过来!把你们厨师给我叫来!”有一种客人,每次点的酒菜加在一起绝不超过五钱银子,但是他们会象自己花了五十两银子那么挑剔,找起事来又象自己花了五百两银子那么嚣张。仇老头就是这种人。可我还不能得罪他,因为他是客人,我是小二。
我走过去,问他:“又怎么了?”仇老头怪怪地看了我一眼:“你这小子真不会说话,奇怪福老板怎么会让你当小二?什么叫‘又怎么了’?今天我不是才拍了一下桌子吗?”您听听,我本来不想得罪他,可我说一句他说这么多句!我两手一抄,冲他道:“我不当小二,难道当老大?有话你就说嘛,拍什么桌子?拍坏了桌子是一定要赔的,这张桌子十两银子。”仇老头叫起来:“你们是不是开黑店的?这么张破桌子十两银子?”我回敬他:“这是平价了。上次有人打坏了一张桌子,上面有铁剑大侠郭鼎天以箸为笔写的一个‘好’字,还有神相麻衣和六指和尚比暗器手法时留下的印痕,我们老板收了那人五十两金子,大老板娘还叫卖贱了。你嫌贵就不要拍嘛!”
仇老头又怪怪地看了我一眼:“你今天怎么说话这么利嘴尖舌的?口条吃多了?”我道:“没有啊,快有半个月没吃口条了。这一段背了七十多遍了,当然流利了。”仇老头翻了翻眼睛,嚷道:“我不和你废话!快把你们大厨叫来!他今天这菜是怎么做的,是不是又把卖盐的打死了?”
我还没答话,突然伸过来一颗乱蓬蓬的大脑袋,瞪着铜铃般的眼睛,咬着生硬的舌头,操着半通不通的山东官话问道:“介位官银(人),你雪(说)信么(什么)伙计?你雪(说)四(是)谁把卖盐的打死了?”我吓了一跳,仔细一看,原来是门口那桌客人中的一个,盯着人看得最凶的那个家伙。
仇老头也吓了一跳,再一看,门口那两桌客人一个个如临大敌,剑拔弩张。福老板也吓了一跳,连忙过来小声说:“仇先生,您老不要瞎嚷嚷嘛!出了事是不得了的!”仇老头奇道:“出什么事?我吃饱了骂厨子,他们穷紧张什么?”福老板咳了咳道:“我来引见一下,这位是齐鲁海沙帮的米帮主,江湖人称‘鲁东蛟’米生龙的便是。(我心里嘀咕:“只听说过米生虫,哪有米生龙的?”)这位仇先生是隔壁洗染店的仇家铎仇老板。”那位米帮主抱了抱拳:“久仰久仰!”(我奇怪:“一个洗染店老板有什么好久仰的?仇家多也值得久仰?”)仇老头也抱了抱拳:“久仰久仰!”然后回头低声问福老板:“那又怎样?”福老板又咳了咳,道:“海沙帮就是做贩盐生意的。”
仇老板笑了:“原来他就是卖盐的,不过卖盐的多了,我说厨子把卖盐的打死了,他好好地活着呢,急的是什么呢?”福老板汗都下来了:“米帮主的弟弟米活虎前些天刚刚被人杀了……”那位米帮主脸色铁青:“尊驾如能见告,谁人杀死乃弟,鄙人不幸(胜)感激,结草拾(衔)环相报!”仇老板揉了揉鼻子:“怎么好象是贩山西醋的?一股酸溜溜的味儿。”米帮主身后的大汉大声道:“俺们是山东的,不是山西的,俺们是卖盐的,不是卖醋的。你定是闻错了。俺们帮主问你是谁杀了二帮主,你倒是知道不知道?”
仇老头摇头晃脑道:“不错,这家的厨子是杀了一个卖盐的,不过不是姓米,而是姓糠。”那大汉叫起来:“帮主,咱们军师康师傅是他杀的,二帮主肯定也是他杀的!”仇老头一愣:“这倒巧的很!”福老板急得冲他直作揖:“仇老板,仇老爷,您可别再满嘴跑舌头了!”米帮主这回冲福老板一抱拳:“福老板,冤有头,债有主,你的厨子杀了人,和您没有关系。但请你不要变蛋(偏袒)。叫那个厨子出来吧!”福老板连连拱手:“米帮主,您可千万别信哪,仇老板他是信口胡说的!”
仇老头不以为然:“怕什么,让你们厨子出来说说嘛,人不是他杀的,说清楚不就完了?反正我这菜的事还要找他呢!”福老板哭丧着脸道:“你就别跟着裹乱了!这事儿说的清吗?”我知道,这事儿肯定说不清。因为我们那位大厨脾气相当不好,而这几位看起来脑子跟我差不多,脾气跟我们大厨差不多,肯定一言不和就得打起来。那个大汉一个劲儿叫着:“叫那个把卖盐的打死了的厨子出来!”福老板擦擦汗,小声对我说:“你去和蔡大刀说说,好好说说,让他别急,他和你说得来,出来千万别和客人吵,啊?”我转身往厨房跑,边跑边想:“这事怎么能不吵?要是顺着他们说,不就承认杀人了吗?一定得告诉蔡大哥,得带着菜刀,不然待会儿打起来肯定吃亏!”
蔡大哥还一百个不情愿:“山东人见我干啥?我又不会做鲁菜!”我一手帮他拎着菜刀,一手死拉活拽地把他扯了出来。蔡大哥却躲躲闪闪的,还装着抹布擦汗故意把脸擦黑了。我挺奇怪,蔡大哥往日不这样啊,谁要敢说他做的菜做的不好,他真敢把菜盘子扣到那人脸上。米帮主和那个傻大个伸直了脖子上下打量,越打量,眉头皱得越紧。而蔡大哥却腼腆得象个羞见公婆的丑媳妇,左遮右挡。米帮主和傻大个忽然对视一眼,一齐点头道:“没错,就是他!”
我吓了一跳,赶忙把菜刀往蔡大刀手里塞,却不料米帮主和傻大个扑通跪倒,口里叫道:“拜见大师兄!”那两桌的人稍稍愣了一下,也噼哩扑隆下饺子一样跪倒一片。我吓了一跳,福老板吓了一跳,仇老头也吓了一跳。可我们的大厨蔡大刀却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道:“俺躲了这么久,还四(是)让你们给找着咧!”咦,他说话怎么也一股鲁菜的味道了?
那米帮主道:“大师兄,俺们想死你咧!走吧,跟俺们回去吧!咱帮里出事咧!”蔡大刀把头摇得跟个拨浪鼓一样:“俺不回去。你稀罕范饶,俺却把她给杀咧,你肯定恨俺。”米生龙还是那么直挺挺地跪着,叫道:“大师兄,别提那个小娘们儿了!你把她杀了,俺当时确实是恨你。可是,后来俺发现范饶那小娘们儿原来是青衣楼派来的卧底!青衣楼给她的密信上还说,要在逼走你和二师兄之后,再把俺米生龙还是那么直挺挺地跪着,叫道:“大师兄,别提那个小娘们儿了!你把她杀了,俺当时确实是恨你。可是,后来俺发现范饶那小娘们儿原来是青衣楼派来的卧底!青衣楼给她的密信上还说,要在逼走你和二师兄之后,再把俺做成人肉包子!大师兄,俺就知道你是对俺好哇,你要不把她杀喽,她就把俺做成包子咧!”
蔡大刀仍是摇头:“俺不回去。康师傅和俺不对付。成天老吵架没啥意思。”那傻大个嚷道:“大师兄,回去吧!康师傅死咧!让人给杀咧!”蔡大刀一呆,拍案叫道:“谁恁大胆子?啊??谁杀了康先生???俺跟他没完!!!!”好好的一张梨花木桌子就这么碎了。我连忙拾起一根炭条,在墙上划了一道,就算是蔡大厨,弄碎了桌子也得赔。可我奇怪的是,刚才他还说和那个什么糠师傅不对付,怎么这会儿又要替糠师傅出头了?米生龙站起来,道:“大师兄,你这回答应跟俺回去了吧?俺爹临死前说了,这个帮主得让你当!俺早就想着……”蔡大刀的脑袋又摇成了拨浪鼓:“不管!不管!你是师父的儿子,你不当帮主谁当帮主?你当帮主,俺就回去。你不当帮主,俺死活不回去!”米生龙扑通又跪下了:“师兄,俺爹说了,你比俺强。这个帮主应该你当!”蔡大刀也扑通跪下了:“你当!”米生龙固执地道:“你当!”蔡大刀急了,捣了米生龙一拳,道:“还是你当!你介银(这人)怎么介个样儿你?!”米生龙被打了一个趔趄,呲牙咧嘴地揉了揉肩膀,猛一点头:“管!俺当就俺当!”蔡大刀哈哈大笑:“这不截了嘛!”
我看见他们俩个这么跪在地上,有点儿滑稽,又有点儿让人尊敬。几个人相互搀扶着站了起来。蔡大刀猛然想起来:“对了,你刚才说帮里出事了,出啥事了?康师傅是怎么死的?”米生龙嘴一咧,差点儿哭了:“康师傅是七月初七的晚上被杀的。死于葡萄架底下。尸体上没有任何伤痕,脸上就是介么个表情。”说着脸上摆了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又接着道:“尸体上还有一个同心结。”蔡大刀猛一点头,斩钉载铁地道:“介是青衣第十五楼的‘牛郎之女’干的。她总是在七夕之夜出手,杀人地点总爱选在葡萄架底下。她惯于用毒,毒的名字叫‘含笑九泉’。中毒而死的人脸上总是似笑非笑。杀完人总爱留下一个同心结,但同心结上坠的不是鸳鸯,而是牛头马面。”
米生龙一拍大腿:“没错!就是牛头马面。你们这群笨蛋,谁都看不出线索来。还是大师兄!”傻大个不服气地顶撞道:“你不是也不知道?”蔡大刀马上给了他一脚,把他踹得跪倒在米生龙面前,道:“没上没下!怎么跟帮主说话?”傻大个直哎哟,还不服气地说:“你以前不也这个样儿?”蔡大刀顿时语塞。米生龙立刻伸手给了傻大个一个耳光:“没大没小。怎么跟大师兄说话?”傻大个摸着被打的脸,咧了咧嘴,乐了:“只要你们师兄弟合好,俺挨打也愿意!”蔡大刀和米生龙对视一眼,一齐扬起手。傻大个急了,一个后滚翻躲开,嚷道:“咋还打?”蔡大刀和米生龙哈哈大笑。
忽然,米生龙顿住笑声:“俺弟弟也让人给杀咧!”蔡大刀一愣,问道:“谁?活虎也死了?他小时候还尿过俺一脖子呢!”说着眼圈就红了。米生龙哭丧着脸道:“俺弟弟是在这个镇子上的窑子里喝花酒的时候让人给杀的。身上其他地方也没有伤痕,就是背上有一根绣花针。”蔡大刀动容道:“那根针是不是扎在期门穴?那根针尾上是不是有一条小青龙?那针孔周围是不是没有血迹?”米生龙不停地点头:“没错。没错。没错。”蔡大刀叹道:“‘一针不见血’卫青龙,他也投到青衣楼了不成?”
米生龙愣了一下,道:“大师兄,他是不是不好对付?”蔡大刀纵声长笑:“谁好对付?俺‘刀神’蔡达道是好对付的吗?师弟,走,从今天起,到我死之前,青衣楼上上下下要睡不好觉了!”蔡大刀豪气干云地站起身来,冲福老板一抱拳:“打碎的桌子,从俺薪水里扣。跟你告个别,俺得走咧!等打跨了青衣楼,如果俺还没死,如果你这酒楼还要厨子,俺还回来!”福老板点点头:“行,回来以后注意,再炒菜少放点儿盐!”二人相视大笑。我也跟着傻笑。
仇老头叫道:“慢着!你们的事儿说完了,我的事还没完呢。这盘菜是你炒的吧?你尝尝这怎么吃?”蔡大刀走过去,盯着仇老头的脸,一个字一个字地道:“你听着,从现在起,俺不是江湖酒楼的人了!俺做的任何事,都和江湖酒楼没有关系!”说着,端起盘子,扣在仇老头脸上。然后高叫道:“弟兄们,走!”海沙帮众一呼百应,扬长而去。我笑嘻嘻地看着满脸残汁乱羹的仇老头。仇老头怒冲冲地看着我,叫道:“笑什么?我这样子很好笑吗?”我点点头:“是啊,你不觉得吗?”仇老头吹胡子瞪眼了好一会儿,也笑了:“不错,是很好笑!”门口也有人扑哧一声笑了,仇老头抬头一看,原来是个叫小土豆的小乞丐,不禁怒道:“小土豆,你也敢来笑我?给我滚!”小土豆一伸舌头,叫道:“活该!谁让你多管咸――事!”我听出来了,他特意拖长声音说的是“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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