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

奶奶38岁那年，正好是困难时期，爷爷去世，从此一直守寡到老。爷爷离开之后，紧跟着祖爷爷祖奶奶也相继去世，从此家里只剩下妇孺。

其时父亲8岁，伯父14岁，姑姑16岁。奶奶带着子女苦苦度日，她的脚是裹了一半之后，偷偷放开，然而已经畸形。

除了大脚趾，其他的脚趾都已经弯曲贴在脚上，即使这样还得当劳力，所以生活的各种艰难不可想象。后来奶奶脚后跟疼，估计是脚掌畸形，脚后跟用力太多的缘故。

伯父到了入伍年龄之后参军，也算一条出路，起码有饭吃。姑姑找了个能够吃饱饭的人家，匆匆出嫁。

本以为从此苦日子能熬出头，却不料世事无常，出嫁仅一年的姑姑竟因病无钱及时治疗去世，死在奶奶的怀里。那一刻，估计奶奶生不如死。

然而日子还得过下去，幸好父亲慢慢开始劳作，聪明能干的父亲终于给予奶奶少许安慰。伯父和父亲相继成家，父亲凭着一己之力挨着伯父的院子在东边盖了新屋。

伯父结婚后，伯母没有随军，在老家生了两个儿子。奶奶从此开始抚育第三代，忙着看孙子，基本都是她搂着长大的。

二哥三岁后，我出生，随后伯父转业，伯母娘三个出去跟伯父团聚。从此我成了奶奶的小尾巴，跟着奶奶在伯父的屋子居住。

我的印象中，奶奶就是农村一个普普通通的老太太，穿着蓝色的粗布斜襟褂子，带着黑色条绒的小圆帽，脚上穿着那种前头特别尖的鞋。

奶奶大约生于1921年，我有记忆的时候不过50来岁，却早已是老太太的打扮，那时农村的老太太都是这样。

因为父亲想生儿子，母亲那几年到处躲计划生育，我一直跟着奶奶。村里她常去的人家，我回老家碰见他们，说起小的时候跟奶奶去玩的日子，恍如昨天，历历在目。

奶奶信基督教，经常带着我去聚会。她是文盲，年龄也大的缘故，学的那些歌她总是记不住，常常是我先学会，再教她，总算我有了点用处。

不知道是我乖，还是奶奶把姑姑的爱给了我，从来没有记得奶奶打骂我，有的只是满满的疼爱，好吃的都留给我。

虽然物质贫乏，奶奶却总是想方设法给我做好吃的，炒面，榆钱鸡蛋饼，槐花鸡蛋饼，伯父偶尔探家带回来的饼干，糖果，点心，似乎大多数都进了我的嘴巴。

奶奶从来没有抱怨过生活艰难，后来不种地，自己喂兔子换点零花钱。我也经常提着小袋子就跟着她出去挖野菜，因为母亲也养兔子。

然而事实却是，我忙着捉蝴蝶，采野花，或者看蚂蚁打架，总之就是各种忙。直到奶奶要回家了，我的小袋子还是仅有零星的几棵野菜。而奶奶不仅要多挖一份，还得帮我拿回家。

奶奶会自己做鞋垫，把一些破布铺桌子上，用面糊一层一层粘起来，然后晒干。后面的过程我不大清楚，那时就知道玩，最多饿了渴了的时候，过去喝水或者吃东西时看一眼，奶奶就在那忙活着。

似乎是割成合适的大小，先把边锁起来，再把一双鞋垫扣在一块，用五彩线缝制图案，我记得基本都是红花和绿叶，图案完成后割开，就大功告成了。以前全家人的鞋垫都是奶奶做的，后来奶奶年龄大做不了，才开始买鞋垫穿。

1982年妹妹出生，正巧伯父出车祸，奶奶过去帮忙照顾。伯父住院治疗的时候，爹带着我去看望。当时家里没有馒头吃，临走的时候我问奶奶能不能带几个馒头回家？

奶奶却怕晚上家里没饭吃，没有给我。回家之后跟别人说起好后悔，孩子馋馒头都没给她，家里还有大米，没有馒头可以做米饭吃。

伯父康复之后，奶奶回家。我上学，奶奶又开始带妹妹。妹妹比我淘，奶奶似乎更喜欢我多一些。我初中之前都是跟着奶奶睡，上初中之后住校。

节假日回家也还是陪着奶奶睡，直到高中住校，寒暑假之后好像就跟妹妹一起睡了。

虽然父亲一直在奶奶身边陪伴，却因他脾气暴，经常跟奶奶吵架。幸好奶奶有先见之明，要了母亲做儿媳妇。父亲只知道在外面忙，回家就吃饭，最后都是母亲在奶奶面前尽孝。

母亲做好饭，然后给奶奶盛过去，父亲就晓得自己在那喝酒。今年母亲还给我发牢骚，嫌父亲盛好的饭都不知道给奶奶端过去，我说他都习惯了，你不说，他根本就没这个意识。

远香近臭，伯父不知是身体的原因还是工作的原因，往往几年都不能回家看望奶奶，却一直是奶奶嘴里的好儿子。

奶奶想得厉害，开始时让我写信，后来打电话，当时我们家里还没有座机，奶奶都是去村委打电话。伯父还是偶尔回来一趟，奶奶就委屈地哭，然而又能怎样呢。

奶奶得过一次出血热，从那以后身体越来越不好，自己做不了饭，搬到父母那边住东屋，由母亲照顾。后来去打电话的时候，在路边摔了一跤，之后只能拄着两根拐杖才能走路。

衣服被褥都靠母亲给她洗，我放假回家会帮帮忙，然而大部分时间都是母亲在照顾，父亲是甩手掌柜，好像不是他亲娘一样。

1998年我跟先生恋爱，因为先生是农村户口，大家都反对，只有奶奶见到先生就说她姐夫来了。

我们那儿的老辈人，会根据小辈的人一起称呼，前面加个她或者他。譬如我奶奶，会根据我妹妹的称呼，所以称呼先生为她姐夫。

所以奶奶是第一个承认先生身份的人，写到这里，我忽然就泪流满面。奶奶肯定是爱屋及乌，最疼爱的孙女喜欢的人，她就毫无理由地喜欢了。

那时的奶奶已经控制不住自己，偶尔笑个不停，或者又会哭个不停，大小便有时也会失禁。不过还能自己起床，拄着拐杖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奶奶一个人是多么孤单寂寞，所以她喜欢养猫，只有猫咪才会形影不离地陪伴着她。

曾记得，每当有人问我年龄的时候，奶奶都会不厌其烦地告诉人家，俺家娃是腊月生日，才几天就算一年。因为农村都说虚岁，她就觉得我吃亏了，一直到最后一年有点糊涂才不再重复叙述。

奶奶从小给予我那么多的爱和陪伴，而我还没来得及报答，1999年麦收的时候，奶奶忽然就不行了，等我赶到家，她已经不能说话，享年79岁。

往事历历在目，可是奶奶竟然已经走了这么多年，我那在天国的奶奶，是否已经有了好的去处，希望下一辈子你不要再受苦了。

我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持咒念经，回向给奶奶，希望她早日离苦得乐，往生净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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