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胡乐乎
大汤朝庆喜六年，距离那场差些就灭国的外戚叛乱已过去五年。战后的恢复工作已做得七七八八，朝堂上的议事也渐渐开始由国家民生谈到皇帝的家事宫嫔。
说来说去，众大臣不过一个意思：文慈皇后已经离开六七年，这么多年也不回来，皇上该为皇室着想，充盈后宫，繁衍子嗣呀。
每当这时，那个高坐于龙椅上的宣宗皇帝就满脸悲戚，继而绷紧双肩，少顷，终忍不住当着朝臣泪流满面，痛哭失声。
虽然这样的次数多了，大家都识得宣宗皇帝的这个套路，但见他悲伤的模样，朝臣面面相觑，终不好再当堂继续下去。
于是，他们的心声化作了奏折，一路呈请到他面前。
有时，年少的太子会在他身旁玩耍，宣宗皇帝就抱着这个唯一的儿子，指着奏折语重心长地说道：“钦，为皇家开枝散叶的重任，为父就交给你了。”
年少的太子眨巴着一双充满童真的眼睛，问道：“父皇，我为什么要开枝散叶？”
他的双眼长得极像文慈皇后，宣宗皇帝看着这双眼睛，心里溢满了慈爱，柔声道：“就像院子里的一株树，如果它只开一朵花，不幸被风雨打折了，这株树就没有花了；如果它开了很多花，就算被风吹走了一朵，还会留下很多属于它。”
“可是，”太子皱着双眉，不解道，“父皇，钦儿不会开花呀！”
宣宗皇帝一愣，继而抬手覆在儿子头顶揉了揉，忍不住大笑出声。
庆喜十五年，宣宗皇帝已过不惑之年。太子也过十五岁。朝堂上关于宣宗皇帝后宫盈亏的声音渐稀，取而代之的则是太子该纳太子妃的声音。宣宗皇帝算算时间，心里一惊，不知不觉自己儿子竟这么大了，回忆当初，自己大概也是这个年纪定下的文慈皇后，只怪自己贪玩，故意请命去平乱，迟了足足五年才将她娶回太子府，早知......宣宗皇帝长长叹了口气，早知与文慈皇后只有八年的缘分，当初就该早早将她娶回太子府啊。
于是，宣宗皇帝吩咐下去，准备太子的选妃事宜。
太子选妃的消息在王城里不胫而走，宫里宫外的人们忽然意识到：他们朝拜的那个天子的儿子，都大到可以娶亲了，这也就是说，不知不觉，那个天子已经为那个不知死活的文慈皇后空悬后位十五年了！
他们又想起这么多年来悄悄说过的关于天子的八卦，不纳妃，不宠人，一心专注与朝臣演戏周旋十多年，原来这背后，都是天子对文慈皇后的夫妻情深。
原来，他们的天子，是这样一个情深意重的人。
一时之间，王城里都在传颂宣宗皇帝和文慈皇后的爱情佳话，风头大的甚至盖过了太子选妃带来的轰动。
这些传颂宣宗皇帝和文慈皇后的声音，也尽数传到了位于王城西方朔望山的万妖国，那个一心关注宣宗皇帝的万妖之帝——蛇君的耳中。
万妖国创立于庆喜三年。它的前身是蛇君领导的蛇族。
庆喜初年，宣宗皇帝在朔望山登基，黄袍加身，带领军队剿灭叛贼，收复河山。宣宗皇帝在朔望山披上黄袍的风姿深深地震撼了蛇君的内心，那瞬间，他的脑里飘过一个念头：他是不是也可以，建立一个像人类那样的王朝呢？
蛇君悄悄地潜到人间，学习了大汤朝的官制、律法...庆喜三年，蛇君回到朔望山，模仿大汤朝建立了万妖国。国中设丞相、将军、尚书、侍郎各职，每个职务对应自己的责任，各司其职，如是几年，蛇族竟获得了空前的壮大，万妖国开始吸引各族妖怪来此投靠。
蛇君再次学习了宣宗皇帝不斥异族的政策，在万妖国中放权，将异族妖怪中的有能者放上重要位置。渐渐的，蛇君真的成了万妖之王，而非仅是一个蛇族领袖。
对于这个人间的楷模，蛇君对宣宗皇帝有种敬重师长的情愫。
他十分关注这个师长的言行，甚至于宣宗皇帝的后宫一直无妃嫔，蛇君也一直未娶亲。好在，他们妖怪的寿命够长，他的臣子也没有管管君王家事的觉悟，蛇君少去了很多他人间师长的烦恼。
当这个人间师长与皇后鹣鲽情深的佳话传到万妖国时，蛇君一度有些抑郁：原来，自己还没有学到宣宗皇帝的深情。可是，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学着宣宗皇帝无妻，完全没有想过要与哪个异性培养感情，如何能够去学深情呢？
蛇君并没有抑郁多久，反正他们妖怪寿命长，现在学也可以啊。于是，蛇君再次悄悄潜去了人间，悄悄去窥视宣宗皇帝的记忆，想看看那个让宣宗皇帝念念不忘的文慈皇后，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沿着宣宗皇帝的记忆，蛇君看到了23年前，太子庞慕大婚当夜，红烛暖帐，宾客声声，还有那个雪肤花貌，却不失飒爽风姿的沈将军之女——沈荻。
那夜，是庞慕与沈荻的大婚之夜，也是他们的初见，虽然在此之前，他们已经订下婚约五年。
在他们订婚的第二年，原本计划就要完婚，结果边境突发战况，太子请命带军出战。那时，德宗皇帝还没有过世，独宠贵妃张氏。贵妃视太子为眼中钉肉中刺，暗着怂恿德宗皇帝同意太子出征，私心里祈祷着太子战死沙场。这一去，就去了三年。
虽然战场刀剑无眼，伤是伤了几回，但还好，仍旧完好无损地凯旋而归。
乘着太子战功显赫，有臣子谏言喜上加喜，让太子和沈荻完婚，繁文缛节，杂事碎事一准备，又准备了大半年。
大婚前天，庞慕还在感慨之后有家室，再不能如此刻般自由，而当夜，当他挑起沈荻的喜盖头时，却忍不住在心里惊呼：“老天啊，你怎不早告诉我，这个姑娘这么入我眼呢？那我该早五年就将她娶回来呀！”
沈荻是一个极其聪明的姑娘，女红武术样样精通。庞慕第一次与她比剑，稍有分神，竟败于她手，从此，庞慕再不敢小觑她的剑术。而她身上，也耳濡目染了沈将军作为军人的豪爽之气，为人处事大气自然，颇合庞慕之心。
庞慕早在宫外自建太子府，府中本就自在，娶了沈荻，更添欢喜。这样琴瑟和鸣，你心同我心的幸福日子过了四年。四年后的一个春天，太医诊出沈荻得孕，更给太子府添上一朵喜云。那段时间，庞慕乐得，就差把自己的心掏出来给别人看自己有多幸福了。
就在太医诊出沈荻得孕四个月后，大汤朝却遭遇了建国以来最大的一次重创。贵妃之兄张国舅联合外寇叛乱，一时将王城众人打得绰手不及，节节败退，一路败出了王城。
庞慕和沈荻在这次战乱中失散。
当他们再相见时，已经是两年后。
两年来，庞慕一面派人四处打听沈荻下落，一面组织军队抗敌，驱退叛军。然而，两年来，他派出去的人打听不到沈荻的一点消息，当他都快相信沈荻大概已经死于战乱时，她却站在了他的军帐前。
原来，两年前的叛乱，庞慕带军杀敌在前，沈荻随宫眷在后。她们这一行，意外碰见了一支叛军，兵荒马乱中，她的腹部中了一支流箭，当场昏死在死人堆里。当她再次醒过来时，发现她这一行几乎全部丧命当场。
她在重伤中巧遇一对开医馆的夫妇，在他们帮助下，沈荻终于逃过了鬼门关，腹中胎儿却无缘存活。而她受伤太重，一路跟着那对夫妻躲躲藏藏，将养两年，才勉强把伤养好。然后她打听到庞慕的消息，带着那对仍在逃难的夫妇一起赶了过来。
其后，沈荻留于庞慕身旁，陪他上阵杀敌，出谋划策。看着这个不一样的太子妃，众将士纷纷感慨：真是将门无犬女。
沈荻第二次受重伤是重逢后的第二年，她当时想要救一个士兵，被敌军砍了一刀，差点废了一条手臂。那对跟着沈荻来的夫妇已经成为军医中不可或缺的一份子，妻子谢珑珑与沈荻颇交好，平时也是她一直处理着沈荻受的小伤。
沈荻这次重伤，谢珑珑意外诊出沈荻竟再次有孕！
谢珑珑这人一向心软，最不善做的事就是泼人冷水，然而这次，即便她看到沈荻如此开心，即便她再不忍，还是开了口：“太子妃，你知道，三年前那支箭伤你有多深？你的身体...…已经不宜受孕，这个孩子不能要，否则极可能会......母婴双亡。”
沈荻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她眼里的喜悦甚至都还没有褪尽。她紧紧拉住谢珑珑的手，尽量平静地说：“珑珑，我要这个孩子。你帮我。不要告诉阿慕！”
太子妃得孕的消息一传出，三军尽喜，纷纷表示新生命意味新生和希望，他们就要打赢这场仗，收回故国了！
庞慕更是高兴，在得到消息的那晚，他甚至伏在沈荻的腹部，喜悦到控制不了地哭了出来！
——如果，他当年能够保护她，那个孩子，都快三岁了呀！
在谢珑珑寻遍古方的费心调理下，沈荻怀着孩子平平安安到了生产。生产时果如谢珑珑所言，充满了凶险，她数度觉得自己已经耗尽了生命，又靠着谢珑珑扎针、呼喊，将她从意识边缘拉回来。
虽然最后，她平安诞下麟儿，沈荻却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已如深秋枝头的一片枯叶，随时都会飘下来。
谢珑珑不是神，她能保沈荻到此步，已经耗尽了生平所能。
对于沈荻身体情况的变化，虽然无人对庞慕说起什么，但他总有一种隐隐的不安。生产之后，沈荻一直不能下床，长时间贪睡，即便有时候和他说着话，说着说着就睡着了。谢珑珑总说她是因为刚生完孩子，耗费精力，多休息两天就好了，可谢珑珑说这话时的语气和神色，只怕她自己也不信吧。
甚至偶尔沈荻有了精神，就给他讲这世上哪里有奇山，山里有个医术绝好的奇人，据谢珑珑说，那个奇人是她们所有学医人都十分膜拜的人物。
庞慕就向谢珑珑探听这些奇山奇人，多问得几句，她就后语对不上前言。
庞慕想：阿荻是不行了吧？他们的庞钦还那么小？没有她，他该怎么办？
他甚至不敢多想沈荻会死，一想眼泪止不住就要掉。
终于有天，沈荻装作不经意地提了一句：“阿慕，你说我要是能够让那个神医给我看看，我的身体会不会很快就恢复了？”
庞慕心里一咯噔，大概明白了她打了什么主意。她去找那个神医，三不五时托谢珑珑给他带些口信，过些日子，再寄信给他说身体已经好了，但不想回来，要去游历人间，再过个三五年，等他将她忘得差不多了，再寄信给他说让他忘了她云云。
她要给他造一个她仍活在世间，只是不知在哪里游历的假象。
瞧，他多了解她！
可他，如何能装着不懂！
他牵起沈荻双手，轻轻吻了一下，然后握在手心，贴近自己胸口。
“阿荻，”庞慕哑了嗓子，“永远留在我身边好吗？”
“我当然会永远陪在你身边啊。”
庞慕却似未听沈荻所言，自顾自说道：“如果我留不住你，你走，也要告诉我好吗？”
沈荻双手轻颤，默了片刻，低声道：“你...都知道了？”
“嗯。”
“阿慕，我不想你看到我死。”
“好，我不看你。答应我，不管去了哪里，都要等着我，我一定会来找你！”
“阿慕，不要让钦儿知道我已经不在了。”
那套沈荻编来准备骗庞慕的谎话，被庞慕用于骗了天下。
他说这世上有座山，山上有个神医，太子妃生产后身体一直无法恢复，所以现在要由谢军医夫妇陪太子妃去寻医。
于是，当着军前众人，沈荻随着谢珑珑夫妇离开。
沈荻离开不久，德宗皇帝因为年事已高，安然离世。太子在朔望山登基，改年号为庆喜，史称宣宗。
登基那天，有人送来一封急信。看完信，庞慕将信收于怀中，高声道：“太子妃已经找到了神医，身体不日将会恢复。今日朕于此登基，太子妃亦同日加冕，封文慈皇后。众卿与朕当努力，早日平定叛乱，迎文慈皇后看太平景象！”
说着，披袍上身。却也趁着挥袍的间隙，深深呼了口气，悄悄地擦掉了眼泪。
信是谢珑珑寄的。
信上说：沈荻已故。
之后，在宣宗皇帝的带领下，大军势如破竹，节节胜利，叛军闻风丧胆，半年多后，叛乱即平。
关于文慈皇后，庆喜二年，宣宗皇帝说皇后的身体已经被神医治好了；庆喜三年，宣宗皇帝说战后需要恢复的太多，文慈皇后去视察民情了；庆喜四年，宣宗皇帝说文慈皇后寄信说还有很多地方没有看过，要去游历大汤朝的山水；庆喜五年，宣宗皇帝说文慈皇后正替朕看这大汤朝的河山呢，那就让她去看吧，有她看着，朕放心......之后，宣宗皇帝就不再对群臣说起文慈皇后的行踪。只在群臣向他谈起文慈皇后离开多年，后宫需要妃嫔充盈时，宣宗皇帝面露悲戚，泪流满面。
群臣心里都有个猜测，但都只存在于彼此的眼神交流间，从未有人说起——
文慈皇后，已经不在了吧？
从宣宗皇帝的记忆出来，蛇君久久无言。原来，他这个人间师长早就知道文慈皇后已经故去，却一年又一年的编织着谎言，到底是骗天下人，还是要骗自己？
不知为何，那一刻，蛇君突然很想去地府转转，悄悄看看文慈皇后的转世在何方。
然而，等他悄悄潜入地府，打探了一番，却得知文慈皇后根本没有去转世。
据说，文慈皇后过奈何桥时不愿喝孟婆汤，一遍遍说着她要等一个人，现在不能走，也不能忘记。那个熬汤的婆婆就说了一句：“犯了错的鬼魂要在地府判刑的，等赎了罪才能再去转世。”
聪慧的文慈皇后当即明白了她的意思，伸手用力打翻了一锅正熬的孟婆汤。
如她所愿，她被地府判刑五十年，要在奈何桥下清理垃圾，直到五十年后赎完罪才能再上桥来。
五十年？蛇君想了想，宣宗皇帝能活那么久吗？这个人间师长，到头来，他还是该还他一恩啊。
于是，蛇君化作沈荻的模样，入了宣宗皇帝的梦。
宣宗皇帝在梦中睁开双眼，看见眼前的沈荻。
十多年未见，他对她的模样，一点也不陌生。
“阿荻？你是来接我吗？这么多年，你从来不入我的梦，今天是来接我走吗？”
蛇君学着宣宗皇帝记忆中听到的沈荻声音，说道：“不，我是来告诉你，我一直在一个地方等你，已经等了你16年，还要等你34年。你不能早一步去，也不能晚一步去，一定要活着，等我再次来找你，到那时，就是我们真正再见之日。”
宣宗皇帝醒后，对梦中第一次出现沈荻，还有她说的话深感诧异，但不知为何，他就是相信了这个梦。后来，每次身体不适，几度意识游走时，他总是不由想起梦中沈荻说过的话，又靠着自己顽强的意志活了过来。一直活到七十八岁的时候，有天晚上，早已退居太上皇的宣宗皇帝再次梦见了沈荻，她还是他初见她时的模样，雪肤花貌，却不失飒爽风姿。
她牵着他的手，说：“阿慕，我来接你了！”
后记：庞钦继位后，曾派人四处寻找那个在外游历，却从未见过面的生母，找了很多年，也未发现文慈皇后的踪迹。直到宣宗皇帝驾崩的第二年，派去的人在一座风景秀美的山上发现了几座普普通通的坟墓，墓碑上的建墓时间不一，最久的隔了三十四年。最老的那座坟前，墓碑上刻的是：吾妻沈荻；建墓人却写的是旁边两个墓碑上的名字：友杜之行、谢珑珑夫妇。
消息传回来的那天，年逾五十的恵宗皇帝忽忆起许多经年旧事。他坐在殿中，不顾身旁侍者诧异的眼神，自顾自如小孩般大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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