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过许多死亡的场景，爷爷去世的时候，是早晨五六点钟。今天在姑姑家看到爷爷的照片，父亲看了一眼，让我拍下来放在手机里，爷爷的逝去，对于现在的父亲，一张照片都是有价值的存在。
我说：“我爷前几年对我说书要好好念，对象也不敢耽搁的。”说这句话逗得父亲哈哈大笑。
我继续说：“我爷还说过安康那地方有水，咱都是旱鸭子，可千万甭去河里游泳。”父亲又看了爷爷那张照片，嘘了一口气说道：“你爷要是现在还活着，应该有90了吧。”他显然计算错误，明明才去世三四年，却记成五六年，他记性越来越差，重要的是，我能感觉到他老了。
小时候，我总会看到邻家小伙伴的父亲揪着他的耳朵，立即“啪啪”两巴掌整哭再说，这叫长记性；然后午饭别吃，这叫悔过；吃了午饭晚上别想上炕，小伙伴不得已，又得干挤几滴眼泪出来带着哭腔保证下次不会再犯。
而我的记忆中，我的父亲没有打过我，一次都没有。有时候看我们姐弟俩把家里没收拾干净，他顶多会嘟囔两句，眼睛瞪我们几下，要么我们乖乖收拾，要么他自己来，他这一辈子是闲不下来的。
父亲是初中辍学当了兵，从关中平原飞到黑龙江，在军队机场大概做后勤保障兵这样的工作，我的家里还摆着一个飞机模型做的台灯。也许日常并不是很忙，他会打乒乓球，我高中三年所向无敌的扣杀技术一度认为是他遗传给我的，后来和他打过几次之后，才发现他削球和下旋球更厉害些，还有些失望呢。他的字写得很好，也是当兵时练的，这让我非常羡慕。不然以后签名不好看，粉丝只能嫌弃地说：呵，叶往是个没有偶像包袱的人，哈哈哈哈……
他的当兵生涯并没有血色浪漫，也没有激情燃烧，《智取威虎山》中的林海雪原和他似乎也联系不上，只有凛冽的寒风和一天又一天重复平静的生活。和平年代的他复员后从寒冷的最北方回到了家乡，每年冬天，他的手脚耳朵都会受冻疮困扰，耳朵上血淋淋的，那是黑龙江那几年留给他身体上的印记。
父亲复员后的事情，我也大概清楚。蹬三轮车做水果生意，街道上的黑社会不时讹诈，日子过得拧巴。生下我后，开始做类似现在的三蹦子拉客的生意，日子刚刚有所好转，他就病倒了。
腰椎间盘突出这个病要注重锻炼和休养，父亲就在家躺了一年。那时候，他每次疼得睡不着的时候，我和姐姐总是站在他背上、踩着他的腰，踩一会稍微舒服些，然后就开始给我们在窑洞里的墙上做手影，讲故事。
我对故事的喜爱，就是父亲那些日子赠予我的。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就是从那个时期开始培养起来的。
后来，父亲和别人合伙做了几次生意，没赚多少，也没赔多少。但再也没有去尝试，在我看来，父亲是个小富即安的人，一辈子没有多少雄途大志，追求安安稳稳就好，这一点我和他很不一样。我温和的皮囊下总有一颗跃跃欲试的心，而满腔热血并不会随着成长和经历世故变得有所消亡，不知道是可贵的品质还是幼稚的想法，总之，我不喜欢一成不变的生活。
后来好多年，父亲在药厂上班，拿着普通工资，在药厂后门开了家干菜百货店，生意不好不坏，我们变成了贫穷的伪县城人。
小时候从窑洞搬出来后，过了几年，盖了好几间房，等到我们上了高中住在县城商店的时候，那几间房周围的人家一户一户地搬走，我们家成了荒村之中唯一的“孤岛”。父亲和母亲一商量，换！重新盖房子。
这下，我们从下面的村子里搬到了马路边，新房子比之前的更大更气派，可我们却很少回家。
父亲和母亲这辈子最大的成就也许就是盖了两套房，供养了我和姐姐两个大学生。这在我们村子里少之又少，也算是他们的骄傲吧！
可是人的攀比是随着阶段性不断附加的，姐姐嫁了人，原本在角落不被重视的我，一下子被曝光在聚光灯下。父亲不时给我举很多村子里的“成功人士”的成功案例。不知道谁给他普及这些知识，村子里的论坛在哪里，热帖是哪个？他说给我的意思是让我好好采访一下人家，是如何成功上岸的吗？
“二狗家的孩子娶得媳妇彩礼不多，长相也很不错……”
“海龟家的孩子和我一样大，小崽子已经在地上蹦蹦跳跳了……”
更重要地是今天他郑重其事地说：“我发现，别人一听说咱家孩子考上大学，人家即使有对象也不介绍。”
我在饭桌上听得很尴尬，这是什么逻辑，考上大学还有错啦！他的意思是考上大学，那些媒人们知道在大学生面前媒妁之言的成交率不高，所以干脆不去趟这趟浑水，让大学生们在村子里自生自灭去吧！
今年四月份，那时我刚有工作离开了家。父亲做工时，和工友抬钢管往前走着，另一头的工友手中的钢管挣脱了手，他这边的钢管就砸在了脚趾上，造成大脚拇指骨折。等我到达医院时，他已经躺在病床上了。气色还好，就是走路要柱拐，我们说东说西的时候，包工头走了进来。
一口四川腔的他说话客客气气地，把父亲住院的费用报了之后，赔偿了几千块钱，我撸起袖子准备和他大撕一场的梦破碎了，我们安安稳稳地回到了家。
买了治骨伤的偏方、订了鲜牛奶，我就回到了单位。他很少出门，不喜欢让人看见他柱拐的样子。姐姐给他手机下了抖音，但他还是喜欢全民K歌，上次回家，他一再要求姐姐给他买副好耳机，姐姐没放心上。等到脚上石膏拆完之后，这次回家桌子上摆着一个金黄色的耳机，质量不错，是他自己买的。
他喜欢在全民K歌上唱歌，那些老歌总是翻来覆去地唱。把商店里的烟盒包装纸收集起来，抄下歌词一遍又一遍地练习，绝对是真爱没错了。
今天他说，唱歌好像需要什么麦克风更好些，我知道是设备要升级了，有时间得买一个。
不知为什么，就是觉得很开心，人到中年生活寡淡无味，要是不找个乐趣，剩下的几十年又怎么坚持下去，我举双手双脚不反对。而如今的农村，绝对是全民K歌和广场舞的天下，晚上燥热继续，白天人们上街买许多生肉，晚上升起炉子，放着音乐，吃着烤肉喝着啤酒，我听着都羡慕。如今的农村，绝对是新时代！
我有个不好的习惯，试图改正很多次都不起效，我不喜欢打电话，平时有事拨通电话一两分钟说清楚问题，绝不煲电话粥。有时候父母打电话过来我们才会聊聊，这次父亲提意见啦，说我不往家里打电话，农忙的时候我不打，他取石膏的时候也不打。我仔细想想，确实是我的问题，以后得改，可这些抱怨之前他是不曾说的。
下午我和姐姐要离开家，父亲执意要给我们摘一两箱杏子。那时天上飘起小雨，我们四个人扛着梯子来到地里，看着满树金黄的杏子，父亲上了梯子去摘高处更大更好的，我们说着话，手底下也没闲着。
雨越来越大，杏树叶上雨滴顺着我的脖颈浸湿了短袖，脚上的白鞋沾满了泥又染了绿草的汁液，我弯腰看鞋的时候，父亲脚下一滑，梯子朝我这边倒了过来，我一起身，就压在肩膀上。而他笨拙地脚下踩空，从梯子二档又重重地摔了下来。我和姐姐吓傻了，脚伤刚好，这下再摔了可怎么办？庆幸树下的黄土并不坚硬，他仰面摔下的时候，树枝做了缓冲，人才平安无事。
那时，我想起了很多场景，比如前段时间他打石膏时，在下雨的院子里拄拐摔了一跤，左胳膊软组织挫伤。又比如，他前些年上班时，在回家的路上，被一个车撞倒了，很晚很晚的时候，他满脸鲜血回到了家里，那时候我还小，因为等他回来的那个夜晚很漫长，所以至今我不喜欢等人，大学也没怎么迟到过或者逃课，我觉得等待是个非常折磨人的事情，等待往往意味着要见证某种东西，不管是好的坏的。
下午他摔下的那一刻，梯子也同时摔在我的肩上。我突然感觉到某种仪式的交接，北岛的诗里有这么一句：“父亲说：‘人生就是个接送’”。他老了，重担是应该向我这边倾斜，甚至让我全盘接过。
但遗憾的是，我也许让他骄傲，但从没让他省心过。等我什么时候有了固定工作，成家立业，他也许会稍微放心一些。他的目标就是相安无事，一切都好。但我永远不知满足，要好，要更好，就没有固定工作可言。
今天父亲节，其实关于他的故事很多很多，写到这里我才发现时间真是个可怕的东西，不光是佝偻了他的腰，苍老了他的模样。更让人坐立不安的是遗忘，我已经忘记很多事情，而曾经以为自己并不会忘，那现在写下来，留给余生某个有阳光的下午慢慢回忆吧！
马克吐温曾说：当我7岁的时候，我感到我父亲是天底下最聪明的人；当我14岁时，我感到我父亲是天底下最不通情理达理的人；当我21岁时，我忽然发现我父亲还是很聪明的。
现在我25岁，之前这位大作家说过的我都经历过，但25岁的我，确实觉得他老了，不像我的母亲是慢慢变老的，他是一瞬间变老了。
今天父亲节，我父亲的父亲爬着梯子已经到到达了天堂，而我的父亲却重重摔在地上。谨以此文纪念这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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