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夭

作者: 喜之悦之 | 来源:发表于2022-02-13 16:41 被阅读0次

    三月的建康城,春和景明,秦淮河两岸的垂柳吐露鹅黄嫩芽,在吹面不寒的柔和春风里摇曳。

    偶尔一两株桃杏,初绽粉嫩的花朵,点缀了郊野的盎然新绿。春日是个好时节,新生的蓬勃会柔软过往的伤愁,会让人暂时淡忘南渡以来的离乱悲苦。

    路过桃叶渡的郊野,石妙砚还记得前日和相识的姊妹们在这附近踏青游玩。傍晚回到家,看到爹娘紧皱的眉头,才知晓自己要去王家的府邸做驸马的侍妾。

    石妙砚无可奈何地一笑,宽慰着爹娘。这是好事儿,多少人还求之不得呢。石妙砚体谅爹娘的愁苦,因为她比谁都明白一家人过着现世安稳的生活有多么不易。

    三年前,她和弟弟,照顾着年迈的爹娘,跟随南渡的亲友,从战乱的北方逃亡到现在的建康城。一路上,她们看了太多的生离死别,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在这个普通百姓命如草芥的乱世,她们一家四口还能活着已是大幸,怎还敢有其他奢望。

    爹娘担忧的无非是她进了王家,跟在驸马身边会不会受苦。自从他们一家在这个无依无靠的建康城落脚,爹娘依靠卖砚讨口饭吃,他们不曾见过达官贵人,他们想不明白怎么就招惹到了当朝驸马,一个口谕,一箱聘礼,就要让自己女儿去做侍妾。安分守己的爹娘知道他们无力抗争,却不得不为自家女儿未卜的将来表示忧心。

    石妙砚心里也有慌乱和恐惧,可是为了爹娘和弟弟,她没有选择的余地。这些门阀贵族,他们干什么事情都是随心所欲,为所欲为,乱世里的平民百姓在他们面前只能俯首听命,才能换得暂时平安的苟活。

    石妙砚被送进了王府一处叫桃苑的地方。她眼观宽绰的屋子,雅致的摆设,内心一片茫然。听到驸马进门的通报声,她紧张得脊背挺直,用手攥紧了裙裾,潮湿冰凉的一层薄汗在手心蔓延,浸湿了攥紧的衫裙。即使逃亡路上,她也从未如此慌乱过。

    感受到身旁的老嬷嬷拽了一下她上身的衣衫,她才僵硬地跪倒,额头触地。杂乱的脚步声从耳边掠过,脚步带动的轻微气流触到额角。石妙砚愣在原地,头顶传来一个波澜不惊的声音,让她有种脱离真实的恍惚。

    “会写字吗?”

    “回大人,女婢会写几个字。”石妙砚埋着头毕恭毕敬地回答。

    “起来吧,过来写几个字我看。”

    石妙砚强作镇定,但起身时还是踉跄了一下。她忐忑地抬起头,用目光找寻自己应该写字的地方。才看见,在自己左手侧的书案旁站着一个身着华服的男子。

    “不知大人要奴婢写什么字?”

    “诗三百的《桃夭》会念吗?写第一句来。”

    依旧淡淡的口吻,石妙砚瞥见了驸马目光投向窗外的侧影。

    石妙砚站在台案前,从笔架上挑一只羊毫笔,镇纸压好宣纸,轻挥皓腕,写下两行“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旁边的老嬷嬷将写好的娟秀字体,呈给驸马。

    驸马低头看着,无惊亦无喜。

    “楷体不好,要写草体才好看。”

    也许猜到了石妙砚根本不知何为草体,驸马走向书案,从书案侧的画筒里拿出一张已写好的条幅,递给她。

    “日后临摹这个,记得日日练习。”

    石妙砚此时才看清驸马是个跛子,心底的疑惑更添一重。但是她心里清楚,她什么也不能问,她也不需要知道,她只要按照驸马的吩咐,做好自己应该做的事情便好。那天,驸马还给她取了一个新名字,叫桃叶。

    来到王府七天了,桃叶没走出过桃苑一步。因为驸马告诉她,外面的任何事情都与她无关,只要安心待在这里练字就好。她安静地听着驸马的话,每日沉默地做着驸马让他练字这一件事儿。写字写累了的时候,她会走出屋门,在种着桂兰香草的院内透透气。

    抬头看一眼这起伏勾连的檐廊楼台上空,做梦一般的不真实感会涌上心头。至今她依旧不知自己为何一下子从每日晨起,洒扫庭院,帮着爹娘卖砚,勉强维持生计的清贫日子,一下子转到了绫罗绸缎,锦衣玉食的富贵生活。

    日日没有变化的起居,无人跟桃叶说话,她也不知该跟谁说话,她的内心难免有些孤独。她到现在也不敢正眼仔细端详驸马。有那么一两次,她站在书案前练字,瞥见下朝回来的驸马,本想停笔给驸马磕头请安。

    驸马似乎已经明了她的心思,抬手制止了她。她只能强作镇定地继续写下去。她曾偷偷抬眼看驸马,没想到驸马就站在门口不远处,静静地看着她。她惊吓得把正写的字体笔画飞了出去,幸亏是草书,才没让驸马看出破绽。

    日子长了,桃叶也发现,沉默寡言的驸马不在乎那些繁文缛节,似乎只在乎她写字这一件事儿。一日,她写得太过投入,当驸马的手附上她正在写字的手时,她才惊觉。胭红瞬间布满双颊,内心如小鹿乱撞,鼻端萦绕着驸马衣服上淡淡香薰的味道,桃叶脑子一片空白,任由驸马带着她的手在纸上游走。

    驸马拉着她的手坐在书案边的圆凳上,桃叶能感到驸马手心传来的温热,低头看见驸马修长的双手捧着她练字的右手,摩挲着问她,“累吗?”

    桃叶一刹那泪盈于睫,摇着头轻声回了句,“奴婢不累。”

    驸马说,“以后不要称奴婢,我是你的郎君。”

    桃叶的眼泪再也没能忍住,滚下面颊,心头却洋溢着难以名状的心动与喜悦。等到眼里的水雾散尽,桃叶才第一次看清,驸马是如此的俊美,如漆黑夜空的朗月,如明媚三月的春柳。

    桃叶感觉自己心底的孤寂变淡了,之前写了无数次不得法的字体笔画也变得顺畅起来。驸马回来还是那样沉默少语,可她知道,自己内心深处有多期盼听到他的脚步声。

    这一次来人的脚步声有些急重,不似驸马那般缓轻。桃叶才从书案上抬起眼,一个身着富丽衣裙的身影已经踏入门内,女子环视一眼四周,看到书案边的桃叶,不由柳眉紧蹙,目含怨嗔。桃叶还在呆愣地看着来人,耳内却听到一声呵斥。

    “见到公主,还不下跪?”

    桃叶匆忙搁笔,就地跪下。公主走到书案前,拿起桃叶练字的纸张看了看,冷哼一声扔下。

    “听说驸马教你写字了?”

    公主的语气骄傲又压人,桃叶跪在地上不知该如何回答。公主也不用她回答,只管顺着自己的话语说下去。

    “你最好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只要我愿意,现在就能把你撵走。”

    桃叶初入王家大门时就想过,既然是驸马,一定会有公主。但是驸马每日过着自己的生活,好像忘记了公主这个人。桃叶知道无论在驸马眼里,还是公主眼里,自己不过是无足轻重的蝼蚁般存在。她能做的就是安分守己,为家人和自己挣个生活安稳。

    驸马来了,拉起跪在地上的桃叶,还是那样平静的语气。

    “公主且回吧,我很好,在此谢过美意。”

    “王郎,你……”

    公主有些哽咽,似乎又很不满意自己的失态,立马变回那种不可一世的盛气凌人。

    “驸马,今日我来,只是提醒一句,你别忘了皇兄给你的圣旨。”

    公主走了,驸马走到书案前写起了字,桃叶怔怔地看着驸马神韵超逸的行书字体,有些入神。情不自禁地赞叹道。

    “郎君,写的真好看。”

    “拿去烧了罢。”

    桃叶一时愣住,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确认不是自己误听之后,找来烛火,有些惋惜地将驸马写好的字幅付之一炬。

    “明日开始,让王嬷嬷得空教你些规矩。”不知何时,驸马已经站在桃叶身后。

    王嬷嬷来时,驸马正端坐椅上看着站在书案后练字的桃叶。

    “奶娘,教桃叶些规矩。在这个府里,只有你最懂我。”

    桃叶能感觉到王嬷嬷的欲言又止,她想可能是自己太卑微愚钝,让王嬷嬷有些为难,但她又不能拒绝驸马,桃叶心里一时有些羞惭。

    好在第二日,王嬷嬷就开始悉心教导桃叶。从泡茶斟盏到梳头穿衣,郑重而严谨。桃叶学得很快,也很知足,因为每学一样,王嬷嬷总会以“公子最喜欢”起头。

    在王嬷嬷的教导下,桃叶知道了这是琅琊王氏的府邸,驸马在家行七,现在朝中任中书令。驸马喜素色衣衫,甚爱书法。桃叶此时才明白,为何第一天进府,驸马问他可会写字。只是驸马写的字从不留存,日日写,日日烧。

    桃叶虽学着规矩,但每日依旧不忘驸马让他练字的事儿。学了一月规矩后的一天,桃叶头上绾起螺髻,插上步摇,一身素色衣衫,长裙曳地,饰带层层叠叠,更显优雅飘逸。她正在书案前附身练字时,驸马进来,桃叶分明看到他嘴角的一抹笑意。

    驸马心情似乎很好,来至他身后,再次握上了她的手。写完提笔时,桃叶有一刻失神,羊毫笔尖一颗黑墨滴在了刚写好的宣纸上。桃叶小声惊呼,有些惋惜。

    驸马竟然饶有兴致地沿着被玷染的墨迹,画出了黑马母牛的图画。桃叶目光明亮,心底的惊喜难以抑制,这分明就是自己在秦淮河郊野的看到的小牛。她面露笑容,情难自禁地问了驸马一句。

    “郎君这幅画可能给桃叶留存?”

    桃叶擅自将驸马的沉默当作同意,珍视地将字迹勾勒出的图画收起。也是从这日开始,桃叶觉得自己与驸马的距离似乎更近一层。

    中元节后的一天,驸马竟然让桃叶归宁。桃叶在王家对驸马压抑的情愫,全化作在爹娘面前的喜笑颜开,爹娘心头笼着的愁云与担忧也被女儿归家来的言笑晏晏冲散。

    桃叶傍晚归来,走到桃叶渡口,她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衣袂翩翩的驸马,竟然站在渡头的另一边迎接自己。她笑着走向眼前的男子,桃叶的心底暖成一池春水,泛起的层层涟漪,只为眼前这个言语上惜字如金的冷清男子荡漾。

    入冬了,天气越来越冷,桃苑里的芝兰香草变成了衰草枯叶,爬附在裸露的台石楼阁间。萧瑟的寒风掠过门窗,穿上冬衣的人们蜷缩在炭火温暖的屋内不再出来。

    驸马的脚疾犯了,他已经许久不曾上朝,每日在家养病。桃叶听王嬷嬷说,每到冬日,驸马的脚疾就会发作,右脚几乎不能下地走路。桃叶心疼地看着,恨不能替驸马承受。她曾小心翼翼地问过王嬷嬷,驸马的脚疾是不是生来就有,王嬷嬷只是叹息,岔开话题。

    公主来桃苑看驸马比昔日更频繁,只是没了以往的骄傲气焰。桃叶能感到公主心底的悲戚和怜惜。驸马睡着时,她不止一次看到公主坐在床榻边,长久盯着驸马苍白的容颜,流淌的眼泪滴落被褥也不自知。

    桃叶也许久不曾练字,在衣不解带照顾驸马的漫漫长夜里,她对驸马的疼惜代替了疲劳,她看过公主面对驸马的悲伤,又有谁知道她在夜深人静时,一人独自承受的心如绞痛。夜静时分,当她迷迷糊糊睡着的时候,经常会听见驸马凄厉地叫喊“阿姊”。桃叶被惊醒,总能看到床上的驸马试图起身,她走过去扶着他坐起,驸马颓丧地垂着头,一言不发,孱弱的背脊仿佛压着万千悲痛。

    驸马终究没能抵住这漫长冬日的严寒,公主坐在床侧,泪流满面地握着他的手,他已没有力气挣脱,只是虚弱地说着他已经想好需要交代的事情。

    守在一旁的桃叶听到了“让桃叶回家去”这句话,悲痛得难以自持,她双手捂脸,双肩颤抖,把哭泣声生生忍下,让泪水沿着指缝肆意横流。

    驸马的气息越来越弱,公主侧耳贴近驸马的嘴唇,听着他的遗言,看着他阖上双眼,离开人世。公主木然起身,打开屋门,走进萧条冬日那漫天风雪之中。

    整个王府被白色笼罩,正堂上的丧乐和哭泣之声,隐隐传入偏僻一角的桃苑。桃叶躲在书案后,展开驸马画的那张黑马母牛图,泪流成河。

    “哐当”一声门响,公主一身红裳走了进来,看到躲在书案后的桃叶,霸道地夺过她手里的画,看一眼,哈哈大笑。桃叶有些生气,起身试图拿回,没想到公主却垂手递给了她,公主的笑声已换成哭泣之声,嘴里呢喃着桃叶听不懂的话。

    直到公主以一种从未有过的低柔语气劝她,“你回家去吧,他不值得你如此待他。”桃叶才惊异地抬头看着面前的金枝玉叶。她做梦也不会想到,出身卑微的她有一天竟然能够跨越人与人之间的高低贵贱,和最尊贵的公主追忆着同一个男子的爱恨情怨。

    我和往常一样,跟宫女们在母妃的后宫里无法无天地胡闹。我发现父皇今天下朝回来,心情似乎格外好,我甚至听见了他不加掩饰的笑声。我好奇地跑了过去,看到父皇正在看一把折扇,父皇招呼我过去,我看到折扇上的黑墨涂成牛马的模样。

    我看了看折扇,有些嗤之以鼻,父皇说我小孩子家什么也不懂。用膳的时候,我听见父皇跟母妃说这把折扇上的画,是琅玡王家老七给桓大将军画的画。我只知道父皇不喜欢桓家,因为桓家手里握有重兵,父皇做什么事儿,他们要是不乐意,就会使绊子,威胁父皇。

    朝堂上下,都知道桓家功高震主,做事横行跋扈,却又无可奈何。前几日,听说桓大将军做寿,朝臣前来祝贺。大庭广众之下,桓大将军又想用威势压人,他听说王家老七写字不错,就拿出一把折扇,让王家老七给他题字。王家老七刚把字写完,收笔不及时,一滴墨滴落下来,将扇面污染。

    在桓大将军还未出言讽刺王家之际,王家老七已经随机应变,沿着墨迹,将写好的字体改画成了黑马母牛,硬生生将桓大将军未出口的话堵在了嗓子眼儿。父皇听说了这件事,借机在朝堂上找桓大将军将纸扇拿来一观,父皇看着扇面,也对王家老七啧啧称叹。只是我看过那个扇面之后,觉得父皇有些过于高看王家老七。

    上元佳节,父皇在宫中设宴,宴请那些门阀士族的家人和子弟。我陪着父皇高坐在上,从宝座上方放眼望去。女子都打扮得珠围翠绕,颇有争奇斗艳的架势。男子都穿着锦衣华服,一个比一个显得谨严规整。酒过半巡之后,一些士族子弟们开始有些放诞。

    我无聊地看着下方的那些人,发现只有一个公子好像从头至尾都没有换过姿势,危襟正坐,不管身边多吵多乱,好像都与他无关,他也不同旁人说话,只是一个人慢悠悠地斟酒品菜。父皇告诉我,那就是王家老七,我不由紧盯着他多看了两眼。我远远地端详着他,发现王家老七面目俊秀,自有一段超迈的神韵风流。

    可能察觉到有人看他,王家老七竟然也朝我的方向看来,我目光躲闪,慌乱之中碰翻了面前的酒杯,他似乎知道似的,居然还跟我侧首致歉,一阵儿灼热瞬间涌上我的面颊。

    自从那次家宴以后,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时不时地关注王家老七。我偷偷站在皇宫角落里,远远地看着他下朝离开,虽然看的只是背影,可是心底仿佛被什么充溢着,让我心神愉悦。若有一天不曾看见,心里就会若有所失。

    身边照顾我的嬷嬷告诉我,我是喜欢上了王家老七。原来这就是喜欢呀,情窦初开的年纪,我有喜欢的人了,我兴奋地想着。就像嬷嬷说的,可以让父皇赐婚,我就可以嫁给他。那时候的我还不知道喜欢是两个人的事儿。从小被皇祖母和父皇宠着,我从未想过这天下还有我不能拥有的东西。

    确定自己喜欢上了王家老七,我反而不想再那样偷偷地看他的背影,想着日后定会嫁给他,为什么不能现在就找他说话呢。一日在他下朝的路上,看着他迎面朝我走来,我强压着心里的忐忑,用公主的骄傲伪装自己,以自认为镇静的语气跟他说话。

    “你就是王家老七,你给桓大将军画的扇面很好看。”

    “承蒙公主厚爱,这是阿姊教子敬的。”

    他对我恭敬的态度让我有些失落。我往前靠近一步,他就远远地躲我两步,彷佛我是洪水猛兽一般。我有些恼恨自己的态度,但又不甘心在他面前放低身份。

    “你阿姊真厉害,哪天让她来宫里也教教本公主。”

    他应诺着走开,我却站在原地怅然若失。但一想到只要我愿意,父皇就会让我嫁给他,我又变得开心起来。

    还没等我开口跟父皇说,我要嫁给王家老七。怎知父皇为了安抚桓家,在朝堂上已将我赐婚给桓大将军的儿子,我得知消息后,像一只发狂的小兽,在后宫闹得不可开交,我甚至以上吊来威胁父皇。这一次父皇不但没有顺从我,反而狠狠地甩了我一巴掌,这是自我出生以来,父皇第一次打我。

    我抚摸着灼痛的面颊,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一直疼惜自己的父皇。他的唇角抖动,眼含泪水,厉声训斥了我。

    “不要忘记,你是司马家的公主,没了司马氏,你什么都不是。”

    18年来,我第一次知道,不是所有的东西我都能得到。我更不会知道的是,此后经年,这种求而不得的煎熬与痛苦,如附骨之虫日夜啃噬着我的五脏六腑。

    我嫁到桓家那日,遮天蔽日的红色,此起彼伏的乐音,淹没了整个建康城,可是我却心如槁木。我讨厌武夫出身的桓家,也不想跟整日舞刀弄枪的夫君交流。我用公主的威严和权力,对自己的夫君行使着公主对臣子的令行禁止。只是啊,心头时时牵挂的那个人,成了挥之不去的执念,甚至会时时落入我的梦境。

    得知王家老七成婚的那天,长久以来的伤痛和愤怒混杂的情感,让我砸坏了屋里的许多器物摆件。我莫名其妙的过分举动,吓到了桓府里众多的人。没有人懂我心底的怨愤,我心心念念的人娶亲了,娶的是他舅家表姊,郗家女儿。

    那时的我才知晓,他给我说的阿姊,是我误会了。他口中的阿姊是他的表姊,他们从小相识,青梅竹马,即使我不嫁桓家,他眼里也不会看见我。想到自己身为公主,尊贵无比,却无法让自己最在乎的人把自己放在心上,这是怎样的绝望和不甘心。

    桓家的野心再也压制不住,父皇与桓家结亲试图拉拢的目的失败了。好在父皇早有准备,桓家起兵谋反被皇室镇压下去,桓家一败涂地,满门遭殃。我与夫君和离,又回到了皇宫。

    太极殿落成典礼,是我回到皇宫后第一次见他,他已经褪去了年少的单纯青涩,站在众多人中,还是那样超逸绝尘,他的书法已经名满天下,墨宝却不轻易示人。

    当时陈郡谢氏的太傅为了暗示他为太极殿题写匾额。讲了曹魏时,凌云殿建成没有题写匾额,事后只能让大臣韦诞站在悬挂的凳子上书写。等到匾额写完,韦诞也头发花白,累得只剩一口气。没想到他从容自若,谦和有礼地正色回谢太傅,“韦中将是曹魏大臣,怎么会有此等事呢?如果真有此事,也足以显示曹魏德薄而不能长久。”

    我再次被他沉稳的睿智折服,心想自己果然没有识错人,我越发肯定这才是自己要嫁的人。既已确定心意,褪去少女心性的我,再也不会像当初那样委屈自己。我找到父皇,直白地告诉他我要嫁给王家老七。父皇初听有些诧异,但是听完这么些年来,我心底的苦闷单思之后,又有些不忍,我知道父皇终是向着我的。

    我拿准了父皇的心思,他当年让我嫁给桓家,如今又落得和离的结局,他对我除了怜惜之外,还心存一份愧疚。现在又知道我长久以来对王家老七的心意,更添一重歉意。对皇帝来说,让一个臣子娶自己的金枝玉叶不是难事,只是臣子有家室,公主嫁过去身份上受委屈,有损皇家颜面,这是皇家不可接受的。对臣子来说,娶公主就得休妻,这是做臣子的本分。

    可我并未想过让他休妻,只想着能嫁给他。我甚至不惜委屈自己的公主身份,坦白地告诉他,只要他肯娶我,我不会像父皇对臣子那样要求他。一次又一次,他总是婉言谢绝,但我也知道,就是为了整个琅琊王氏家族,他终有一天也得答应,他没有选择的退路。我在满怀期待地等待着。

    我到底是低估了他对他表姊的情意。他知道我铁了心要嫁他,屡拒不成之后,竟然想出用艾草烧伤自己的右脚,不惜自残的法子,试图以“残缺之身,不配公主”来拒绝我。我恼怒又心疼,却又无计可施,他在逼我收回成命。可我下了多大的勇气才走到此地步,更何况已经闹得天下人尽皆知。我要嫁给他,我对他的真心,皇家的颜面,我不甘心就这样被威胁。

    又是一年上元节的家宴,英年早逝的父皇,已经传位给我的皇兄,但他驾崩之时,把对我的愧疚和疼爱,也留给了我的皇兄,我依旧是最得宠的长公主。

    我看到走路跛脚的他被一个温婉的女子相扶,他面上的柔情和嘴角的笑意,是我未曾见过的温暖。我想到他对我的疏离和冷漠,即使我对他吐露心意,他也从未认真地看我一眼。多年来的怨愤和嫉妒,让我彻底迷失在残忍绝情里。那日之后,我放弃了心里的不忍,我变成一个为自己年少钟情而不得的复仇之人,狠心绝意地让皇兄颁布圣旨,逼迫他娶我。

    这一次整个王氏家族都没了退路,抗旨不尊,这条罪名谁也担不起。他屈服在家族的压力之下,休妻再娶,我如愿嫁入王家。王家也得到了从未有过的尊崇礼遇,成为驸马的他直接被提拔为中书令。

    我知道他恨我,我也不求他能立刻原谅我。可面对自己已成为他妻子的事实,我又抱着一丝侥幸。我心想只要他知晓了我对他的情意,就像每次回宫,皇祖母告诉我的,时间长了,我们俩就会慢慢好起来。

    一年,两年,我耐心地等着他,纵容着他跟过往的藕断丝连。自从成婚后,他就住到王府里那个偏安一隅的桃苑,我知道那里曾经是他与他的阿姊最喜欢的地方。我也知道他经常给被休后的表姊通信。

    当我得知那个我仅见过一面的郗家女子离世,赶到桃苑时,看到他口里吐出的鲜血浸染了衣衫。那一刻,我的身心俱痛不比他的少,我甚至有些后悔自己的霸道行为。那年冬天开始,他的脚疾加重,我守在他的床侧,夜夜听见他从梦中喊着“阿姊”惊醒。

    我等得厌了,也不忍心眼睁睁看着他在悲痛里沉没。我又一次利用皇家的权力来逼迫他。他既不来找我,我只好让皇兄用圣旨强迫他来。每次他奉旨前来,冷心冷意地敷衍,把我满心的情意贬低得一文不值。曾经多少次,我在被他无视的崩溃边缘里抓狂,可一看到那张年少时就放不下的容颜,我只能把痛苦留给自己。

    直到那日乔装上街,我本想寻一方好砚送给他。尽管他对我送的礼物从来不在乎,宫廷里也不缺好砚台,可那日自己兴致上来,就想亲历亲为。我走进那家建康城普通的卖砚店铺,看到了那个卖砚女,那个眉眼身姿像极了郗家女儿。

    为了让他能暂缓心头的思念和悲痛,我想也没想就将那个卖砚女送进桃苑做他的侍妾。我以为这不过是个他心头的影子,可没想到,我竟然也会跟自己给他寻来的影子争风吃醋。当下人告诉我他扶着那个女子的手教她写字时,我又按捺不住地跑了过去。

    我临摹他的字体,写了那么多,他从来不看。他宁愿对着一个影子轻声细语地说话,都不想跟我说一句温言暖语,我觉得自己又做错了。从那以后,我已不让下人给我通报桃苑的事情,我实在难以忍受他们的郎情妾意。我再也不想听到他为她画黑马母牛的画,他手把手教他练字,他让她学规矩,穿上绫罗绸缎的衫裙。

    他走的时候,我守在他身边,心里不止一次想过,只要他活着,我再也不会跟他计较任何事情,我甚至可以让皇兄把逼迫他来见我的圣旨收回。

    可他从来都不在乎我的心意,我抱着他会给我留一句话的祈望,附身侧耳地静听。他用微弱的气息,表白着人在弥留之际最真挚的内心。我只听到他说,“阿姊,来接官奴。”

    我彻底绝望了,自始至终,这场缘分不过是我一个人的一厢情愿,无论活着还是死去,我从来都是那个事外之人。我为自己的痴傻痛心,为自己无处附着的深情痛哭。

    整个王家惨白一片时,我想到了自己是一个公主,曾经多么的高傲跋扈,可是在他面前,我委曲求全,付出了所有真情,却落得个如此下场。

    我只想穿着嫁娶的红衣去桃苑,为自己这一生的深情错付做个祭奠,没成想却遇到又一个痴傻之人。

    尾声

    春寒料峭的时节,空气里还挟裹着冬日的寒冷,可寒冷里又酝酿着春日的生机。从王家府邸出来,桃叶脱去了身上的锦绣衣裙,一身荆钗布裙。

    走到桃叶渡口,站立在那处昔日迎接自己归宁回来的男子站过的地方。她的目光越过从秦淮河与清溪江往来的船只,远望对岸,隐隐的屋舍房檐隐没其间。

    她又想起了那日男子望着江面的悠远目光,是她对男子的深情蒙蔽了自己的眼睛。他的眼里从来就没有看到过她。公主说他闲来无事,就喜欢去桃叶渡口眺望,因为那是他送心爱女子离开的地方,渡口那边住着他最牵挂的那个人。

    初入桃苑,他就让她练字。后来他又让王嬷嬷教她规矩,只不过是为了让自己更像那个女子。她练习的草体是那个女子最喜欢的字体,她穿的素色衣衫也是那个女子日常的服饰。他常常一动不动凝望她写字的身影,不过是在回忆过去。

    他有时沉湎在过去太投入,反而对她做出一些情难自禁的举动,她却把这当成他的真心。他写了那么多的字,却从不留存,因为他写的都是他们共度的时光,落笔完成,付之一炬,那是为了保存独属于两人志趣相投的回忆。

    桃叶终于知道,自己不过是待在一个替代的影子里,尝到了自己爱情的滋味,只是体验到的这份深情从来都不属于她。

    桃叶展开那幅黑马母牛图,内心苦涩地想笑,这幅图能留下,多亏了那个女子年少时的才情与机敏,对那个女子,他从来都不吝啬自己的赞美,所以他也不介意别人对她的认同。

    还有那首《桃夭》,那是他对他心爱女子最真挚的表白,那才是他一生全部的深情和念想。

    桃叶想得心酸,也只有在这样的郊野,她才能如此自由而坦诚地面对自己的内心,这才是她最真实的人生。过去的一年,不过是自己阴差阳错的一场梦,梦醒了,她终究还要找回自己一介贫民的身份,过踏实安稳的现世生活。

    还有自己的名字,她在娘家时的名字叫石妙砚。她是沉迷得有多深,竟然忘记那个男子问都没问过自己的闺名,就给自己取了“桃叶”这个名字。他从来就没在乎过别人是谁,他只记得自己放在心尖儿上的女子是谁。桃叶昨日也才知道,他心上住着的那个女子叫郗道茂。

    石妙砚松开了双手,任由飘忽不定的风将那画卷走,抬起衣袖,擦干面颊上的泪,头也不回地走向渡口。

    本故事根据王献之与郗道茂的爱情婚姻悲剧改变,所有情节纯属虚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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